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你,为何会在这里?听说你丢了只猫,莫非这里藏着老鼠?”
“我……”在说谎与从实招来之间犹豫了片刻,最终她选择了实话实说:“外祖父之前让谧君去找数十年前凉州之乱的真相,谧君正在查。”
反正说谎也一定瞒不过褚相这样的人,倒不如坦率些。
“都查到你父亲的屋子里来了,可还真是……”褚相点点头,“不择手段。”
“这也算‘不择手段’?”
“当然不算,不过你这种不为规矩所束缚,什么办法都敢想的脾气,倒是像我。”褚相竟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你小时候总是过分规矩,又不爱表达自己的情绪,我一度觉得你这孩子不大聪明。”褚相又说,带着几分笑意。
“我小时候与您见面的机会不多,您为国家大事操劳的时间远胜过陪伴我的时间,所以我是什么样的性情,您其实并不清楚。”褚谧君用一种就事论事的冷静态度说道。
“也对。”褚相颔首,“那么,你都查到了些什么?有关凉州之乱。”
“重要的线索被父亲拿走了,所以我和云奴才会出现在这。”
褚相闻言,用一种轻描淡写又意味深长的目光看了看常昀。
褚谧君每次做什么事,似乎他都跟着,他们两个好像确实亲密得过分了。常昀其实觉得自己和褚谧君之间没什么,但被人家长辈这样一注视着,就觉得无比的心虚。
“旻晟他拿走了什么?”褚相索性一撩衣袍坐下,看起来像是要位两个小辈主持公道。
“永懋五年凉州送到中央的上计文书。”常昀说道。
他本是不想开这个口的,褚家人的事他一个外姓少插嘴才好,最好把存在感尽可能降低。奈何褚相牢牢的盯着他看,他想不说话都不行。
“旻晟也真是被你们两个孩子逼得昏头了,光藏了那个有什么用。”褚相轻嗤,带着上位者一惯的从容。
“所以我们去找了我的祖母,从她那里要来了当年父亲写给我祖父的书信。”
“你看到信的内容了么?”褚相看着外孙女的眼睛,已经猜到了答案。
“父亲突然赶到,直接将信丢进了井中。”
褚相因这两个小家伙的倒霉而大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却又忽然严肃了起来,“天渠阁起火,虽然与你无关,但你却卷入其中,为的就是凉州的事吧。”
“不错。”
“说起来,倒也算是我害了你。后来旻晟指责我,说我不该鼓动你去了解当年的真相。”
“为什么不能了解?”
“其实凉州当年发生的事情,并不算复杂。真正需要被隐藏的,是凉州之乱有关的另一桩秘密。”
“是有关我母亲的事么?”褚谧君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
褚相顿了顿。
褚谧君继续道:“如果与母亲有关的事,那我已经知道了,我母亲便是昔年的西北屯田中郎将——还有,这个云奴也知道了。”
褚相缓缓垂下眼眸,半是怅然半是笑,“知道便知道吧,这事虽有悖礼法,为世人所不容,但,她没有什么错。作为她的孩子,你也该知道她生前的事迹。”
“外祖父,为何之前不早些将这告诉我呢?”
“一则是觉得你年纪小,守不住你母亲秘密,二则,是因为凉州之乱的本身,也带着一定的复杂性。我让你自己去查找真相,是想让你趁这个机会好好梳理这件事的脉络——谁能料到旻晟会那样反对,你还运气不好碰上了天渠阁走水。”
褚谧君猜到外祖父是真的打算将一切都告诉她了,于是赶忙屏气敛声。
褚相也仿佛是下了决心,喃喃道:“是得告诉你,弦月当年都遇到了什么。你是,她的女儿哪……”
那么,该从哪里说起呢?
“你知道我朝太.祖以何起家么?”
“边军。”褚谧君回答,这个问题她早在本朝国史中读过,“太.祖原是前朝将军,借出征赫兰而起家。”
“正因为是这个缘故,所以我朝开国元勋,多为西北宿将。又因为太.祖早亡,这些人并未遭到如汉时韩信、彭越一般鸟尽弓藏的命运。凉州连接西域,经商每年可获利百万千万黄金不止。久而久之,那些勋贵就发展成了盘踞西北的门阀。”
“凉州之乱,是他们闹出来的?”
“听我往下说。”褚相比了个手势,示意她稍安,“这些人,只是凉州的矛盾源头之一。之二便是凉州的异族。凉州之内,有大量的胡人定居,这个你知道的吧。”
“知道。”褚谧君说。
褚相之前的安排的确是合理的,她为了了解边塞下了许多苦功夫,所以在面对褚相接二连三的问题时,才能有恃无恐。
凉州胡人数目庞大,因为那里本就靠近塞外,胡人归降与内迁时,首选的落脚地便是凉州。
其后,惠帝末年及清河王在位年间,赫兰南下,朝野大乱,凉州亦趁火打劫的边塞诸族占据,数十年后方被大将军魏栩收回,但在这数十年的时间里,羌、氐、赫兰诸族已然渗透进了凉州地域。
虽然他们臣服于宣朝,纳贡于天子,但终究是一股不安定的因素。
“十余年前,凉州动乱的源头之三,在洛阳。”褚相说。
“当年的洛阳朝局,党派势力分布,要与现在的你解释起来,有些麻烦。”褚相苦恼的揉了揉眉心:“总之那时我招了太多人的恨,他们想要彻底击垮我,最适合的办法,是从西北着手。”
“西北,是我苦心经营之地,毁了我在西北的势力,便能够毁了我。”
“但是,这三个矛盾积压在一起,还不足以酿成后来的动乱,就如同是雨云堆在一块,却迟迟没有等来雷声。”
“第一滴雨水落下,是因为你的母亲。”
第104章
“母亲?她, 都做了些什么……”褚谧君怔怔的问道。
“她不需要做什么, 她的存在, 本身就是一种错误。”褚相用冰凉的语气说道。
老人已经见证过人间世事沧桑,故而眼眸中时常是一片深沉平和,如同烟波浩渺、广阔无垠的湖泽。
可当他说出这句话时,褚谧君看到了这片湖水中骤然掀起的波澜。
“她是个女人, 这便是她的错。”
凉州有多危险,昔年的褚瑗不是不清楚,但她依然去了。
之后在凉州那几年,她小心翼翼的斡旋于各股势力之间,或怀柔,或打压,总之在历经了一番合纵连横后, 算是在凉州立住了跟脚,勉强缓和住了局势。
当时远在齐地的褚相, 曾陆陆续续收到过好几份从西北寄来的书信,在信中, 西北的局势倒似乎还在可以稳住的范围内。他知道要整顿凉州需要漫长的时间与人力,故而也不曾对女儿要求太多,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收到八百里急递——凉州叛乱。
“你母亲为了能够在凉州建立自己的势力, 不可避免的动了刀子用了许多非常手段,她那时不过二十余岁,却在短时间内爬上了中郎将的位子, 在敦煌几乎架空郡守——怎能不招人嫉恨呢。只是她平日里做事谨慎,没有人能抓住她的破绽。可是,后来不知为何,她的身份泄露了。”
褚谧君没有说话,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
一个女人,在群狼环伺的地方暴露了自己最大的秘密和把柄,这该是何等危险。
“那些不服从她的人,借此煽动起了叛乱。”褚相说:“饶是弦月穷尽毕生之力,也没能从这一场叛乱中全身而退。她是个女人,当这一身份暴露时,她就已经输了。最后事态越发不可控制,直至酿成了所谓的‘凉州之乱’。”
这一番话,褚相说的轻描淡写,过往的血腥与悲凉就藏在每一个字的背后。
“可是,”褚谧君想起一件事,“既然母亲的身份已经暴露在人前,那为什么……”
话没有说完,她猛地闭上了嘴。
她想起了自己父亲之所以被罢官并永不起用的原因。
“旻晟当时也在凉州,他紧急调来了边军,然后……屠城。”褚相猛地阖上双眸,沉痛悲怆皆被掩藏,“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被他杀了个干干净净,参与屠城的兵卒,后来也被我设法离散。就算当年真的有那么两三个漏网之鱼,敦煌与洛阳相去千里,也传不来什么风声。”
褚谧君坐在席上,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只觉得浑身冰凉。
常昀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就这样被卷入褚家的秘密之中,窥见的还是这样的大事,他不可避免的感到坐立不安。
其实在一开始褚相追溯往事时,他就想走的。但是褚相用目光留住了他。
“有关凉州之乱的事,我能告诉你的,暂时只有这些。”褚相也许是回忆了太多事情,显得有些疲惫,“至于你先前问我,为何不加强东部边防,以备东赫兰来袭,答案我也可以告诉你。一则是因为西边局势,自凉州之乱后更为恶劣,就好像看似平静,实则深达千丈且鲛鲨横行的海面。二则因为东部边军掌握在楼家手里,镇北将军楼子任是个难得的将才,我暂时动不得也不想动他。三则是因为……”
老人看着窗外澄净宁和的阳光,“我也是个父亲,我想为自己的女儿复仇。”
十五年前引发叛乱的那些人的确差不多都死了,死在了徐旻晟的屠城之举和后来西赫兰治下的混乱之中,然而那些导致褚瑗死去的因素却还存在于凉州。
西北不平,他的女儿恐怕不能瞑目。
“知道了。”褚谧君点头。
可是……
“可是东赫兰亦对大宣虎视眈眈,不能不警惕。”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有可乘之机。”
褚谧君听得出外祖父这句话背后的郑重,眼下大宣的边防也的确还算牢固,暂时不需要担心吧……
不知道东赫兰什么时候入侵,就算她愿意将未来之事告诉外祖父,可在承平之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耗国库去修筑边防的,她总不能将她所见的未来四处宣扬。
边防之事,还得慎重考虑。她这样想着,打算向外祖父告辞。在短时间内她脑子里塞了太多东西进去,需要好好冷静冷静。
但这时褚相却忽然开口,“广川侯留下。”
原本下意识想要跟上褚谧君的常昀在听到这句话后诧异的扭头看着褚相。
“广川侯留下。”褚相重复了一遍,以此让这两个年轻人确信他们方才没有听错。
外祖父该不会是觉得常昀知道太多了想灭口吧。褚谧君忍不住胡思乱想。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她当然知道外祖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于是歉然的看了常昀一眼后,独自离去了。
“愿意陪我下一盘棋么?”褚相看着常昀,笑着问道。
“好啊。”常昀也不畏惧,坦然应下。
*
褚家这对祖孙,性情上真是有很大的不同。常昀心想。
褚谧君时常面无表情,不喜欢说话更不喜欢笑,永远都是生人勿近高高在上的模样——这大概是因为她自幼金尊玉贵地位超然的缘故。
而褚相却平易近人许多,纵然不笑,他眼角眉梢的弧度也是柔和的,在他身上有一种如春时南风般的何煦从容,料想年轻时,应是谦谦君子式的人物。
在落子的间隙,褚相时不时会同他说上几句话。这不是丞相与广川侯之间的会谈,而是一个长者在同小辈闲聊。
聊得是些琐碎的小事,譬如东市的奇闻、洛水边的景致、褚谧君养的那只猫又惹出了祸事。
他说什么,常昀也就应对什么,倒也不见紧张。若此时褚相对面坐着的是旁人,只怕早就绷紧了精神,慎重的与褚相对答,常昀却还能专注于棋枰。
不多时一盘棋局临近结束,暂时是常昀占了上风。只是在轮到他落子时,他倒是犹豫了下。
“迟疑不决是为何?”褚相含笑问他。
“忽然有些不知道下一步该走哪里。”
“你马上就要赢了,却不知道该怎么走了么?”
“正是因为快赢了,所以才不知道该怎么走了。”常昀苦恼并老实的回答道。
他棋力不弱,再加上褚相似乎心思不在棋盘上的缘故,常昀费了一番心思,居然也快要赢了,到了这时他才开始纠结老人的面子问题。
他倒是不怕得罪丞相,也不相信一个历经荣辱的老人会为了区区一盘棋而同小辈置气较劲。
但他猛地想起了,眼前这个他并不在乎是否会得罪的老人,同时也是褚谧君的外祖父。
那这盘棋要不要赢就很成问题了……
褚相轻笑,“你只管按自己的本心落子便是。”
“哦。”常昀应道。
这可是老人家自己的意思,回头输了可不算他不照顾老人家的面子。
但很快,常昀脸上神色略变。
在接下来的十步之内,老人逆转了局势,五步之内,胜负定下。
“输了呢。”常昀无奈的笑笑,松开手中的棋子,“还以为可以赢的。”
“可有不满?”褚相问:“从胜券在握到败北。”
“没什么好不满的。”少年人的声音又轻又快,如同山间泉、林间风,“我又不曾同丞相做赌局,输了这盘棋,什么也损失不了。当然,要是丞相现在告诉我,输了祺的人要罚几百串铜钱或是挨罚当众去做一些难堪的事情,那我可要耍无赖了。”
褚相大笑了起来。
“别的少年人,在你这个年纪,好胜心极其旺盛。”
常昀能够猜到褚相想要和他说的,不是一局棋的事,于是不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