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之前不是说,担心皇帝会不高兴, 所以不来看我么?”常昀说。
然后才猛地反应过来,皇帝现在如同囚徒一般在太和殿关着呢。
“听说你做了桩十分了不得的事,所以我来看看你。”清河王的目光意味深长。
常昀忽然有些心虚, 是真的心虚。
那日皇帝指责他的话又回想在他耳边,皇帝说他是常氏的罪人,而他的父亲,也正是姓常哪。
清河王远比自己的儿子要老练,常昀细微的神色波动和心中的想法根本瞒不过他。见常昀这样,他不犹嗤笑,“既然怕了,当初为什么要做?”
父亲站着,做儿子的总不好继续坐着,于是常昀站了起来,慢条斯理的理了理衣袖,“我并没有害怕,若说有,也只是害怕父亲您会生气而已。”
“言下之意是,假如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常昀想了一会,老老实实回答:“是。”
清河王为他的坦率震惊了一阵,看起来想要骂他几句,但一时半会又想不出该骂他什么。
“父亲也觉得我背弃家族,愧对先祖?”常昀替清河王将没骂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不是。”清河王却说:“我只是气愤我唯一的儿子居然脑子那么不好使。”
常昀哑然。
“认得我身上穿的这身衣裳么?”清河王展袖。
“玄衣纁裳,饰以九章……父亲,好端端的将祭祀天地的礼服穿来,不热么?”
清河王用力敲了一下儿子的脑袋,“我穿这身是为了提醒你的身份,怎么说你都是个宗室,正儿八经的皇家血脉,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的道理你懂不懂?贸贸然往刀山火海里冲,你是嫌自己过得太安稳了呢,还是想学人家立军功呢?”
常昀揉了揉被敲痛了的额头,闷声闷气的回答:“我没想这么多。”
“平日里看起来脑子挺清醒的一个人,怎么就接二连三的犯傻?”清河王叹着气摇头。
用的虽然是问句,但他其实很清楚儿子为何会这样。
“你去为了别人家的女儿玩命时,有没有想过你的父亲可能会失去自己的儿子?”
“我要是死了,就劳烦父亲将我这个不孝子抛到脑后,别记挂在心上了。”常昀半是玩笑,亦半是认真的同清河王说道:“人这一生最长也不过百年,每个人都会死,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赴死理由。”
“这么说,你决意为她赴死?”
“倒也不能这么说吧。”常昀看起来有些苦恼,也有些赧然,“谁不想好好活着呢,只不过一个人总会因为各式各样的理由而做出不同的选择。可能是对的,可能是错的。但我还是那句话,无论选了什么我都不会后悔。我现在……嗯,很喜欢她,要是她死了我一定受不了。所以那天我会做出那样的事,并不奇怪。”
“你……”清河王无奈的笑了笑。
好在,眼下褚谧君已经安全了。
那天皇帝最终还是在常昀的劝说下妥协,下令松开了褚谧君,同时自己也放弃了任何抵抗。
“有件事我很好奇,你到底是同皇帝说了些什么,他竟然放过了平阴君。”清河王问。
“陛下是您的堂弟,他的性情,您不了解么?”常昀说:“他身为皇帝,是个桀骜的孤家寡人。他追求着身为帝王的尊严,奉行着他自己的准则,同时也将自己活得十分得辛苦。我只是告诉他,皇后已经带着剩下的北军占据了皇宫与洛阳城,他杀不了褚相,也不可能赢。即便靠着挟持平阴君换得一条生路,也不过是短时间的续命而已。”
“于是他就放了平阴君?”
“他认为自己就算要败,也应该败的体面,他放了平阴君,是不想日后史书上留下这样一笔,说他穷途末路之际,竟然要靠挟持一个无辜女子来求生。”
“他这人哪……”清河王叹息,“不过他的确是这样的性子,你也别笑话他。云奴,他尚在襁褓时便成为了皇帝,他这一生,一直都是作为皇帝而活。”只希望有朝一日若是他死了,也能作为一个皇帝,高贵的死去。
与常昀告别之后,清河王并没有马上回去。他转悠以一圈后,去了太学。
*
徐旻晟曾是太学生,后来他离开了太学,入仕为官,再后来丢官退隐。
现在他已是一介布衣,但仍是很喜欢回到太学中来。
这日他一如往常一般展开一卷古籍细细品读,抬头便看见有人朝自己走来。
“清河王?”徐旻晟放下书。
清河王的面容看起来颇为憔悴,望向徐旻晟的目光中,含着冷意。
“你既然出现这里,说明你方才去看过了你儿子。”
清河王冷哼了一声。
徐旻晟亦是冷笑,“看着自己的孩子仍然活着,难道不高兴么?”
“这样的局面,是你所满意的么?”清河王忽然暴怒,一把揪住对方的衣襟。
徐旻晟漠然的注视着他,过于平静的双眸让人想起了不会再流动的死水。
***
褚谧君跟随着侍女的脚步往前,越往前走,眼前的道路边越是昏暗,重重纱幔垂下,窗子关得严密。
汗水沁了出来,衣衫黏在身上让人感到十分的不适。她在几日前的动乱中,到底还是受了不少的伤,虽说伤得不重,不过是淤青、擦伤而已,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她觉得浑身的伤处都在疼。
细细的婴儿啼哭从最后一道帘帐后传了出来。褚谧君不犹加快了步子。
在看到她时,怀抱着孩子的新阳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低呼了一声。
“表姊……”褚谧君低声唤了她一句。
“你来了。”新阳抬头看向她。
新阳没有出事,她只是早产而非难产,在熬过了几个时辰的痛苦后,她最终平安生下了一个男孩。
记得几日前,新阳生产的时候,大家都还以为她会死呢。
也不知道为何送来的消息出了错误,新阳说,她对这一切都毫不知情,她身边的侍女,和那几个送信说新阳性命垂危的奴仆们都被皇后拿下审问,而后一个个处死。
“表姊还好么?”褚谧君问。
她当然一点也不好,身边所有的侍婢都被诛杀,自己的父亲也被软禁,还不知道能不能保住皇位,难怪她这样惶惶不可终日,看到有人来探望自己,第一反应竟然是恐惧。
“陛下所做的那些事,我完全不知情。”她对褚谧君说:“我这样说,你相信么?”
“信的。”褚谧君伸手轻轻触碰了下新阳怀中啼哭不止的小侄儿。
新阳流着一半的褚家血液,又嫁给了杨七郎,褚家要是倒了,对她一点好处也没有。所以新阳不可能提前知道皇帝要利用她来谋杀褚相。
“母亲为什么不来看我?”她茫然的看着窗外,连自己的孩子正在大哭都浑然不觉。
褚谧君叹了口气,将孩子抱起递给身边的乳母,“皇后,大概在忙自己的事。”
“什么事?”这些天新阳一直处于神情恍惚的状态,听到这句话后,下意识的问道。
褚谧君挥手示意乳母退下,回头看了神情憔悴的新阳一眼,吐出两个字,“杀人。”
动乱之后,必是一番更为血腥的清洗。
新阳猛地颤了颤眼睫,最后缓缓闭上了双眸,“陛下……陛下如何了?”
“我不知道。”褚谧君说。这是实话,太和殿现在谁也不能进去,除了皇后与丞相。
“那……你还好么,外祖父与母亲还好么?”
“都没有事。”褚谧君握住她的手,“你安心休养吧。”
“假若陛下,我的父亲真的被废……”新阳声音发颤。
褚谧君能够明白新阳的恐惧和矛盾,她抱住自己的表姊,轻轻的拍了拍对方的脊背。想起的却是那日站在皇帝面前的常昀。
皇家与外戚,相伴而生,却又会走向对立。而在这样的斗争中受苦的,不止是新阳哪。
第98章
清光殿内一片空旷, 只剩下楼贵人孤独的坐在榻上, 望着遍地的鲜血。
宫娥侍从皆被屠戮殆尽, 现在该轮到她了?风从殿外吹拂而来,裹挟着浓郁的腥气,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楼贵人解下身上披帛,朝房梁方向走去, 她将这条长有丈余的绸缎搭在了梁上,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忽然间,她猛地将披帛拽了下来,同时踢翻了梁下搁着的胡床。
环佩叮当的细微声响由远至近,她回头,朝着来者微微一笑。
“贵人安否?”皇后站在门口,亦报之以轻笑。
“只要皇后不来打扰, 妾便能长命百岁。”楼贵人说。
“是我来得不巧了。”皇后看着地上凌乱的缎带与翻倒的胡床,“贵人想做什么, 继续便是。”
楼贵人反身走到榻前,坐下。
“贵人莫非是想等我来动手?”皇后走近她, 笑容中带着阴森森的寒意。
“我不会死的。”楼贵人扬起下颏,“皇后你也杀不了我。”
皇后不无遗憾的叹了口气,因为楼贵人说的没错。
她倒是想要杀了这个女人,可是父亲从宫外递来消息说局势未稳, 暂时不能动楼氏。
毕竟楼氏是百年世族,楼氏若倒,将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 并且使更多人陷入恐慌之中,到时候本就不安稳的洛阳会变得更加混乱。
“你说的不错。”皇后挑眉轻嗤,“但别以为活下来就是好事。”
“这句话我也奉还给你。”楼贵人冷笑:“你眼下是赢了,焉知今后会如何呢?”
褚皇后闻言抬眸看了这个女人一眼,唇边扬起似笑非笑的弧度,“是啊,谁知道呢。”
***
楼贵人的性命留住了,别的人就没有那样的好运了。
于美人听说今日皇后去清光殿见了楼贵人,等到她从殿内出来时,楼贵人依然还活着。
但拥有这样一份幸运的人,也就只有楼贵人而已了。于美人看着眼前的马车和面色肃然的宦官们,无声的笑了笑。
她在明面上并没有什么可以被拿捏住的罪名,于是皇后便随意找了个借口将她撵出了皇宫。
眼下她要去的地方唤作折桂宫,那里是皇帝前往城外郊祭时,一处供皇帝暂时歇脚的行宫。其地临近西苑,也算是西苑的一部分,因而时常也被当成是一处皇家的游猎之所。
只不过如同西苑一样,那里也被荒废多年了,其破败程度可想而知。
于美人眼下最害怕的,并不是被打发到那样一个地方孤独终老,她害怕的是,自己去了那里后,还能不能活着。
“美人,请吧。”中宫的宦官这样对她说道。
于美人回头,最后一次看着身后的宫阙楼阁,想要将这些都牢牢的记在自己的脑子里。
忽然,她看见远方有人正朝她所在的方向跑来。
她因惊讶而低低的抽了一口气,想要微笑,又想哭泣。
那个朝她赶来的人是济南王,他到底还是来了,来送她一程,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你见过露水么?在夜晚悄然凝结,在晨光中悄然逝去。
如果她和他之间真的存在某种感情的话,那份情愫也一定是像夜露一样,微凉,脆弱且隐秘。
有时候于美人自己都不知道该如何看待这个少年,她早就学会了心狠,时刻用理智告诉自己她只需要安心做别人手中的工具就好。所以当她一次次听从楼贵人的安排,将这个少年一步步引入自己的圈套中时,她既没有迟疑也不曾后悔。
然而此时此刻,当她看着少年向她飞奔过来的身影时,之前全部的冰冷坚硬,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她朝济南王缓缓摇了摇头。
不要过来了,也不要再走近我了。
她转身登上马车,再也不曾回头。
到达折桂宫时,是黄昏了,天地混沌,万物笼罩于昏暗之下。于美人从车上下来,被夜间阴凉的风一吹,心里的恐惧怎么也无法再克制。
负责押送她的除了一群宦官,还有平日里总跟在皇后身边的女官,赵莞。
眼下赵莞定定的站在她面前,整个人都笼在夕阳的阴影下,显得那样阴沉。
“要动手了么?”于美人咽了口唾沫。
她猜到皇后不会轻易放过她,将她带来这里,恐怕是为了让她悄无声息的死去。
赵莞默然不语,身为皇后的心腹,她看向于美人的目光中竟带着淡淡的怜悯。
“你好自为之吧。”她说。
***
褚谧君越发喜欢没事的时候一个人出门,任何侍从都不带。
似乎经历过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后,她连胆子都大了许多。褚相因各式事务而忙碌,没有闲心管教外孙女,卫夫人最初反对过几次,但后来也不得不作罢。
孩子大了,渐渐的也就不再那么听话了,再说了,严格说起来褚谧君也不是一人出门的,每一次好歹都有广川侯常昀陪着。
……虽然卫夫人觉得与其让广川侯作陪,还不如让自己外孙女独自出门呢。
她也是老了,对小女儿的心思也不那么敏锐了,自家的外孙女何时同别人家的孩子关系那样要好的她都不知道。
这日卫夫人喝过药,照例在庭院内散步,闲逛到花园某一角时,便撞见了自己的外孙女一身男儿装束,配着长剑,正打算出门。
看见卫夫人后,褚谧君也不怯,大大方方的上前来同自己的外祖母行了个礼。
卫夫人斜眼看着她,“怪模怪样,丑死了。”
褚谧君又不是听不出外祖母话语中的不满,于是歉然的朝她一躬身,“谧君近来总是胡闹,让外祖母担心了。”
不过道歉是道歉,悔改又是另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