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这几句话,陈夫人听的心中就定了大半。皇后将这些禁忌教给女儿知晓,可见是真心要保着这一胎的。忽而又想到今日早起抹了一脸铅粉,转头看向红珠小声问道:“可有净脸的地方?我这妆容怕是近不得娘娘跟前。”
敬砚姝耳朵尖,听到外头说话声,陈夫人只得在外头磕头告罪:“臣妇妆容有碍,不敢到娘娘跟前请安,还请娘娘恕罪,容臣妇先去净面再来。”
红珠打帘子进来,小声禀告陈夫人妆容之事。敬砚姝忙道:“不碍事,你们快服侍夫人去换个妆来。”
女人卸妆化妆都是麻烦事,这来回一折腾,等陈夫人进得内殿请安已是大半个时辰之后了。敬砚姝定定看她一眼,忽而笑了:“陈妃有孕是天大的好事,夫人莫不是高兴坏了,昨晚一夜未睡么?”
陈夫人只得尬笑着点头附和,敬砚姝却挥手将宫女们遣出,独留她们母女说话。见两人神色忐忑,皇后娘娘叹了口气:“本宫当然知道夫人担心的是什么。没进宫前忧心陈妃身子好不好,进了宫看本宫如此殷勤,又得担心本宫是不是有什么打算。”
有些事儿看破不说破,她忽然将话挑明,让陈夫人与陈妃一时无话可说。敬砚姝看陈蕴玉不自觉抓紧了手中的帕子,心知自己说中了两人心思,忍不住摇头道:“陈妃是一宫之主的主位娘娘,自有权利抚养自己的孩子。本宫不是夺人子女的恶人,从未想过要将她这一胎抱到坤和宫养。”
“娘娘……?”陈妃一惊,想要说什么,却被敬砚姝打断。
“本宫把话说出来,不是要给你们难堪,而是太医说了,陈妃年纪尚小,怀胎本就艰难,若是忧思过度,对大人对孩子都没好处。所以本宫才提前给你们这定心丸,陈妃也别想太多——说一千道一万,唯有你母子平安的把孩子生下来,你才有能力自己抚养他啊。”
陈夫人一时沉默,皇后这实在是掏心窝子的话了。陈蕴玉以手掩面,终于露出几分慌乱:“妾真的……妾真的害怕,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你不必说,然自己得想的明白。”敬砚姝语重心长道:“缺什么想要什么明白与我说,或是直接告诉陛下也好,千万不要自己闷头胡思乱想,没的坏了自己的身子,那吃亏的可是你自己!”
陈夫人突然起身下拜,对敬砚姝行大礼:“陈妃能得娘娘教导庇护,臣妇代陈妃谢过娘娘的大恩大德。日后陈妃与陈家定为娘娘马首是瞻,如有二心必受天谴。”
敬砚姝忙将她拉起来:“夫人严重了,本宫是中宫皇后,照顾陛下的妃妾子嗣乃是职责。且本宫另有一件事托付夫人——”
陈夫人敛容束手:“但凭娘娘吩咐,臣妇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敬砚姝“扑哧”一声被她逗笑了:“哪需夫人赴汤蹈火,夫人只帮我寻一个人吧。”
又解释道:“是这样,这两日太医给陈妃请安,本宫倒是觉得不如女医方便。只是太医院一时并无合适的人选,是以本宫已经请示陛下,让夫人家送位医术好的女医进来,若是有得用的嬷嬷姑姑也可添两个。只人选定要上查五代不得疏忽,便是入宫之后,陛下也会再彻查一遍才送到长乐宫来。”
陈夫人听的眼睛都亮了,这是生怕陈妃身边出什么危险差错,再给她上两道保命锁啊。皇后大开方便之门,她更是领情,乃真情实意的再行大礼:“臣妇领旨,定会尽快将人选送入宫中给陛下与娘娘审查挑选。”
敬砚姝点头:“既是夫人应下,本宫便等你们的消息吧。时辰不早,本宫这就先回了,你们母女二人好好聊聊,陈妃可留夫人用过午膳再出宫。”
……
敬砚姝回到坤和宫,才发现皇帝陛下竟然已经等在里头。看她带着一众宫女进来,冷枭言忍不住抱怨:“怎么又去长乐宫里?是不是对陈妃也太好了。”
敬砚姝无奈:“我用得着对陈妃好么?我是对你儿子好!”
冷枭言气短的摸摸鼻子,上去拉她的手:“你就没想过自己与我生一个?生一个只属于我们俩的孩子。”
敬砚姝脸上突然浮现一抹凄凉,又转瞬即逝,强撑笑意将话题敷衍过去。冷枭言察言观色,哪里看不出其中有异,陪着敬砚姝坐了一阵便找借口回了乾元宫,却是暗中将周妈妈请了过来。
周妈妈与冷枭言也算熟悉,且颇得帝后夫妻的尊重,听完冷枭言的旁敲侧击便直叹息道:“我还当陛下知道,原来小主子竟是瞒了您么?”
冷枭言的脸色立刻不好看了。
周妈妈一看就知道是他误会,急忙摆手道:“陛下可别胡思乱想,平白冤枉了我家小主子。您可记得两年前平渡河之战?我家主子冒雨夜奔那回,其实就已经怀了身孕。”
冷枭言面色微沉,他自然记得平渡河之战,是他扫平北方的最后一道屏障。那时他的兵马深陷敌军圈套,是敬砚姝说服观望中的中麓大将梁西桥,借出精兵十万,又冒着大雨亲自率军夜袭支援,才让他能反败为胜,彻底突进北方战场。
“那时候砚儿……”
“那时候小主子才有身孕,只是时日尚浅,一场奔波下来孩子哪里保得住?她回到营地就小产了。”周妈妈红了眼圈哽咽道:“她为了不让您分心,一直瞒着您没说呐。后来邹太医也说她那次伤身太过,又因寒夜冒雨积了宫寒,怕是今后有碍子嗣。”
冷枭言沉默了,那时他在前方享受胜利的荣耀,从不知他心爱之人在后方如何痛苦挣扎。
周妈妈擦擦眼泪道:“其实小主子一直有给您纳妾延续子嗣的想法,尤其是您登基之后,她一早儿看好了陈妃与薛妃,就等着合适的时候提出来。可谁曾想……”
可谁曾想,她为他付出一切,他却从一开始就在欺骗。冷枭言恍然敬砚姝对陈妃薛妃接受良好,对他的子嗣殷切照顾,却始终在回避云浅杉与冷墨清的话题。她从不曾负他,更不会为一己私欲误他,与之相比,他是多么的下作,才敢大言不惭的要敬砚姝接受和照顾他的欺骗的证据——远在幽州的那一对母子。
周妈妈看皇帝的神色变化,就知道敬砚姝早前拟好的说辞有用,便再显出几分欲言又止,定了定决心才继续道:“老奴多嘴一句,请您心里有个准备。等那位云氏夫人和您的长子进宫,小主子虽不会为难他们,但要想照料陈妃这样尽心尽立怕是根本不可能的。您也知道我们主子的脾气,可千万别怪罪我们小主子,她心里也难过的呀。”
第10章 抵达
冷枭言听的心中大恸,他哪里又舍得让敬砚姝伤心?别说敬砚姝对云氏视之不见早在他意料之中,便是敬砚姝有心为难,他也得乖乖认错受着。
皇后照顾嫔妃子嗣是职责所在,以敬砚姝之理智聪慧,处处为他着想,她对陈妃多有关照不足为奇。可云氏与冷墨清不同,那是他留在两人感情之中的重重划痕,总不能让她一次次揭开伤口,还得笑着说不疼。
敬砚姝为人坦荡,自不会为难云氏与冷墨清,该有的位份待遇绝不会克扣半点。冷枭言一则信任她,二则对此已是感激不尽,怎会再提出过分要求?
好言送走周妈妈,冷枭言又宣了邹太医来问清楚,果然与周妈妈说的并无二致。皇帝陛下内心越发愧疚,偏又对此无计可施,只恨不得掏空自己的私库,将天下奇珍异宝都捧到敬砚姝面前聊做补偿。
殊不知周妈妈说的是实话不假,却也不是十成十的真,而是敬砚姝早早儿提点,特意加工后拿来忽悠冷枭言的。两年前平渡河之战,敬砚姝小产确有此事,但因怀孕时日尚早,除了出血量多一些,对身体的损伤程度基本上也就和着凉后来一次凶残级别的大姨妈差不多。
那时前线正紧,她吃过几副药调理好身体就没太当回事。且孩子掉了才知道怀上,也没多深厚的感情依依不舍伤心欲绝,除了遗憾缘分未到,这事儿过去也就过去了。
至于宫寒体虚之说——其实只要是个女人,十之□□都会有些宫寒体虚,敬砚姝的情况不算严重,对子嗣孕育虽有妨碍,也没妨碍到怀不上的地步。
可这半真半假的说来,又有邹太医作证,由不得冷枭言不信服。连带着她胡诌的“早想好了给他纳妃”也顺理成章的被冷枭言当做实话,敬砚姝的完美又委屈人设稳如狗,留下冷枭言一边脑补一边懊悔。
这私底下的操作外人看不见,所见乃是陛下纳妃也好,妃嫔有了子嗣也罢,非但没有分薄了皇后的宠爱,反而让皇帝对皇后越发情深。帝后和谐是好事,朝臣自然不会有所非议,最多是与陈太尉政见不合者,明里暗里的嘲讽玩笑几句。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陈太尉与陈夫人每每提及中宫皇后,非但没有半分嫉妒,反而真心诚意的敬重称赞。至于陛下爱重皇后,在他们看来更是应当:陛下对皇后爱重,皇后心情好了只会更关照陈妃,等陈妃平安生下小皇子,最大赢家不正是他陈家么?
前朝后宫突然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大和谐。皇后娘娘与皇帝陛下如胶似漆伉俪情深;陈妃吃好睡好有自己心腹之人可用,还隔三差五的得自己亲妈探望;薛妃与柳贵人因陈妃不能侍寝,被翻牌子的次数大大增加。而作为陈妃与薛妃的娘家,陈太尉与薛大将军对陛下言听计从,又有张靖亭从旁协助,连政令推行都变得顺畅许多。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并没有一直持续下去。腊月初二第一场冬雪悄悄落在平京,而云浅杉与冷墨清也终于抵达了京城。
若只是一个女子也就罢了,冷墨清身为陛下长子,却是怎么都绕不过前朝。丞相张靖亭与陈家薛家早得皇后透露了消息还能沉稳一些,旁的大人——尤其是宗人府与礼部——恨不得立时疯过去,这突然来一位□□岁的皇长子,这可该怎么算去?
云浅杉撩开一丝窗帘,望向巍峨高耸的红墙碧瓦。她曾经幻想过的一步登天,也不过是如村里举人老爷的夫人一样得个诰命,谁能想到她的男人竟有一日能君临天下,带她来到这世间最高的地方。
八年苦等没有白费。她拉紧了儿子的手,在宫女的搀扶下踏上长长的甬道。好日子就在前头,从今日起,他们就是人上之人,是受人万民敬仰跪拜、高高在上的皇族了。
一个人影从后头窜过来,跟在她身边讨好聒噪:“嫂嫂您慢些,小心脚下。这皇宫的墙可真高啊,啧啧,听说里头的地砖都是金砖,咱哥这是发大财了呀。”
周围的宫女太监露出讶异的目光,随行的侍卫则是一脸惨不忍睹。这位兄台姓齐名大虎,算是陛下的同乡发小儿,按他的说辞,乃是陛下离开幽州前特意留他照看云氏的。这回能有这一出,也多亏他一直往外探寻消息,才让云氏知道陛下的动向,送出书信请陛下将他们母子接到身边。
其实云氏也觉得齐大虎太不上台面,然这几年得他相助是真,没得荣华富贵当前却将人一脚踢开的道理。几人一路从宫门走到御阳殿,陛下和重臣在殿中等候——倒不是等云氏,而是要看一看这位皇长子,顺便给他验明真身。
云浅杉确实不是凡女子,普通村妇看到济济重臣,光是威压就能让人动惮不得。她还能含情脉脉的与冷枭言对视,拉着儿子给皇帝陛下磕头。
冷枭言看着八丨九岁大的冷墨清,心中亦是感慨万千。他在收到云氏的书信后,也曾惦记过这个在幽州老家苦守的女子,更因得知自己有后而雀跃不已。今日终于见到当面,虽然父子从未见过,也自然而然的生出几分亲近来。
不过冷墨清大约是被这架势吓着了,有些畏缩的磕了个头,并不敢大声说话。冷枭言的欣喜激动不免稍稍打了个折,想想孩子还小,倒也不甚在意,只让太医上前准备滴血验亲。
云浅杉的脸色一白,抿着嘴却没说话。身后的齐大虎反倒突然跳起来大声嚷嚷:“皇上,你这就不对了,嫂嫂自从与你拜堂成亲,那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绝对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不想嫂嫂又当爹又当妈,一个人把大侄子拉扯大多辛苦,反而怀疑我大侄子的血脉?你就不怕伤了嫂嫂的心吗?”
此话一出,冷枭言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而四周大臣更是神色莫测。什么叫“嫂嫂自从与你拜堂成亲”?难道云氏并非陛下妾室,而是陛下的正妻?
皇后娘娘可在中宫坐着呢!帝后二人相知相遇相守相随那是谁人不知的佳话!结果这一下可好,合着陛下早有妻室,那皇后可算什么?妾?还是被骗婚?
这可比皇长子是否陛下嫡血的问题严重多了。张靖亭阻了太医上前取血,肃了神色拱手问道:“还请这位兄弟说个明白,这云氏可曾与陛下拜堂成亲,是陛下明媒正娶的妻子么?”
齐大虎就是个憨批,全没发现气氛有多诡异,十分爽快的点头道:“当然是有拜堂成亲啊,我们这些邻居故交都去喝喜酒闹新房了。”
张靖亭不说话了。礼部尚书和宗人府宗正拿眼睛瞄陛下的脸色。看那黑的锅底一样,今日这事儿还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皇帝陛下这会儿就觉得脑仁儿疼,十分想把带这夯货同来的侍卫给揍一顿。他本意是先将人接过来,以云氏的性格胆量自不敢与他争辩,等冷墨清验明正身,他再封云氏一个高位作为补偿,这事儿也就揭过去了。
谁知道这夯货当面就给他喊破了!他若敢说云氏这正妻之位不算数,少不得背上嫌贫爱富抛弃糟糠妻的恶名。可要是拿云氏当正妻,那他的中宫皇后,他的封后大典岂不是成了笑话,他更是逃不掉被天下人耻笑。
实则夯货能出现在这里,自然是皇后娘娘的功劳。就在大伙儿集体装死的当口儿,一袭倩影出现在殿外,敬砚姝掐准时间闪亮登场。
皇后娘娘脸色煞白,扶着两个宫女的手走进来,腰杆儿却挺的笔直:“本宫不知陛下早已娶妻,才与陛下错付姻缘。只是断没有知错不改的道理——本宫愿意退位让贤,奉云氏为主位,请陛下决断。”
她不行礼不跪拜,直视冷枭言的双眼。冷枭言狼狈的偏过头去,不敢看她满目荒凉。
敬砚姝无声冷笑,转头看云氏。云浅杉紧紧拽着儿子的手,猛地冒出一头冷汗,却也倔强的不肯躲闪。
原来这就是那个窃了她位置的敬大姑娘,与冷枭言坐拥天下的女人吗?云浅杉目不转睛,眼前脑中却是一片空白,伤心难过不甘愤怒压抑,积蓄八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明明她才是正妻啊,凭什么这个女人敢用如此冷漠的眼神看她。若是换一个时候,若是没有敬砚姝亲自到场,她一定会识趣的后退一步,换来冷枭言的愧疚与怜惜。可是面对这个女人,她再多的理智都化作灰,反复只有两句话:我输了?不能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