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冷枭言命不该绝,这般拉锯战一个晚上之后,居高不下的体温终于渐渐降了下来。闵院正一边为冷枭言把脉,一边叹为观止, 少不得职业病发作追问皇后娘娘:“从来只听说捂热发汗,未曾听说过用烈酒擦身的。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微臣亦想不到这般方法。不知娘娘师承何处, 这秘方可否由微臣公开施用?”
敬砚姝无可无不可的点头:“虽是得用,但到底只是急救措施,退烧降温还是以汤药为主的好。这法子如你所见,一则容易使人风邪入体,将了高热却生出别的病症;二则并不适用于孩童,毕竟孩童皮肤娇嫩,被烈酒擦拭后说不得会长出红疹,又是一番折腾磨难。”
闵院正连连点头,在心里将皇后的形象拔高了无数丈。若是皇后娘娘本是个医道高手,日后就再不能仗着自己的官职能耐随意哄骗——突然想到当初容妃娘娘隐瞒流产真相,或是后来与薛家合谋坑害沈氏,皇后娘娘都是第一个看出端倪,无非并不戳破罢了。
一滴冷汗从他额角悄悄滑落。想想自己有多少把柄落在皇后娘娘手里,闵院正的腰弯的更低了。敬砚姝倒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只盯着冷枭言紧闭的双眼,一时间说不出自己是希望他能够醒过来,还是盼着他就此长眠。
还是醒过来好些。敬砚姝默默的想。主少国疑,虽然她拿着陛下的圣旨,大可以垂帘听政培养小皇帝,但一定会有大臣以此为借口,试图扶持年长的大皇子图个从龙之功。
甚至就是世家本身,说不定也会在三皇子和四皇子之间产生分歧。她虽有把握得到张靖亭的支持,基本上能镇压朝局,但是少不了要分出不少利益作为均衡,等到想收回时,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
“所以穆柏那个家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呢。”敬砚姝忍不住扣了扣帕子,难得的烦躁起来:“这时候可是他进入朝局最好的时机!”
……
被她念叨的穆柏从海州一路紧赶慢赶,此时已经赶到了京城。他化名玄极真人,鹤发童颜玄冠紫帔,带着一众弟子在京城空旷的大街上招摇过市,引来足够围观的目光后,敲开了张丞相家的大门。
张靖亭已是两日两夜没合眼,才出得皇宫回府换身衣裳,听说有一道人求见,言自己有治疗天花的法子,第一反应便是被骗子偏上家门来了。
摆摆手让门房打出去,门房小厮却是不敢:“那道人看着不像是假的,连咱们府上的细节都算的极准,还知道小人自幼丧母,五年前丧父,幸而苦尽甘来,不日就要结婚生子呢。”
这倒是有些奇了。张靖亭暗自思付,骗子“无所不知”的把戏多是通过察言观色与信息搜集,可也不至于细致到他府上一个门房都了解的清清楚楚。要么这人是有真本事,要么就是有备而来,真对他存了什么算计。
无论是哪一种,张靖亭都不敢大意疏忽,只得让门房将这位玄极道人请进府里。却也不至于第一时间就去相见,而是批了好几份折子,很是晾了那人一阵,才施施然换衣服去看个究竟。
只到了花厅,他却是傻眼了。虽然来人换了身衣裳还染白了头发,可这不就是他当初的书童,被皇后娘娘送回老家学习的穆柏么?
玄极真人似模似样的打了个稽首,将自己的来历介绍一遍:“贫道乃是瀛洲岛的修士,一年前随师尊入世修习,师尊夜观天象,见蓬星入北斗,又有荧惑守心之厄,料定中原必将经受疫病与刀兵之害。”
张靖亭冷眼看他,静静听他胡说八道,脸色翻译过来便是六个大字:我信了你的邪!
穆柏脸皮厚的很,只当没看到恩师鄙视的眼神,继续往下忽悠道:“贫道的师尊是出世之人,不可再沾染凡世。然帝星不可动摇,否则将受天谴之灾。贫道所学不精,花了一年时间才找到应对天花的法子,已在海州沿路试过,并这些随我而来的弟子,已是不再惧怕天花之毒,可作为护工照料病人,为大人助一份绵薄之力。”
张靖亭截口:“你说你找到控制天花的办法?”
这法子大约并不是他找到,而是敬砚姝教给他的吧。张丞相用头发丝儿都能猜出真相,却也没必要戳穿,只问道:“那京郊的病人可是有救了?!”
玄极真人摇摇头:“若是已经发病,只能药物辅之,靠病人自身体魄扛过去。贫道的法子却是针对健康人的——大人可知天花之症,任何人一生只会得一次,若是让人沾染些许天花之毒,将毒控制在不危害健康的范围内,便可让人获得免疫力,再不用担忧天花的困扰。”
换句话说,眼下的问题解决不了,但慢慢推广实施,却可以将天花之患彻底扼杀。张靖亭想了想,终是点头:“如今陛下病重,尚不得处理朝政,等陛下清醒过来,本相带你前去面圣。”
至于皇后为何不直接将这些方法说出来,而是要靠穆柏转一道弯,张靖亭不愿多想,也无需多想。总归帝后一体,穆柏忠于皇后便是终于大庆江山,无论用什么名义,最后对百姓有利便是好事。
玄极真人起身行礼,让弟子们交上各种册子:“其中有我等搜集编撰的治疗天花的药方,也有海州百姓接种牛痘后的身体健康记录。今次天花爆发,非止京城有,周边州府同样有零星疫情,以贫道的统计数据看来,接种过牛痘的志愿者里确实没有再次复发的。”
直白的用数据说明问题,也是很敬砚姝的风格了。张靖亭忍不住出言提醒:“你既是个老道,就多说点儿玄之又玄的话作为伪装,好歹听起来是那么回事,免得被人当骗子。”
玄极真人羞涩一笑,不好意思的低头:“实则也是很背过几十本道经的,只在大人面前总觉得自己无所遁形,并不敢随意哄骗欺瞒。”
言外之意,去别人面前——哪怕是皇帝陛下——他还是懂得演戏演全套的。张丞相以手扶额:“你带着你的弟子们先去城郊的道观里帮忙,最好闯出些名声来,转回头我才好在陛下面前给你说话。”
这便是师徒之间的默契了。穆柏带着人去了道观,众弟子对照顾天花病人早就轻车驾熟,训练有素的连大夫医士且比不上。而他们坦率诚恳的态度又正好安慰了惶恐不可终日的病患,哪怕他们直言不讳天花患者死亡率达到三成,众人想的更多的却是——或许他们努力一把,就能挣来那七成的存活?
没有高高在上的不耐烦,也没有惶恐和避讳,他们告诉病患,天花之毒从爆发到痊愈需要多长时间,每一个阶段是怎样的症状,只要他们坚持,就能换来永不受天花的侵害。
“熬过了这一段,你基本上就能活下来了。”十七八岁的道袍少年笑嘻嘻的给一名中年男子擦洗换衣,顺便帮他把乱糟糟的头发扎成髻:“便是不吃药也有七成活命的可能,你年富力强还吃着太医开的药方,定是能治好的。”
“姐姐你别怕,你这已经结痂了,等再过十几天痂皮脱落,这病就好了。”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替一名女子净面:“虽是可能会留些麻点,但姐姐长的美,肯定瑕不掩瑜。”
这般景象发生在道观的每一个角落。一群少年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将病患眼中的麻木和心里的焦虑一点点驱散,所有人都带着期望的等待明天——三十个明天之后,他们就可以回家与家人团聚了。
这些孩子都是玄极真人收养的弃童,多是各处流传的小乞丐被他收服,从中挑选了机灵又纯善的三十人作为弟子。穆柏得了敬砚姝的吩咐,将一行人的身份手续做的极完备,若非张靖亭这样本就与他相熟的人,无论旁人怎样查验,最后都只能查出他们就是在一年前突然出现在海州——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
第58章 病危
张靖亭将穆柏给的资料看过数十遍, 终是觉得事不宜迟,在小朝会上分享给了朝中重臣知晓。
实则朝中重臣对这位玄极真人也并不陌生——这十几天里,这位突然出现在京城的玄极真人已经成为京中百姓最主要的谈资。有人说他医术通神, 也有人说他根本就是通阴阳断生死, 还有说他是上天降下为助陛下度过此难的星君;有人说亲眼见到张丞相对他以礼相待, 也有人说他出现在京郊时,阴郁的天气立刻放晴。
最玄乎其玄的是往来京城和京郊送药取药的跑腿小厮, 信誓旦旦的说原本有个孩子已经支撑不住绝了气, 被玄极真人拍了两掌真气入体, 竟然慢悠悠又活了过来。这会儿孩子脸上都开始结痂了, 说不得过一阵子就能痊愈。
总归是些安抚人心的流言, 百姓们看到盼头和希冀,连焦躁不安都少了几分。若非如此, 这些大人们早就把玄极真人抓来刨根问底的翻个究竟了,哪会容他好好儿的在道观里被人当做神明转世来敬仰。
听说玄极真人居然真有法子应对天花,众位大人心中亦是振奋。只是看完那厚厚的三大本观察日志,所有人又沉默了, 有志一同的看向啧啧称奇的邹太医,希望他能给个确切的说法。
作为太医院的代表,邹太医将一串体检报告翻的哗啦啦响:“种痘之说闻所未闻,哪有人故意惹上天花——哦, 牛痘的,这些真不是那个什么真人自己杜撰的么?”
张丞相肯定道:“本相在收到这份名册的第一时间就派人外出探访了,近处几个州府打听的消息确实无误。如涂郡也有天花爆发, 接种牛痘的十余人却无一染病。”
见邹太医不以为然的模样,张靖亭补充道:“涂郡爆发天花后,隔离区里就是这十余人负责照料病人,虽说也有防护措施,但十余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安然无恙,也足以说明问题了。”
邹太医默了,一般照顾天花病人,多数会寻找曾经在天花中侥幸逃生的幸存者,只因这些人才是可以永久免疫天花的。却没想到牛痘也有同样的效果——而与感染天花相比,牛痘简直就是普通感冒发烧一样的小病症,太医院里这群人就没有会怕的。
“虽是有记录,但还是要经过验证才行。”邹太医将资料册还给张丞相,心里实则已经信了大半。只老太医向来严谨,仍是强调道:“或可从死刑犯中选出一些作为他们说的那个志愿者,扛过牛痘感染后就去隔离区照顾病患,大概就能试出牛痘法的效果了。”
张靖亭对此亦是赞同:“还需拜托太医院的诸位大人负责,并请刑部参与协调。”
被叫来开会的刑部尚书早就得了张丞相通气,这会儿自是痛快的答应下来。如陈太尉等世家高门想的则更多:“这位玄极真人直接将牛痘法献给朝廷,竟是什么条件也没提么?”
张靖亭淡定的摇头:“只说辅佐帝星,并未提出什么条件。”
陈太尉狠狠皱眉。若是有所求还罢了,至少能看出这人野心多深所谋多大;可一句进可攻退可守的辅佐帝星——
去钦天监当个闲职是辅佐,民间当个有声望的老道也是辅佐,入朝为官超品国师,那同样是辅佐。前朝妖道不就是这样一副无欲无求的姿态得到皇帝们的信任,用丹药方术迷惑帝心,再一点点蚕食朝局,最终导致主君昏聩民不聊生的么?
他之所想,张靖亭自然想得到。而他也同样问过穆柏这个问题。穆柏的回答是:“我非但不会忽悠陛下修道炼丹,还得教他分辨丹道的危害,最好是从他开始绝了长生不老的念想。炼丹得花费多少金银和人力物力,有这个钱拿去搞建设做科研不好吗?”
正因知根知底,此时张丞相才有足够的底气为他做背书:“依本相看来,这位玄极真人是有几分本事的。且看他在京郊道观十几日就将病患安抚的极好,不说他是否为了收买人心,至少能做到这一步,便不是单纯揣测上意信口开河之人。”
这是大实话。一众老狐狸设身处地的想了想,如果是他们手握这牛痘法门,要以此获得权势和主君的倚重,定是在疫情刚爆发时觐见陛下,或等京中疫情平息陛下清醒过来再做打算。而玄极真人与他的弟子们却从海州开始踏踏实实的做验证,赶的风尘仆仆进京,说照料病患就去了京郊,看护的亦极有经验,怎么看都是真心为百姓和江山社稷而来的。
便是日后争权,大概也不会是为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天下百姓从世家手中撕掳权利吧。世家勋贵虽不喜欢这一类人,从心里却是敬佩的。只是今后各凭手段,毕竟进了朝堂,可就不能按照方外之人那一套的规则行事了。
退一步说,只要玄极真人进献的法子真的有用,这泼天功劳朝廷就不得不赏,倒不如先结个善缘。每一次天花爆发要掠夺多少人的性命,死神的镰刀无论平头百姓还是世家高门都无法避免。如陈太尉这般深谋远虑的,已经在想什么时候让四皇子种痘了——国赖长君,能不惧怕天花的皇子,在竞争皇位中亦是一项资本。
朝臣们心思千回百转,最后却是钦天监的李监正出言道:“微臣对道学也算小有钻研,若是丞相允许,不若由微臣先去拜访玄极真人,也看看他到底底细如何。”
必要的试探还是得有的。所有人一块儿点头,张靖亭也没法拦着。饶是心中还有些担心穆柏功力不够被李监正看出端倪,脸上却古井无波:“如此大善,只不知是你去云行观找他,还是将玄极真人招来钦天监?”
这又是个问题了。李监正是决计不想去云行观的,可京中亦有铁律,除了运送物资之人,京郊两处隔离区许进不许出。玄极真人在里头待了十几天,若是去钦天监一趟,说不得要给一众监官带来多少危险。
最后还是张丞相拍板:“既然时机尚不成熟,见面之事不如暂缓。按照京兆尹的说法,京中疫病爆发已经渐渐渐弱,还是等到京郊的病患全好了,咱们把他给的这些资料研究透彻,再来看他是何名目吧。”
且他心中还有另一重担忧:后宫传来消息,陛下虽然退了高烧,但五脏六腑所受损伤不小,能否康复还是未知之数。与穆柏相比,他更担心的是万一陛下出了点儿什么差错,他该如何站队,又要怎样平息朝局。
皇后娘娘已经透底给他,陛下意属四皇子继位,太后监国,陈太尉可为外戚,容妃却必须死。然天花横行,二皇子夭折,大皇子生死未卜,谁知道小小的四皇子又是否能坚持到最后?
最可怕的莫过于冷氏一门尽殁,天下重归乱局。张靖亭沉沉的叹了口气,真希望玄极真人说的是真话,当真是上天不愿绝了大庆的生路,派他下凡匡扶皇权的。
都说怕什么来什么,小朝会尚未散朝,后宫与皇庄别院各有小厮来报。诸位臣工立时把什么玄极真人丢在脑后,紧盯着小太监,生怕他说出什么无法承受的噩耗。
乾元宫的跑腿小太监颤抖开周平纸笔写下的皇后懿旨,尖着嗓音念到:“陛下病情反复,时而高热,几番晕厥,闵院正亦束手无策。闻京中有得道高人出入,请丞相即刻招高人在京郊开坛设法,为陛下及全城百姓祈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