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没什么……”宋知昀真心不觉得骑马是委屈,只是屁股疼倒是真的,不过沈勋既然说王府不远了,想必不会像上次那样。
不等车夫下去摆马扎,宋知昀便利落跳了下去。
沈勋让车夫回去绕路而行,这才牵着马走上前,一面嘱咐道:“请先生随在下来,前头人多,当心伤着。”
宋知昀自顾笑了笑,虽然这具身体是娇弱了些,那也不至于在人群挤挤就伤了。
二人尽量往边上走,沈勋取了佩剑横在宋知昀面前试图保护她。宋知昀本能斜视看他一眼,先前心里对萧倦积存的怨气微微散了些,毕竟沈勋如何待她不过是萧倦如何吩咐罢了。
那两队人还在吵,越吵越凶,两边各有数人加入舌战,以至于宋知昀压根儿听不清楚双方在吵什么,只见那两方战将指手画脚、唾沫横飞。
突然,一声女子尖叫传来:“我不活了!”
登时,所有人纷纷朝那大红花轿看去。
低垂红绸被人狠狠掀开,一身喜庆大红的新娘子从里头钻了出来,大约动作幅度太大,鸳鸯喜帕从头上滑落。喜帕下的少女哭得梨花带雨,早花了妆容,此刻她手里颤抖握着一支金钗,尖锐一端对准自己的喉咙,哭着道:“你们说人都死了,死者为大!可我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啊!今日是我出嫁的日子,哪有叫新嫁娘后退的道理?那是不吉利的!我今日若是退了,来日应了那老话,倒不如今日就死在这里罢了!”
她说着真要下手刺,一侧一众仆人丫鬟赶紧冲上去拦,一番争抢,人是救了下来,可到底让金钗划破了脖颈,少女白皙皮肤下瞬间渗出一排血珠。
围观之人纷纷替新娘说话,认为送葬队伍实在气人,不该给人家大喜日子添晦气。
新郎官见此,更是大怒道:“还愣着干什么?给我冲开他们!”
一时间,迎亲队伍一众人冲了上去,送葬队伍这边不甘示弱,十几人推搡间,不知怎的就撞到了中间那口棺材。
“轰——”
棺材翻落,里头的尸体直接掉了出来。
乱哄哄的现场一秒安静了。
下一秒,人群里爆发出了呼天抢地的哭声。
宋知昀倒是不怕尸体,在所有人都退避三舍时,她细细看了眼。
死者脸色灰白,不是想象中皱纹满脸的老者,竟也是个同对面新娘子年纪相仿的少女。她的头发梳得考究,发鬓还斜插着簪子,衣着面料不算高级,但款式却很讲究,想必姑娘生前也极为爱美。
死者母亲捶胸顿地哭道:“你们这些挨千刀的!我女儿人都死了还要这般遭人轻贱!你们人多势众,欺负我们这些穷人没人没势力啊!老天爷啊,你睁开眼看看啊!你是觉得我年轻守寡,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不够苦吗!”
她身侧约莫七八岁的女孩儿红肿着两只眼睛紧紧抱住她,一会哭着叫娘,一会哭着叫姐姐。
围观的人起初因害怕尸体都纷纷别开脸去,此刻听死者母亲一番话全都暗自抹泪,连连说可怜。
“宋先生。”沈勋见她下意识往那边靠了靠,忙拦住她,道,“这是清官都难断的事,咱们还是莫管闲事,殿下还在府上等着呢。”
宋知昀也知道这场吵架马上就要演变成大型卖惨现场,自然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不好判断。她也不是要管闲事,是犯了职业病,有尸体就得上前瞧上一眼。
此刻听沈勋劝阻,她才应了。
调转脚步要走时,空气里一阵奇特香气飘来,这味道……莫名有些熟悉,在哪儿闻到过呢?宋知昀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却想不起来了。那边双方又开始争吵起来,人头涌动,宋知昀一时间也分不清这香气从何而来,便跟着沈勋趁势从旁边穿过人群离开。
沈勋扶她上马。
身后嘈杂的声音渐渐远了。
后来马驹进了一处小巷子,终于停了下来。
宋知昀立于围墙边的小门旁,蹙眉问:“侧门?你家殿下这又是何意?”
沈勋低首道:“都到跟前儿了,先生不如自去问问殿下。”
才说着,侧门“吱嘎”一声开了,出来一个家丁穿着的年轻人,礼貌接过沈勋手里的马驹便下去了。
沈勋引宋知昀入内:“先生请。”
宋知昀正想着妾才入侧门的念头,听沈勋开了口,她顿然抽神回来,狠狠咬了下唇,她真是疯了,萧倦现在是在迎娶她吗?还什么妾才走侧门?!
行吧,那她就当年问问他究竟什么意思!
她大步跨进去,跟着沈勋往前走去。
石青色小道蜿蜒冗长,该是姹紫嫣红的时节,府上却是种着成片成片的翠竹,修身而立,绿意延绵。石路尽头上了长廊,白玉凭栏,绛色纱帘,相得益彰。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便见前头有人自其中一个房间出来。那人穿着官袍,跟在他身侧之人背着一个药箱,两人朝另一侧快步走去。
她再看那穿了官袍之人……是太医!
宋知昀有些吃惊,脱口问:“你家殿下病了?”
沈勋未有隐瞒之色,道:“不瞒先生说,殿下的确是玉体抱恙。”
“什么时候病的?”
“殿下回来就病着。”
宋知昀垂在两侧的手蓦地一紧,路过青州城后她还记得萧倦满脸倦容,当时她只以为他是未曾睡好……后来还抱怨他先走一步却没和她说上一字半句,却没想过他是病了。
所以才要急着回来吗?
什么病?怎么病的?很严重吗?
南宫阳也没办法,所以才请的太医?
宋知昀的指尖略颤抖起来,见沈勋在一处房门外停了,她想也不想推门闯了进去,心中怨气荡然无存,只有满满的忧心。
泼墨山水屏风后隐约听闻男子轻弱咳嗽声,内室空气里漂浮着浓郁药味,宋知昀快步绕过屏风走向床边。
一名女子背对着她正在床前侍奉,宋知昀也不管她是谁,更没来得及想段长青去哪里了,疾步上前便脱口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病了?”
“你不是知晓的么?”男子轻弱回到。
宋知昀不免一愣,她何时知道?谁和她说过?
床前女子徐徐让开两步,床上男子面色虚弱苍白却难掩笑意,此刻正倚靠着软枕似笑非笑望着她。
宋知昀的心猛地一沉,杀千刀,萧月白!!
萧月白又言,“本王身体不适当日才没同你一道回金陵,才多久便忘了?”
宋知昀没忘,她有点懵,似乎还在想怎么会是萧月白?因着“殿下”二字,她便自动代入萧倦,此刻迅速回想着沈勋出现到来这里的一路……他说段长青没来,他说他家主子也料想着宋知昀在生气,他带她走的偏门避免她发现这是湛王府……
一桩桩一件件,是她被蒙蔽了心智!
宋知昀二话不说转身便要走,身后的房门“吱呀”一声被人关上,虽没有上锁的声音,但宋知昀心知肚明,外头有沈勋,她闯不出去的。
她回身怒对着萧月白道:“殿下这是何意?我是朝廷的人,殿下虽贵为秦王,也不能这样明目张胆扣留我吧?”
萧月白抬手揉了揉眉心,恍若未闻,道:“先生今日特意来探病,本王很是欣慰。”
宋知昀:“……”
这人真好意思!
看来今日是不能让她好好回去了,宋知昀干脆冷声道:“那可不巧,我只看死人,不医活人。”
“你还是这么风趣。”萧月白脸上未见不快,倒是略蹙了眉,低首咳嗽起来。床前女子欲俯身去扶他,却被他推开了手。他的眸华微抬,看向宋知昀,哑着声音道,“本王却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宋知昀心想阴险狡诈的萧月白能给什么惊喜时,见萧月白抬手碰了碰身侧女子的手臂,道:“打生招呼吧。”
女子依言转过身来,冲宋知昀福了福身子,唤她:“公子别来无恙。”
宋知昀正奇怪湛王府哪里有她认识的人,却在看清面前女子的脸时,她整个人僵了僵。脑子不听使唤开始乱转,怎么回事?萧月白给她下了迷魂药?还是她被人不知不觉催眠了?或是□□易容术?
要不然谁来跟她解释解释为什么在驿站死于她怀里的孙秀秀此刻又活生生地站在了她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据说你们都以为来人是萧倦派来的……猝不及防吧?
萧月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感谢在2020-01-01 02:52:19~2020-01-02 02:15:5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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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他的白月光
宫墙巍峨,城楼高耸,日光映照着琉璃瓦熠熠生辉。
一名年轻內侍自太澜殿内疾步奔出,又快步下了台阶,快速行至早已在外等候多时的萧倦面前,才止了步子,恭敬垂首道:“陛下病情刚缓和,需要静养,还请殿下先回。”
萧倦早早得知太澜殿这边暂时不见人,只是入了宫还得先来站一站,这才好转去东宫。他点点头,道了句“有劳”便转身要走。
內侍却叫住他:“殿下。”
萧倦止步回神。
內侍上前半步,又恭顺道:“听闻殿下去了平城。”
这话自然不是他要问的。
萧倦未见半分迟疑,从容道:“早年归乡的孙泊儒孙太医就在平城,本王见皇上久病未愈,便想将孙太医请来金陵,不想孙太医意外身故,便只好带了他的弟子前来。只是如今听闻皇上的病情好转,想来也是用不着让宫外大夫瞧病了,也是天下苍生之幸。”
內侍闻言笑了笑,道:“殿下孝心感天。”
萧倦道:“既然皇上需要静养,本王便先回去了。”
內侍忙道:“外头天热,殿下慢走。”
萧倦微微拢袖,转身离开。
內侍驻足片刻,便见一人匆匆自另一侧跑来,附在他耳畔轻言一番,年轻內侍这才匆忙折返回了太澜殿。
掐丝鎏金香炉里徐徐散着龙涎香,重重帷幔纱帐后,粉衣白裙的宫娥全都静默站着。周帝着一身纳白祥龙团云金线滚边常服坐在软塌上,虽已是古稀年纪,眼角有纹,鬓角染灰,精神倒是不错,丝毫不像病重难以理政之人。
此刻他一手握着书卷翻阅着,另一手握着上等紫毫,细细瞧着书卷上的内容。
祥总管小心在一侧研墨侍奉,周帝时不时便提笔蘸墨在书卷上注解一笔。
脚步声自殿外急入,年轻內侍从屏风后转了过来。
周帝眼眸未抬,缓声道:“走了?”
內侍跪下了,低下头方道:“走了,说是去平城替陛下寻孙太医的,不料孙太医身故,便带了他的弟子南宫阳前来,得知陛下龙体渐安,这才没让南宫阳进来。殿下的贴身侍卫带一人在外头等候,奴婢着人打探过,段侍卫身旁的人就是南宫阳,想来殿下并未撒谎。”
周帝正巧翻过一页,似又想起什么,遂又翻回去,重新细细注了几笔,这才满意些许。话却是对着祥总管说的:“你看呢?”
祥总管依旧徐徐研着墨,面色如常道:“秦王殿下其实没什么错。”
周帝欲落笔的手顿了顿,八年前的事,他是没有错,先太子也没有错。可他们,却又都有错。
他不该追查八年前的事,先太子不该认下八年前的罪!
东宫乃是国之根本,太子心软便是滔天大罪!
“咣当”一声,紫毫被甩手掷于黄花梨案几上,墨汁斑斑点点溅满软塌,榻上之人未言语半句却教所有人头皮发麻,顷刻间,一室众人全都跪了下去。
周帝睨着脚下这一片人,不由得冷笑一声:“朕当真这般可怕?”
一室静默无声。
角落里几名宫娥颤抖得几乎快要倒下,瞧着年纪都还很小,不过十三四。
周帝默然,自六年前太后仙逝,大约这世上便再没有人敢直视着他说话了。
再无人了。
这八年来,他曾无数次想起先太子,也曾无数次梦见先太子,却都不是他被人从幽室抬出来的那日。恰恰是那年仲夏,墙头凌霄,热浪蝉鸣,牙牙学语的幼儿跌跌撞撞冲他跑来,柔软小手拽住他的衣摆,脆生生叫他:“爹爹。”
后来长大,东宫私下里,他仍是叫他“爹”。他说“父皇是天下之父,爹爹却是孩儿的爹”。
周帝的手轻微颤抖着,如今东宫住着的那位见他从来都是恭敬有加唤他“父皇”。
往事具已,不可思追。
……
萧倦立于东宫外已有片刻,段长青小声提醒了他一声,他这才徐徐回过神来。
段长青快步朝东宫门口的守卫走去。
萧倦斜视看了南宫阳一眼,小丫头不似在宫外般活泼好动,到底收敛了许多,一脸严肃地站在他身后。
那边段长青很快回来,蹙眉道:“太子殿下不在东宫,说是出宫去了,刚走不久。”
南宫阳听闻这话,眸子亮了亮。
只听萧倦问道:“去哪了?”
……
此时,湛王府,竹苑东暖阁。
宋知昀的眸子微缩,面前的女子较之在驿站时候清减了一圈,容色也不大好,可那看宋知昀的眼神还同之前一样,恭敬里含了笑。
宋知昀呆了片刻,才终于开口道:“孙姑娘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未答,便听萧月白低声道:“宋先生可别乱叫人,什么孙姑娘,这位是玉竹姑娘。”
什么玉竹姑娘?
虽然内心有千般怀疑,可宋知昀知道,她就是孙秀秀本人无疑!
宋知昀再想张口问,忽地一个念头自脑海闪过,她下意识住了嘴,目光怔怔落在面前这个名叫玉竹的女子身上。
既已死过一回,前尘往事俱休矣。
她当真执意要在这里揭穿孙秀秀的身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