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死了——渲洇
时间:2020-02-15 09:58:31

  不过在听到常昀这个提议时, 她还是迟疑了下。褚谧君的祖父在她幼年时就已经病故,至于祖母……她与那个老妇人的接触并不是很多,只依稀记得她并不喜欢自己。
  徐家早就搬离了洛阳城,眼下居住在巩县。这也是为什么褚谧君下意识忽略掉了他们的缘故。巩县与洛阳城相去不远,但也不算近,即便眼下风气不严,闺中贵女要出门也最多只能在洛阳近郊晃荡两圈罢了,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往巩县跑,不是容易事。
  但仔细想想,对她来说想去巩县其实是很容易的。她最近外出的概率太过频繁,说不准她的外祖父母都要习惯了。
  “不错,是可以去徐家。”有如被点醒一般,褚谧君意识到了自己长久以来遗忘的祖母说不定真的能提供给她有用的线索。
  哪有做婆母的没见过儿媳?就算真的没见过,她也可以从祖母那里打听出父亲从前的友人,再从那些人身上下手。
  “那就走吧。”她翻身上马,“去巩县。”
  ***
  徐老夫人与卫夫人大概是差不多的年纪,瞧着身体比卫夫人好些,但精神却不如卫夫人。
  寻常老人到了六七十岁后,总会在乏味枯燥的剩余岁月中一点点消磨掉自己的生气,最后麻木的走向死亡。
  徐老夫人在看见自己的孙女来访时,既没有欢喜也没有愤怒,就好像自己见到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这一对祖孙其实对彼此都不熟悉,上一次见面都不记得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徐夫人招呼褚谧君与常昀坐下之后,便径自眯着眼继续晒着太阳,没有和他们多说话的意思。
  徐夫人不喜欢褚谧君,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毕竟她不姓徐。
  徐家不止徐旻晟一个儿子,其余的孙辈在听说了广川侯与平阴君的到来后,都怯怯的凑到窗边往屋子里看,却偏又没有胆子大大方方的上前来结交,窗外细碎的吵闹声让老人烦了,徐夫人用力将手杖往地上一锤,那些小辈们顿时散的无影无踪。
  “你来这里,是受你父亲所托么?”徐夫人问。
  徐旻晟不算孝子,但会定期探望自己的母亲。徐夫人于是便以为,今日孙女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受了徐旻晟的嘱托。
  “不,我是……”褚谧君本就不是一个有多善于同长辈打交道的人,听到这话后更是不知该说什么。
  “你想要什么?”老人一下子就看出了褚谧君此行有自己的目的。
  “想要打听些事。”褚谧君索性直话直说,“祖母……”这两个字吐出来时仍有些生涩,“认得我的母亲么?”
  “不认得。”徐夫人态度冷淡:“很多年前……大概是是永懋五年吧,突然间我们徐家就收到了圣旨,陛下主婚,让我的儿子同丞相的次女成婚,可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当时我的儿子,你的父亲在西北为官,等到他回来时,就已经成了褚家的女婿。既无媒妁之言,也无三书六聘,成何体统,更不像话的是,在那之后他就搬进了褚家,成为了赘婿。”说到这里徐夫人嫌恶的瞥了眼褚谧君,但作为一个寻常人家的老妇人,她又不敢将视线长时间停留在一个封君身上,于是很快匆匆挪开目光。
  褚谧君因失落而发了会呆,接着又问道:“那么,祖母认不认识,卫贤。”
  徐夫人脸上有了明显的神情变化。
  “卫贤……”老人皱着眉,努力回想。
  ***
  徐夫人当然是认得卫贤的,那是她小儿子徐旻晟唯一的友人。
  很多年前……具体是多少年前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个春日,她在太学就读的儿子趁休沐时回来了一趟,驾着一辆半旧的驴车。她远远就听见了儿子的笑声,像是在车上同什么人在交谈。车停下后,有个高挑而瘦削的青年人从车上跳了下来,那不是她儿子,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在对上她的目光时,那个年轻人温文有礼的朝她微微一笑。
  她听自己的儿子称呼这人为“卫兄”,以对待兄长的礼节来对待他。
  徐夫人那时觉得很是惊异,她还以为她那自幼孤高桀骜的幼子,这辈子都不会有对某人客气的时候。
  徐旻晟名曜,字旻晟,是她第五个儿子,自小聪颖,学什么都有着极高的天赋。一向很得她丈夫的看重,但也由此养成了自矜自傲的个性。
  徐家不是什么名门,不过是几代入仕为官而已,她的丈夫在御史台供职,但为人过于刚直,以至于十多年来不得晋升,故而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这个儿子身上。
  徐旻晟被送入了太学,在那里寻找着晋升的机会。但想要出人头地,哪里是什么容易事。太学内不是达官显贵,便是天资卓绝之辈,但仅仅是聪明还不够,更需要善于奉迎。
  太学诸生,多数在还未踏足朝堂之前,就已经选好了自己今后要走的路。褚相得势,且一手掌握着太学,于是这里就几乎成了褚党的天下。
  然而徐旻晟却不阿附褚党,这孩子与他的父亲一样刚直而固执。
  某回褚相在公务繁忙之余,腾出时间去了趟太学,诸生中学业格外突出的徐旻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命人将这个少年带到了自己面前,想要考问他的学问。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遇,若徐旻晟肯好好把握,不愁不能得到丞相的青睐。
  可偏生徐旻晟不愿意抓住这样的机遇。
  在徐家父子眼中,万人之上的丞相是乱臣贼子,是纲常礼教的破坏者,罪该万死。
  才十多岁的徐旻晟站到了褚相面前,没有畏惧更没有崇敬,毫不客气的趁着这次与褚相会面的机会,向他提出了数个问题,每一问都在质疑褚相大权独揽的合理性,质疑他诸多政策决意的正确性。
  这些问题立足于礼法、名教,每一问都是他精心准备,为得就是要在褚相措手不及的时候杀一杀他的威风。
  可是,那天他并没有如愿。
  那天褚相身边跟着一名貌不惊人的小吏,那名小吏将他的诘问逐一反驳了回去,有理有据,条理清晰。而从头到尾,褚相甚至都不曾开口说话。
  后来许多人都回忆说,徐旻晟与那名小吏的辩论精彩绝伦。这一番唇枪舌战之后,两人都在一定程度上扬名帝都。人们知道了那个敢于批驳褚相的徐旻晟,更记住了褚相身边那个口才绝佳的小吏。
  徐旻晟在那场辩论后,从旁人的口中得知了小吏的姓名,卫贤。
  帝都中人有品评名士的习惯,什么“四骏”、“八贤”,那些惊才绝艳的青年、少年,他们的名号会被洛阳人口口相传。
  但在那些被人传颂的才俊中,从没有过一个“卫贤”。直到那天他与徐旻晟的那场辩论结束之后,人们才惊觉褚相身边原来有这样的人才。卫贤,据说是褚相夫人的内侄,北上前来投奔姑父,自十二三岁时便追随于褚相身侧,负责替他打理文书。
  而这样的人却只是一员小吏,这让人既为之惋惜,又感慨褚相身边卧虎藏龙。
  徐旻晟年少气盛,之前他在太学人缘并不好,可他自负才华,也从来不屑于同谁结交,卫贤的出现仿佛是上天给了他当头一棒,告诉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那阵子他除却吃与睡都待在天渠阁内,学习经学、兵学、书、律学,总之只要是他认为自己有所欠缺的,他都疯狂的想要补足。
  倒不是对自己在辩论中输了的事耿耿于怀,徐旻晟虽然狷介孤傲,但并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他心中渴求的,无非是与那人堂堂正正的再度一较高下而已。
 
 
第101章 
  卫贤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谁也说不清。
  长久以来他都是褚相身边沉默的影子, 不引人注意, 却又让人习惯了他的存在。若有谁私下里和他接触,也不过感慨一声这是个好脾气的少年,做事滴水不漏,但又并不出挑。
  他的面容比起一般男儿来说, 偏于阴柔了些,身量也过于瘦削,远算不上是个美男子,常年一身简朴的灰袍,若站在人群中央,很难被人一眼认出。
  徐旻晟最开始与卫贤接触时,这人给他留下的最深印象便是好脾气, 那时年少自傲的徐旻晟最爱做的事便是一次又一次的打着请教学问的名义去找卫贤,说是请教, 其实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挑战。然后……然后再被一次次的击败。
  若干年后徐旻晟回忆往事,在想起那个十七八岁的自己时, 都会觉得无地自容,难得那时的卫贤竟能好脾气的包容自己。
  而随着接触多了,他也愈发的惊叹于对方的才学,起初的敌意渐渐转而成了尊敬。在遇上卫贤之前, 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敬重一位与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吏员。
  当然,卫贤也不是无所不知,他那年也不过将将及冠的年纪, 做不到学富五车博览群书,假若徐旻晟问到了什么他不懂的东西,他也大大方方的承认,继而诚心诚意的向他讨教。
  两人相识的第一年,相互交流的大多是学问上的问题,从五经到史学,再到书术、算学、历法。
  与卫贤这样的人相处,是十分愉悦的事,他的性情平和,处事周到,不像徐旻晟,孤戾桀骜,身边几乎没有能同他说上话的人。尽管不愿承认,但徐旻晟内心是羡慕卫贤的,甚至偶尔渴求成为他那样的人。
  但他和卫贤,不可能成为友人。
  在最初相识的那一年里,他们都避开了政事不谈,因为他们对于彼此的立场都心知肚明。
  卫贤有时候会有意无意的对他表达出一种惋惜,认为他这样的人若是投身到褚相门下,定能有一番作为,这时他便也会用委婉的口吻表达出他对卫贤的不满,天下是常家的天下,身负才学就该为皇帝效忠才是。
  孔子曾因自己所在的世道礼崩乐坏而喟然长叹,而徐旻晟也曾时常哀伤自己竟生于一个皇权不振外戚当道的时代。他自幼接受的乃是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育,在他心中纲常与礼法胜过一切,在他心中早早就立下了要匡扶帝室肃清朝纲的理想,这是他的信念,不容践踏,所以他和卫贤注定要走不同的路。
  他的父亲在他十八岁那年终于迎来了被罢官的命运,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个出身并不算高贵的老御史,在数十年的时间里凭着一身胆气屡屡与褚氏外戚唱着对台戏,褚相容忍了他这么多年,已经算是他的幸运了。
  徐老御史在交出印绶换回布衣的那日看起来颇有几分惆怅,他拍着儿子的肩膀,对他说:“当自勉。”
  徐旻晟那日坐在天渠阁的最高处发呆,想了很多的事情。
  他在想,他所处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时代。站在天渠阁最高处也无法眺望到宫墙之外的风光,但他知道眼下的洛阳应当是繁华而绚丽的,惠帝末年频繁的动乱已经成为久远的记忆,天下承平多年,四海安定;可朝堂上却又是那样混乱,权臣乱政,朋党相倾。
  他还很年轻,却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成为什么样,能做些什么。
  正在想着这些时,他忽然嗅到了酒香,一转头,看见卫贤抱着一坛酒走了过来。
  “共饮乎?”卫贤笑着问。
  “好啊。”他家教严明,本不喜饮酒也不善饮酒,但他不想拒绝卫贤。
  两人分享着同一坛美酒,半酣之际他向卫贤问出了自己之前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卫贤牵袖擦去唇边的酒渍,满不在乎的笑笑,“我追随于丞相,他走怎样的路,我就跟着走什么路。”
  “哪怕他是错的?”
  “他不会错。”卫贤说:“如果他错了,那我就让错的,变成对的。”
  “就这么忠诚于他?”徐旻晟忽然觉得很是恼怒,他视为知己挚交的这个人,竟是一个愚忠且不分是非的人么?
  卫贤自顾自的饮酒,不回答他。
  他于是更为恼怒,“你忠心追随丞相,可至今无官无爵,难道就没有丝毫不平?”
  “劳你为我费心了。”卫贤轻笑,“我甘愿如此。”
  徐旻晟不懂这番话的含义,但他听说卫贤虽是江左卫氏的子弟,但出身旁支,以至于宗谱上都无记载,“你这样的人,若不进入朝堂一展宏图,岂不可惜……”他喃喃。
  “我这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等你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之后,就会明白我那一点微末才学,根本算不得什么。”
  “你只有微末才学,那我岂不是庸碌之人!”他豁然起身,忍无可忍的摔了酒坛,“卫贤,男儿这一生就当一展抱负,为国为君尽忠!栖身于权臣背后,一辈子做人的影子,这就是你的追求么?你难道不想青史留名,不想封侯拜相?你难道——”他嗓音嘶哑,胸腔中激愤难平。
  长久以来他以眼前这人作为自己前行的目标,他想过,就算卫贤真的与他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也不要紧,与这样的人做对手,都算是他一生的幸运。
  却没想到此人的志气,竟然只是做权臣身边的伥鬼、走狗。
  面对他的愤怒,卫贤眸中仍是一片平静,那平静之中包含了太多种他不懂的情绪。
  两人都不再说话,最后就这样不欢而散。
  但不久后,他们再次见面,这回是一向高傲的徐旻晟主动找到了他。
  为的是向他道谢。
  卫贤身为褚相的心腹曾在暗处帮过他许多次,只是他却不知道。直到他偶尔与父亲曾经的同僚闲聊,方得知他父亲在罢官前狠狠的得罪了丞相一次,原本是要被贬谪异乡的,是卫贤从中求情,才使褚相顾虑到他父亲年老体衰,放了徐老御史一马。
  他询问卫贤为何要帮他,毕竟他们……他们其实算不得朋友不是么?
  “为了让你欠我一个人情。”
  “让我欠你人情又是为了什么?”
  “早晚,会有让你偿还的时候。”卫贤笑着回答。
  徐旻晟也笑,不以为意。
  卫贤时常是笑着的,那笑容初看时让人觉着温柔何煦,只有细细品会,才能觉察到她笑意背后的深沉。
  很多年后徐旻晟才会明白欠了卫贤的恩情,需要偿还的是什么,才会明白这人其实功利至极,对人的好,从来都有自己的目的。
  卫贤孤高、自私、骄傲、薄情、冷血、善于算计人心,有如一个天才棋手,在不动声色之间布置好了一切,只等人一步步迈进网罗之中,最后满盘皆输。
  那时候,褚相正走到一个极其艰难的阶段。
  皇帝不是软弱之辈,一直在苦心聚敛力量,想要与褚氏外戚抗衡。数十年来的努力在到了永懋年间时终于初见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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