足足一匣子的纸片,是数十张画被撕碎后的状态。常昀与褚谧君面面相觑了一会,两人不约而同的试图将画纸拼凑起来。
但这实在是太难了,不止一张画作被撕成了碎片,且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纸上的墨色都已经淡去,模糊难辨。
第71章
他们好像无意之中发现了一个被深藏着的秘密。
面面相觑了一会后, 常昀先摇头,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这堆东西, 我也是第一次见。”
褚谧君拾起了摔落在一旁的匣子仔细看了会, 这是一只雕花堆漆的螺钿匣,精致而又贵重, 能藏进这样一只匣子的东西,恐怕对于清河王妃来说, 是极其珍贵而重要的。
“这些碎片看起来都像是被人在情绪激动之下扯碎的。”常昀将纸片拈在指间, “上头还有陈年的褶皱。不过看起来后来它们又被人细心抚平, 放进了这只匣中小心的收好。”
“画上到底是什么?”阿念最关心的还是这个。毕竟这是一幅画,画中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
“看起来……是某人的肖像?”虽说匣中的碎片不知属于一幅画,但依稀可以从残存的笔墨中推断出某些东西。
“也许,还是同一个人的画像。”常昀在那堆纸片中找出了几张, 上头描绘的都是相似的眉眼。
“她为何要将这人的画像统统毁了?”阿念迷惑不解, “是觉得没有画好么?”
“我不知道。”常昀也是同样的迷茫。
长辈生前的事迹, 是他们这些晚辈无法轻易猜测得到的。最终他们三人也只能怀揣着疑惑离去。
但那日常昀走之前, 将木匣也顺手带回了自己的屋子, 悄悄藏好。他那样的个性,是不会轻易放弃对未知事件的探寻的。
几日后,褚谧君收到了常昀送来的一幅画,画上是一个被常昀以简略笔墨画成的隽秀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眉目精致, 面容轮廓柔和,笑容却略带几分疏离。
也不知他用了多少时间才将那成百上千张碎片给拼了回去,又将画上的人物给临摹了下来。
褚谧君展开画卷细细品味了一番,感慨了声常昀画技不俗,但又觉得这事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
清河王妃逝世多年,画上的人就算还活着,恐怕也找不到了,再说了,就算知道画中人是谁,意义何在?
阿念凑到她跟前,也跟着她一块打量着这幅画像,皱起了眉头,欲言又止。
“怎么了?”
“总觉得画上的人,有些眼熟。”
“果真?”褚谧君一惊。
“大概是我眼花了。”阿念用力甩了甩脑袋。
阿念生于琅琊、长于琅琊,怎么看都不可能认识清河王妃的故人。于是这事就这么被揭了过去。常昀也就是在写给褚谧君的信中半是玩笑的抱怨了几句被他母亲小心珍藏的画作中,画上的人竟然不是他父亲;又叹息自己母亲画技出众,可惜留下来的丹青实在太少,好不容易又找到了几幅,竟还都已被毁了。
再过了一段时间后,也就没人还记得这件事了。直到后来,褚谧君才意识到十四岁那年冬,她接触到的,是某个惊天秘密的一角。
***
夷安侯默不作声的盯着自己面前的书信,整整齐齐一沓,都是从褚家送来的。
这些都是他曾经写给褚谧君的信,褚谧君将它们悉数还了回来,有几份甚至还未拆开。
他的呼吸渐趋急促,最后索性用力一挥,将这些东西都拂倒在地。
“君侯息怒,不值得的。”一旁的宦官连忙劝他。
“平阴君这意思,是不愿同我往来了。”夷安侯止不住冷笑,又止不住的气恼,“可是我听说,她几天前才去过清河王府。”
“广川侯已然离开了东宫,他不再是您的对手。”
“就算不是也让人烦心!”
过了一会,夷安侯恼怒的神情中渐渐浮现不安,“假若褚相中意的人其实是常昀……”
“陛下身体康健,储位之事尚能从长计议,君侯莫慌。”
“可我就是担心,担心自己争不过常昀。平阴君的显然倾向于他,要是平阴君再去褚相面前挑拨是非,那我不就完了。”
“君侯莫慌、君侯莫慌——”宦官连声劝道:“成大事者,要能沉得住气。广川侯离开东宫,这对君侯来说已是一场小胜。”
“怎么能不慌。常昀那样的性情,本来就好对付,他首先败退是我意料之中。可是……”犹豫了会,夷安侯还是轻轻将那人给说了出来:“可是阿凇还在呀。”
他在忌惮他。
他在忌惮自己的堂兄,在忌惮曾经于他年幼时收容过他,救了他一命的堂兄。
*
济南王将自己的身形藏在门后,悄无声息的离去。
他原本是想来探望夷安侯的,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这让他很是挂心。但现在看来,不需要了。
没什么好惊讶的,虽然是兄弟,但走到这一步是迟早的事。济南王无声的苦笑,浑浑噩噩的独自沿着小径前行,踩着一地积雪,北风灌进衣袍之中,冷得人瑟瑟发抖。
不经意间他路过了从前常昀住着的偏殿,那里眼下已经空了。济南王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的呆,一瞬间回忆起了很多与常昀有关的事情。
最后定格在脑中的,是那日椒房殿内,他对夷安侯出手时眸中的凶狠,以及离开东宫时,他漠然的表情。
济南王转身想要离去,但这时却听见身后有人唤了他一声。
他扭头,在重重树影之后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灵蛇髻、留仙裙,胭脂淡染,披着白貂裘,却因灼灼艳光而使这一份素色悄然生辉。
“于美人。”他朝她颔首,继而微微蹙眉,“你为何会在这里?”
“答案不是很明显么?”容色殊丽的女子抿唇轻笑,“我呀,又找机会来劝你良禽择木了。”
济南王沉默不语。上一回他的答案已经足够明显,所以这次他并不打算多说什么。何况在东宫与一个妃嫔私下见面,实在太危险了。
“你放心好了,我既然敢来,就说明我有不被人发现的底气。东宫不止有皇后的人,也藏着楼贵人的势力呢,眼下这附近一带,只有我们。”
济南王还是不说话,垂眸错开于美人望来的目光。
“你对我还是有很重的戒心哪。”于美人不再笑了,忽然轻叹了声:“那如果我说,我今日来这里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要看看你呢?”
“看……我?”
“我猜你现在一定正处于一段十分不好受的阶段。眼看着两个弟弟相争,而自己也卷入了漩涡之中。”于美人注视着他,眼波澄净如水。
“我也曾经历过类似的事。”不等济南王说话,她又道:“我跟你说过的,我是罪奴出身,九岁那年我被曾经的太常晋伯宁买入府中做舞伎,和我有着类似身份的女孩一共有百人。”
说到这里,她略微停顿了下,而后才继续道:“有部分女孩,被晋氏族人享用,有部分被赠给权贵,只有一个人,能被送往这个王朝的最高处。”
也就是说,胜利者身后,是无数落败的同类。
于美人的面容如上品的美玉一般完美无瑕,但这份美会让人感到一种虚幻,她或颦或笑或嗔或叹,都仿佛只是她的一层假面,唯有这一刻,济南王看到了她真实的表情——
她在悲伤,“最后的胜者是我。”她说。
用得是极平淡的语调,没有胜者该有的得意和惺惺作态的追悔与同情,“与我自小交好的友人,有一个被人杀了,有一个被当做礼物送给了某位公卿,就此断了联络,有一个想要杀我,被我杀了,还有一个……她太软弱了,可又那样美好,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于是我杀了她。”
“所以哪,殿下。”她笑了笑,眼中如同有泪涌出,可实际上她眸中只有一片荒凉,“你比我要幸运。我能够撑过来的事,殿下也可以。”
济南王定定注视着她,眉心微蹙,眸中有类似无奈,或是同病相怜的神情。
***
褚谧君拆开从清河王府送来的信笺,在窗下的阳光细细读着。
阿念瞧见了,怪模怪样的背诵起了某句诗,“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褚谧君随手将信丢给了阿念,“来,你瞧瞧这鱼腹尺素。”
阿念接过去一看,不犹大失所望。
什么云中鸿雁鱼腹尺素,古人诗词中的缠绵的传说,都是骗人的。清河王家的广川侯的确给她表姊送来了书信,但他在信上既不是和褚谧君互诉衷肠,更不曾撩拨闺心——他认认真真的在信中和褚谧君论述起了近十年来边境局势变化,以及东西赫兰分裂之后,双方的力量消长。
有不少信息,都是从陌敦那里打听到的,褚谧君觉得自己似乎该庆幸常昀和陌敦关系不错,但又有些担心这两人之间的相处。
“表姊对那些胡人,不是一般的感兴趣。”阿念听起来有些不高兴。
“他们很重要。”褚谧君低头思考着遥远塞外的事,简略的回答。
“比广川侯重要?”
“这是什么话。”
“比我还重要?”阿念的嗓音拔高了些。
褚谧君意识到了不对,抬眸看了阿念一眼,“怎么了?”
“我要走了。”阿念说。
第72章
褚谧君想起来了, 阿念是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东安君已经写信几次三番的催促阿念返回琅琊, 阿念就算在洛阳玩的再怎么高兴,也终究是要回到自己母亲身边的。
只是阿念舍不得离开, 所以之前那几次催促她都视而不见, 终于东安君按捺不住,从琅琊动身, 打算亲自来接自己的女儿。
褚谧君看了眼表妹并不算愉快,甚至可以说有些委屈的神情, 起身抚摸了下她的头发, “姨母很记挂你, 不开心么?”
“不想与表姊分开。”阿念说:“也不想同外祖父母道别。洛阳虽然不好……但既然你们在这里,我也就愿意留在这。”说着她又有些懊恼的皱了下鼻子,“阿母为何一定要住在琅琊?她难道就不想念她的父母姊妹么?”
褚谧君想起之前从新阳那听来的一些传闻,但斟酌片刻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将这些告诉才十岁的孩子, “不要紧的, 你的时光还很长, 以后, 你总有机会再回到洛阳。”
“谁知道下次再来洛阳, 会是什么时候了。”阿念并不是个会一味的耽于愁苦情绪的人,转而便拽住褚谧君的衣袖,哀哀的恳求道:“所以表姊就陪我再出去玩一回吧。”
“去落水边赏梅。”
“要把家中最华丽的步障给带去。”
“要办一场盛大的烤鹿宴。”
褚谧君还未来得及说什么,阿念的要求便一个接一个的往外蹦。
“对了——”在褚谧君拒绝她之前,她眯了眯眼,道:“我还要请广川侯。”
褚谧君现在十分想将这个喜欢蹬鼻子上脸的表妹从屋子里丢出去。
“不害怕广川侯么?”褚谧君忽然俯下身子, 问了阿念这样一个问题。
看起来阿念与常昀的关系实在不错,阿念也不是什么胆小的人,所以她见到的那个,未来的阿念,究竟是为什么会对常昀持有恐惧之心?她甚至伤了常昀——按照阿念的性子,本不该做粗那样的事。
“为什么要怕他,怕他的人是表姊。”阿念轻哼,“你在害怕他什么呢?他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的鬼怪。你前阵子总是在躲着他,在他面前时,永远都不坦率。”
褚谧君平静的伸手,戳了下阿念的额头,“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但我劝你还是少看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我和他之间,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我……”她顿了顿,“我不会有意躲着他,但很多时候,与他保持距离其实是为了他好。外祖父身居高位,我们既然姓褚,自然也就处于是非之中。广川侯好不容易才从东宫那样的地方脱身,他心中所求的是天高云阔的自在,那我们就不该给他添更多的麻烦。”
阿念听完这话后皱起了双眉,但她不是不明事理的孩子,因此也不再强求什么,只闷闷的问道:“表姊以后都不会再见他么?”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但或许会有机会吧。她想。
假若既定的命运真的能被打破,假若他们两人都能过上各自想要的生活。
阿念知道自家表姊就是这样理智,有时近乎无情,故而只好撇了撇嘴,不再反驳什么,“表姊不想见他便不见吧。不过,他送来的信,你看么?”
“信?”褚谧君狐疑的看向阿念。
她为了尽可能多的了解赫兰之事,与常昀保持了一定的往来,但她不知道常昀原来和阿念也有联络。
“也不算是信。”阿念说,有些赧然的将双手交握在一起,“清河王妃画上的那个人,我是真的觉得很面熟。所以我之后找人同广川侯说了一声。”
“然后呢?”
阿念转头吩咐了侍女一句,很快侍女便从她房内将一幅画取了过来。
褚谧君认出了这便是清河王妃画上的少年。上回常昀在拼好残画之后,曾将画中内容临摹了一份送到了褚谧君这。
眼下画卷之中,仍旧是同样轮廓柔和,目光疏离的少年。
常昀将这幅画重新又画了一遍,比起上一次,这回所用的笔触更为仔细精致,画中的人也愈发生动,如同活了一般。
“原本我还以为,我觉得这个人面熟,只是我的错觉。可是……”阿念用手指轻轻描过画中人的眉眼,“可是我现在觉得这个我是真的曾在哪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