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愿意在小满跟前服软,却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两个人站在满室静默中,继续僵持着。
依云堂的垂花门前铺着的菱形青石砖通向了里南院里宋太师的书房,书房前规规矩矩种着几株兰草,书房里此时却也僵持着两个人。宋太师立在紫檀木大画案前面色不动,两眼如同刀锋,盯着画案前跪着的人。
那人正是宋太师的赘婿,宋喻。他似乎是感觉到了宋太师的目光,脊背却挺得更直了。他沉吟良久,方说道:“岳父大人勿怪,我当年确实是落入水中,被水中礁石撞到,失去了记忆。”
宋太师老神在在,半响才闷声说道:“我并不是质疑你,当年四处求医问药,还拿了我的帖子请了御医来诊治,都说无药可医。只是”他不再说话,眉目间情绪重重。
宋喻慌忙拜倒在地:“岳父救命之恩一生难报。救我以后,更是传道受业解惑,教我读书,供我科举,再到入仕,亦师亦父。后来又将掌上明珠许配给我,我就是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
宋太师听他一路说下去,眼中闪过一丝后悔,面上却不显,只听他絮絮叨叨说着感恩戴德的话,宋喻说了半天,这才说道:“可是”
宋太师暗暗扬起嘴角,不无讥诮的想,多少前话都是枉然,可是后面才是真心话呢,自己这个女婿也是个妙人啊,说了半盏茶,才开始说正题。
“可是我近年里突然慢慢有了些过去的记忆,我初时只以为是公务繁忙,自己忙碌导致的精神恍惚,后来以前的事情时不时闪现,我终于一点点都想起来了。原来我是江南陈家人士,小镇上的商贩人家,日子殷实,爹娘寄予我厚望,希望我读书,娶妻生子,育有两个女儿。”
书房里外都非常安静,宋喻的声音就格外清晰:“我这才知道我爹因为我失踪,哀伤过度去世了,我娘和妻儿被赶了出来,若是我坐视不管,岂不是和禽兽一般?但是另一边,宝宁何其无辜,要突然面对这么多人,我左右为难,又怕告诉一向爱护我的您,伤了您和宝宁的心,于是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宋太师心中怒意滔天,什么叫怕伤了他和宝宁的心?若是这宋喻还有些良心,就应该一记忆恢复就告诉自己和宝宁才是。说到底还不是怕失去了权势。他这么想着,手指头都攥了起来。
相处多年,宋喻能不知道宋太师的脾气?他心中叫苦,但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就这么拖来拖去,陈家人却背井离乡去讨生活了。断了音讯,我再也找寻不得。我以为是岳父的安排,就越发不敢声张”
宋太师再也不想忍了,冷笑着:“你觉得我会安排陈家人远走高飞?或者杀人灭口?我宋家是有多缺一个赘婿?值得我背上人命官司?”
宋喻低头道:“小婿愚钝,当时是着急上火,等到冷静下来才想到岳父英明神武,朝中门生故旧无数,我无凭无势,岳父大人怎么可能耗费心思对付我这等蝇虫”
这却是将自己降得极低了。宋太师也懒得跟他多话,直入主题,问道:“如今,那陈家到了汴京,遇到了也是缘分,你打算如何?”
宋喻不想他这般直接,一时愣住,嘴角阖阖,却不知道说什么。
宋太师冷笑,真是当了还要立个牌坊。两头都想占。既想继续占宋家的势,享受荣华富贵;又想接来老母供养,全了自己孝顺的美名。
难道让自己和宝宁为他垫脚?
可是若是官家知道,当今官家以孝治天下。
沉吟半天,才说:“如今朝里我们正和后党争得火热,若是被他们抓住了把柄,可如何是好?听说五王爷和祁家的老三,时常光顾陈家二娘子开的酒楼,若是他们有心利用”
姜还是老的辣,饶是宋喻进来前就盘算好了要将自己和宋家绑到一艘船上去,听到这话也是耸然动容。
宋太师就左右斟酌:“如今陈家的两位小娘子,有一位已经嫁出去了。另一位也到了嫁人的年龄了,那个嗣子,不如还是打发了吧,毕竟你还年轻,以后会有自己的孩子。”
“只能我厚着老脸去求官家了。我们先发制人,说不定反倒能抢占先机。”
小满跟宋宝宁僵持良久也未等到她的答复,索性学起那市井手段,赖着就不走了。宋宝宁也是个妙人儿,居然也不派丫鬟婆子将她架出去。反倒有婆子客客气气给小满上茶,端点心,如此直到傍晚。
看着天光微暗,小满不得不起身走人,第二日又去宋府里讨要立冬。还是无功而返。
她拖着失望的脚步回了甜水巷,家中人却在欢天喜地的收拾行李。陈老太却似是那汴京方言里所描述的一样:根特特地笑,勃腾腾地跳。正在跟左邻右舍,炫耀自己儿子可是四品的员外郎,如今找到了,可要接自己去享福了,也没准能请封个诰命,以后就是官家老太太了。
小满惊讶,仔细询问,才知道自己走后,那位宋喻带着立冬,寻访到此处,看见陈老太,就跪倒在地,梗咽着喊出一声:“娘。”,说是过去失忆,如今却回复记忆了,禀告了官家,言明自己停妻再娶,请求革去功名。
官家亲自下诏,饶恕了他,并说病者无罪,将宋宝宁立为平妻,表彰了宋太师救人的义举,宋宝宁所生的宋一慈就归了宋家,传承宋家香火,好好安抚了宋家。
还给宋喻赏赐了一所小小的宅子,让他改回姓陈,安置家眷。
小满心中吐槽,合着这宋喻才是男主呢?金手指为他开?这么大的事情处处透着蹊跷,官家居然不查?失忆?呵呵,当自己是韩剧男主角呢,还失忆。
陈大婶有些没心没肺,跟着乐呵,小满看着一阵头疼,委婉问她:“以后和那宋夫人怎么相处?”她却说,自当姐妹称之。
好个姐妹称之,这一家人,怎么都这么糊涂?你们都欢欢喜喜?
第44章 夫妻肺片
小满心中郁闷,似乎只有自己一个人觉得要离宋家远远的,和陈家人生活了这么久,自己早已将他们看做了真正的亲人,此刻心中无比担心:陈家怎么融入官宦之家?宋宝宁怎么可能忍下这口气做平妻?
再仔细一想,立冬呢?居然丝毫没有提及立冬?
小满当机立断就问宋喻,不,如今要称呼他为陈方晟了:“为何官家的诏书里没有提及立冬?”
陈方晟一愣,言语间就有些支支吾吾:“立冬本是我的侄子,我失踪了才立为大房的嗣子的,如今我认回了陈家,立冬却不能赶回二房,就当是个寄居在我家读书的子侄吧。”
小满心中不满,可看陈老太和陈婶俱是极为满意的意思,就不再说什么。
宋太师还是过于位高权重,小满不知道怎么和宋家抗衡,宋朝的枢密使、知枢密院用文人充任,副职有时用武人,充分体现了重文轻武的政制特点,即使这个世界有了神宗,不再过于重文,但人们对于文官还是有种天然的重视。
又问陈方晟:“娘亲呢?真的立为平妻,宋家小姐可愿意?”
陈方晟说:“你娘亲辛辛苦苦替我侍奉你奶奶,又在我出事生死未明之时没有改嫁,送你爷爷下葬,又给他戴孝,我却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小人,见义忘利。自然要你娘也去做平妻的。”
一番话说得陈婶脸色微红,陈老太也满意的点点头。
她虽然处处看不上这个儿媳妇,却在心底却觉得这个儿媳妇还有可取之处的,虽然笨点,又目光短浅,人也怯懦自私,但是总算在大义上都明白,自己少不得要在儿子跟前给儿媳做做脸面,打定了主意,于是缓缓说道:“多亏了娇娘,家贫的时候一锅棒子面粥,先给我盛一碗稠的,然后再加野菜,给孩子们盛,最后才兑点水,将稀的自己喝。”
陈方晟这才有些动容,对着陈婶行了个礼:“娇娘,这么多年多谢你了。”
陈婶偏着身子受了礼,红着脸道:“你我多年夫妻,讲这些虚礼做什么?”
小满心中暗叹,恩爱夫妻不过冬。都说世间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碎。纵然陈方晟和荣娇娘少年夫妻,可是宋宝宁年轻貌美,见识、眼光都不凡,又有宋太师家的权势做支撑,长此以往,家中两位平妻,谁占上风?
小满心中担忧,一时似乎也想不到什么主意,只好仍由家人乱糟糟的搬家。
她却回到了鹿鸣苑,慢悠悠做一道夫妻肺片。
夫妻肺片是前世有名的一道川菜了。本是用牛杂做成,只是上次祁非池带来的牛肉,却只剩下卤的牛肉还剩下一点,可以切进去,其余倒是存放不到现在。
这难不倒小满,她去买了些猪下水来代替。
洗了干净,用猪肚、猪肺、猪舌、猪肘肉、猪心等,用老卤汤煮熟。
捞出后切成了菱形小块。
加上大酱、辣椒油、花椒油、麻椒、肉桂粉、白酒拌得红艳艳(此时小满还没有红辣椒,只有小米椒一样的辣椒,所以红艳艳主要靠花椒增色)。
再拌上胡萝卜丝和香菜,撒上白芝麻,更显得精细讲究,麻辣鲜香。
看上去就让人垂涎三尺,麻辣的香味和肉类的香味融合在一起,慢慢飘散开来,很是诱人。小满使了个食盒端了过去,让家人尝一尝。
陈方晟尝了一口,麻辣鲜香,不由得赞叹:“我虽然不在,二丫却被你们教养的很好。”
陈婶就抿嘴笑。
小满叹了一口气,道:“这道菜叫做夫妻肺片。本是四川一对夫妻,患难与共,家贫无以生计,因而想出了这个法子,将下等廉价的下水买了来做原料,做成卤杂拌,没有想到大获好评。时人称赞夫妻情意深重,齐心协力,因而起名叫做夫妻肺片。”
又不管那两人听不听得懂,不管不顾的补充到:“这道菜里肘肉鲜美,多吃却觉得满口腻味,肺片柔韧,食之却不能饱腹。唯有两者相互互补,相辅相成,才是夫妻之道。”
“夫妻不离不弃,才成就了一道美食的佳话,可见夫妻齐心,其利断金,居家过日子,最难得是夫妻患难与共。”
说完,就自顾自的走开了,去帮栀娘收拾行李。栀娘怕自己的生世连累向老板夫妻,一向只对外称自己在给小满家做工,寄住在老板家里。因为小满一家也是赁屋子住,也不差她一个人的。
如今小满一家要搬去陈方晟的新宅子,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心里惶恐。
小满也想到她的情形,思忖一下,就说:“鹿鸣苑后面的罩房,若是你不嫌弃倒可以在那里住一下,那里住着几个祁家过来帮忙的厨娘,人极是和善,只是有些委屈你了。”
栀娘连声说:“不委屈,不委屈,若是能躲避下去,我宁愿一直这么藏着。”
小满悄声跟她说:“你且暂住着,我在那边也住不了多久就要搬出来,到时候咱俩一起再寻觅个好住处。”
栀娘一脸惊讶,小满给她比了一个“嘘”的动作,栀娘缩了缩脑袋,连声说“我省得”,却一脸期待等着小满解释。
小满抿嘴一笑:“那边官宦小姐,怎么可能忍得了这口气?”
栀娘却有些担心:“宋家可是二话不说就绑走了立冬,这行事做派,只怕不是什么善茬,小满,你若是过去了,千万要小心。”
小满不屑的撇撇嘴:“放心好吧,从种田文到美食文,眼瞅着要去宅斗文了,这个作者指不定还有什么文等着我呢,怎么可能不给我加主角光环。”
说着内心暗暗怀疑,难道自己是个配角?
栀娘却听不懂小满在说什么,只是忧心忡忡帮小满也开始收拾行装。
那陈方晟起身向陈老太告辞,说道:“我那边去安置一下官家赏赐的新宅子,过两日再来帮娘搬家。”
陈老太岂有不允的,赶紧应了,还起身送了陈方晟出去,却好久没有回来。
突然屋外一阵喧哗,只听得一把尖锐高亢的女声:“哼,我儿子说要纳了你孙女才能向牛家下定,要不然你以为我会上门来?!”
“放你娘的狗屁!我家可是你能肖想的?”
接着就是一阵互骂,陈家人纳闷的出门查看。原来陈老太送走儿子后,又在巷口向纳凉的街坊邻居炫耀,没想到有一个气冲冲的冤家对头找了来——容家太太,荣安母亲,陈婶的娘家嫂子。
陈老太喜出望外,想在老对头跟前显摆一二,没想到那容大娘心里有气,没等她说出口,就说要纳小满为妾,一来二去,两人就吵起来了。
“哼!你以为我想来?我为了我儿子才来的。”,容大娘一脸的嫌弃,两手一辉,身边的媒婆就摆了几匹花花绿绿的绸布往桌上一放。
她看见小满,不满的白了小满一眼,若有所指的说,“我家安儿可是好孩子,不知道哪里中了邪,被迷得三迷五道的,现在又说要娶你家二娘子进门做平妻,哼!依我说,也就做个妾!”
“我儿子要娶的,那是贵妃娘家的堂妹子,朱家的嫡女。你家二娘子,不过是个市井里叫卖的小贩。如何做的平妻?”,容大娘越说越起劲,唾沫星子飞溅“你家若是懂事,将你那些个麻辣火锅的方子交给我,将店契当成陪嫁,我倒是可以给二娘子撑腰”
陈老太没等她说完,就抄起一根擀面杖:“我那老亲家去了才没几年,你家当家的就不认老爷子定下的亲家了,现如今我家的满丫头自己开店红火,你们又张罗着上门逼我们做平妻。这是打的什么算盘?怎么着?还想让我家小满去养着你们一家?图谋我小满嫁妆?”
那容大娘看见擀面杖,吓得往后缩了一缩,陈老太越发勇猛,狠狠啐了一口:“呸!贵妃不贵妃的,小心攀高枝天天给人家端洗脚水。”,说着一阵乱棍,将那容大娘赶出了凉水巷胡同。引得街上那些围观的街坊一阵哄笑。
没想到容二哥上门来道歉。
这回陈家人却没有像上次一样将他赶出了家门,小满苦笑:“现在已经是说什么都没用了,左邻右舍都看到你娘是如何在我家叫骂的,何况我哪天说要嫁入你家做平妻?也许我说的不够清楚,今儿个说明白了,并无此意。我并不在乎所嫁之人一贫如洗。富贵也好,贫贱也罢,我只求一生一世一双人。”
容安一愣:“那过去”
小满白了他一眼:“你也惦记着过去?过去陈小满被你娘退亲的时候你站出来了吗?小满伤心跳河的时候你在哪里?过去的小满早就死了。”
“死了啊”那容安终于不像过去那么难缠了,反倒有一丝顿悟了的意思。
小满怕他听不懂自己的意思,再次解释:“不管对方贫贱或是富贵,只求两个人,将我娶为正妻,且两个人今生再无第三人。再者,我心中已经有人了,和你家再无任何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