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看到皇帝陛下明黄的一角,皇后娘娘攥住手帕,却是没好气的硬生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那不是来给你赔不是么。”冷枭言嬉皮笑脸的凑过去:“之前是我想错了,你别生气了行不行?”
敬砚姝被他笑的没脾气,索性背过身道:“你若是还想为云氏说话,不如干脆回吧。我默许冷墨清不认我为嫡母,我以为与之相对的,是你默许我与他们母子各自安好。我不想云氏给我请安,因我知道她心里也是不愿。这事儿说来说去是谁的错?是我还是她?正是我们都不服气,我才希望她与我隔的远远儿的,不必非要凑到跟前相互折磨。”
冷枭言不自觉的点头,更添些许愧疚。敬砚姝难得这样敞开了与他说话,她的明理却不该是他放肆的理由。
“我知道的。”他伸手去拉她,却被她侧身避开。
“你今日能因为冷墨清的‘觉得’来兴师问罪,我实在不知日后云氏入了你的心,你又会因为她的‘觉得’而与我说些什么。”敬砚姝无力的靠在软塌上,露出一分疲惫和脆弱:“冷枭言,皇上,我们公事公办好不好?你就当我是你的朝臣下属,按照宫规管理后宫,你觉得我做的不对可以乾纲独断自行废立,也允许我有些清高自傲,不为五斗米折腰好不好?”
一颗泪珠从通红的眼眶滚落,顺着妍丽的脸庞滑到下巴尖上,摇摇欲坠的掉进柔软的绒被中,再也找不到痕迹。冷枭言上前一步,用力拥她入怀,几乎颤抖的连连摇头:“砚儿,是我错了,你别这样想,我们不会走到这一步的。”
“你没错,是我错了。”敬砚姝轻悠悠的声音透过他的胸腔传进他的耳中:“我以为就算你登基了,就算你为了稳固皇位纳妃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仍是不变的。可是我想错了,你是皇帝,就容不下我的任性。”
“我不肯与你同寝,不愿与那些女人争宠,我自以为是的觉得就算这样,你也会敬我爱我。可我高估了我自己,对你来说,我也不过是后宫中的一员,很该按照你的喜乐意愿讨好你,才能在你心中得到一席之位。”
她声音越宁静,冷枭言心里越发慌乱,最重要的东西从心间一点点剥落的感觉实在太痛,他张着嘴,却不知该如何反驳。
敬砚姝轻轻推开他,嘴角勾起一抹微笑:“我会接受这个现实的,只唯有一件,那个让你置我于不顾的人,可不可以,不是云昭仪?”
她怎么可能认输,就算真的输了,也不该用这样最狼狈的方式。冷枭言仿佛能看见她平静之下的汹涌,束手无策的找不到怎样抚平她的伤痛。
“砚儿,我发誓,我从未想过有人能替代你。”他颠三倒四的急切道:“我们不要什么公事公办,我们好好儿的。”
有皇帝陛下赌咒发誓,敬砚姝总算是原谅了他的“无心之失”,两人在和好如初。只是敬砚姝仍是劝他:“大皇子都十岁了,你很该让他历练历练,别折在了后宫的勾心斗角里。反倒是小公主——我前两日才去看过,长开了不少挺可爱了,怎么都不见你去探望?”
冷枭言的脸色有些不好。徐公公每次从明纯宫回来,都极少说小公主的好话,反倒时不时隐晦提及陛下子嗣艰难,唯有大皇子健康又伶俐,引着他越发关注冷墨清。
是心大了,还是另有所图?冷枭言眯眼,心中已经有了计较。
敬砚姝并不知他心中所想,还在继续说道:“……闵院正才和我说呢,小公主只要精心养过两岁,再往后就与正常小姑娘无异,并不会因先天不足造成什么影响。你就算不看贵妃的面子,好歹看在姨母的面上,对明纯宫厚待几分,也省的日后留下遗憾。”
她说着就忍不住叹息,赵氏的身体每况愈下,胡院判明言是熬不过今年冬天了。冷枭言也知她的意思,点点头应下:“一会儿我就去看看小公主,再去延福宫,让姨母安安心。”
血脉亲缘割不断,哪怕之前有再多的分歧争执,在生死面前依旧不值一提。连敬砚姝这曾经的“受害者”都原谅了咄咄逼人的贵妃与国夫人,冷枭言又怎会非要与姨母表妹老死不相往来?
皇帝陛下言而有信,从坤和宫出来便往明纯宫去。安素仙殷殷期盼总算等来陛下眷顾,一时哭的不能自已,更让冷枭言多了几分怜惜。
再看过襁褓里红扑扑可爱柔软的女儿,看过延福宫中卧床不起,仿佛十几日里老了十年一般的赵氏,他心中不免更加五味杂陈。忽而觉得之前为云氏而起的波澜实在太可笑,偏他就这样被愚弄,差点儿与所有真心所向之人都生出嫌隙来。
不过是一夜之间,圣眷正隆的云昭仪就被打回原形。冷枭言好像突然就将她忘在了脑后,后宫宠妃依旧只是陈蕴玉一人独领风骚。
连带着想要为母亲说项的大皇子也被陡然翻倍的课业压的喘不过气,完全没精力往陛下跟前搬弄口舌是非,让些许暗中观测伺机而动的人扼腕不已。
几日后,首领太监徐公公被陛下发作一通,虽然没贬他的官职,可到底是日渐疏远了。皇帝身边第一红人的位置落到周平头上,年轻的内侍首领越发低调谦逊,无论前朝后宫都绝不肯多说一句话,因此深得陛下器重。
连番变故让后宫人人自危,至于前朝的细微调整蛛丝马迹更让人越琢磨越惶恐。丞相张靖亭看着手里的名单忍不住松了口气——这些草根出身不服世家压制,又并非陛下与皇后嫡系的部将大臣是朝中最容易出现的动荡。能借着这次后宫争宠的缘由就让陛下对他们心生警惕,不得不说皇后所谋甚大,从未被囿于红墙朱瓦的勾心斗角之中。
其实要说是非对错,那些大臣想提前押宝大皇子并没有错,毕竟皇上子嗣艰难是个事实,大皇子孤儿寡母容易受控也是事实。若是等到陈妃薛妃诞下麟儿,又有皇后的真心相助,往后朝堂定是世家的天下,他们的子孙后代如何能保有如今这般好日子。
可错就错在他们选错了时机,要扼制世家非得天下太平之后。如今天下初定,正要靠着世家的力量平定江山,他们却挑唆着陛下与世家站在对立面。那些危言耸听之言也全没有错,错的是一旦陛下与世家真的产生隔阂,会带来怎样危险的后果。
张靖亭知道皇帝听进去了,毕竟没有哪个皇帝会愿意自己的皇权受到世家的制约。眼见已经出现些许分歧打压的苗头,谁能想皇后与陈妃靠着枕边风逆风翻盘,打压了一个云昭仪,就让陛下幡然醒悟?
大臣暗中扶持大皇子,给大皇子和云昭仪支招,以此压制世家出身的妃嫔和“投靠”世家的皇后,这比世家权利压制皇权更让冷枭言不能接受。这是多么短视且枉顾天下太平,他们说出的那些挑拨之言,又有多少是为了自己的私心?
冷枭言不傻,看清楚了利弊关系后,他自然会慢慢疏远这些朝臣,转而扶持自己新的班底。而与这些朝臣“狼狈为奸”的云昭仪与大皇子,无论是被骗了还是当真觊觎什么,都必然遭到他的怀疑和冷漠。
第33章 表明心迹
皇后与陈妃的暗中联手, 真真正正给前朝后宫上了一课,让他们明白什么叫“后宫是前朝缩影”。并不是要宫妃讨好陛下,靠媚主给父兄加官进爵, 实则宫妃与皇子们也在站队, 代表不同阶层合纵连横。
云浅杉费尽心思的“争宠”没有溅起多大的水花就消弭于无形, 暗中靠拢大皇子的几位大人被陆续明升暗降放在了权利中心之外。冷枭言身在局中,尚未看明白这是皇后嫡系与世家集团的联手, 皇后娘娘却突然提出要在中秋佳节为小公主做满月, 不仅请了宫中妃妾参加, 另有不少世家命妇也收到帖子, 于八月十五进宫赴宴。
私底下, 敬砚姝对冷枭言则是另一番说辞:“几位院判院正的诊断你也看过,我说句不那么吉利的话, 只望姨母能在最后这段时日过个安心。她最担心的就是贵妃与小公主,你权当陪她演一出戏,好好抬举抬举贵妃母女俩吧。”
冷枭言几乎日日去延福宫探望,眼见着赵氏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对敬砚姝所说之言也是心有戚戚。皇后娘娘瞅着他的脸色再接再厉:“且前头半个月你对小公主也太不上心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对这个女儿有多不满呢。”
冷枭言看她揶揄的表情忍不住摸摸鼻子:“哪有不满了,不是前头忙么。”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心虚。敬砚姝捏他一把,轻叹一声道:“之前太医说小公主先天不足, 你怕日后徒增伤悲才刻意疏远也就罢了。可现在小公主日渐健康,你再这般就说不过去了。你可知世间最不缺的就是跟红顶白?你再不放在心上,那也是你亲生的闺女, 是咱们大庆的第一个公主,你难道愿意让她活成软弱被欺负的可怜模样?”
世间不乏锦上添花,更少不了落井下石的,贵妃虽然身居高位,然而以她那拎不清的脑子,能让小公主子凭母贵显然是没什么希望的。敬砚姝管着后宫,不会少了她们母女的吃穿用度,可下人的脸色态度,却不可能靠敬砚姝一手包办。
“你是孩子的亲爹,她亲娘没那本事,你总不能不闻不问吧。”敬砚姝再捏他一把:“好好做个满月,给咱们小公主起个漂亮名字,日后她长大了才能有底气,成亲嫁人也不至于受委屈。”
或许这就是皇后嫡母与妃妾的差距。冷枭言莫名走了神,想到的是人人皆知云浅杉在得宠之前上赶着往明纯宫讨好,可他驾临琦玉宫,云昭仪话里话外唯有大皇子,从未提起过弱小无助的小公主。与之相对的,哪怕敬砚姝再看不惯贵妃讨厌云氏,也依旧谨记维护皇家威严,不忘提醒他好生教导大皇子,对小公主多加关照。
不过是因为云氏之流做尽姿态,本质上只是想从他手中攫取好处;敬砚姝一直默默付出,除了真心底线不愿折辱,再无别的私念。冷枭言强忍着心中百味杂陈的感动,攥住她的手腕点头嬉笑:“有贤妻如此夫复何求。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定是与你相遇相合。夫人想的向来比我周到,满月礼还请夫人操劳,为夫不才,只能尽快给女儿想个名字了。”
“净说废话。”皇后娘娘面色微红,转过头去不理他。前些时日因云氏引起的间隙被温柔抹平,仿佛又是当初爱慕相知的模样。
帝后二人和好如初,最不甘心的莫过于才尝过圣宠滋味欲罢不能的云昭仪。云浅杉到底沉得住气,哪怕背地里气的咬牙切齿,人前依旧是温婉恭顺的模样。只是大皇子一个十岁的孩子却并无这样的心计,少不得抱怨几句,运气不好就顺着御书房夫子们的口,传到了陛下的耳朵里。
冷枭言正因这母子二人起了野心而恼怒,愈发觉得这孩子被后宫算计给带歪了,很需要师傅们严加管束,学习圣人之言改过自新。有陈妃从旁挑拨一二,云昭仪与大皇子之间的联络被彻底切断,可怜冷墨清彷徨无助之中,不知不觉将身边的陈妈妈当做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陈妈妈可不害他,反而教他心平气和诚恳认错,教他踏实读书谨小慎微。冷墨清耐着性子照做,惊喜的发现竟然能换来夫子们的赞许,少不得更加相信陈妈妈是一心对他好,亦对陈妈妈更加言听计从。
这些小变化并不在敬砚姝的算计之中,陈蕴玉却坦率的一一道来,对她从无丝毫隐瞒。彼时皇后娘娘正邀陈妃一块儿整理小公主满月宴的花笺请帖,忍不住抬头问道:“本宫从未想过要控制你,你很不必什么都告诉我。”
陈蕴玉柔柔一笑,说出的话却藏着锋芒:“或许旁人看不出,只当您是与云氏交锋,妾私心揣摩,倒觉得您一直是在与陛下交锋。非是妾自贬,实则我们这些后宫妃嫔,并无一人能成为这盘棋的棋手。陛下看似占据上风,却舍得为您弃子;您步步为营不动声色,在妾看来赢面更大的多。”
她小脸儿微扬,表情依旧是惯有的纯粹真诚:“总归都是要站队,妾率先站了您这边,当个听话好用的棋子,等您将来定下大局,才能捞到更大的好处呀。”
敬砚姝不置可否,轻哂问道:“那不如你先说说,你想要什么好处?”
陈蕴玉正神色,起身端正福礼:“妾为家族入宫,所求无外乎家族世卿世禄。”
两人目光相对,又瞬间移开,却是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陈家希望作为未来的外戚,对帝王施以影响,而这一切的代价,是陈氏对敬砚姝的言听计从,甚至必要时可以牺牲性命,只为得到她全部的扶持。
“……你们这些世家女啊,真够可怕的。”敬砚姝拍拍心口苦笑,毫不掩饰自己的心有余悸:“你就不怕本宫因此心生忌惮,干脆转为扶持旁的蠢一些的姑娘?”
“后宫女子少有不聪明的,唯有一种蠢,便是聪明却不自知,从此成为讨人厌的小聪明。”陈妃并不在意敬砚姝的威胁,温润的娓娓道来:“妾可比旁人有自知之明的多,绝不会生出不该有的野心,娘娘尽管放心好了。”
是个人物,可惜操之过急了。天下虽然初定,然除了她敬砚姝,还有谁知道日后能生出多少变故?
想想自己的底牌,想想被派往云州筹谋的穆柏,敬砚姝在陈妃期盼的目光中轻轻摇头:“你的心意本宫知道了,只是你们忘了一件事——本宫就算愿意与世家联手,也绝不可能是你们所想的倚仗服从。”
这一次云浅杉突然得宠,虽然在敬砚姝意料之外,可要打压一个小小的昭仪,对皇后而言不过是分分钟的事,根本无需拖这么长的时间来解决,更无需与冷枭言争执,再由陈蕴玉来接盅。只是关乎前朝局势,陈蕴玉提出的建议——或者说,是陈妃身后世家提出的建议比单纯压制一个云昭仪更对敬砚姝的胃口,她才选择放任云氏做大,再与陈氏联手,牵扯出朝中那一串的高官。
否则那些勋贵哪里来的渠道与云氏母子勾搭?还不都是世家挖好的坑,就等着他们跳进去了再填土埋了么。敬砚姝乐得看隔空交手,只正因如此,她才更警惕世家无孔不入的手段。
因此对于陈蕴玉今日所言,敬砚姝敬谢不敏。和世家偶尔联手就罢了,可要她完全倒向世家,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皇后娘娘拒绝的干脆,陈蕴玉的脸色淡了两分,透出浅浅的苍白。似要仍有不甘的继续劝说,敬砚姝却翻开了账册,漫不经心的提醒道:“你有你的职责,本宫也有身为后宫之主的责任。不要觉得我们在一条船上,你自己也说了,你只是一枚棋子,若是跳脱太过,本宫也可以随时换一枚蠢一些的用一用。”
陈蕴玉咬着唇,似乎想要反驳,却被敬砚姝一句话堵了回去:“吏部尚书苏大人是来自通州苏家吧?据说苏家嫡长女容颜俏丽文采不俗,是平京第一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