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剧烈地咳嗽起来,去年打下骊国之后便一直犯着咳疾,赵王连忙吃了汪禄送上的一颗药丸,咳嗽方才好些。
那丸剂呈现红黑两色,看着十分怪异,萧寅初语带担心:“您服用的可是院使祝蒙为您开的药?”
祝蒙是太医院之首,素有医中国手之称,赵王轻哼一声:“祝蒙老儿,本事不济,寡人用的乃是清泉山二仙观,宿贤子仙师炼制的丸药。”
这道士道号未免太奇怪,萧寅初不大懂这些方外之事,但见赵王确实不咳了,只好先按下疑惑。
“儿臣今日来,是有事想求父皇。”萧寅初前世从未这般对赵王撒娇卖痴,不禁有些脸热。
赵王哈哈大笑:“我儿想要什么?珠宝玉簪要不要一些?代地刚贡了一些上来,父皇觉得正合适你们小姑娘。”
“初儿想请一位先生,”萧寅初道:“一位教授经史的先生。”
潇湘馆教琴棋书画,教数算理家,还有弓马骑射课,就是没有教经史子集的。当然时下诸子也认为,女子只要识得《女则》《女训》,不需要,也不能学这些。
赵王有些意外,笑问:“初儿要做学问考状元不成?怎地突然对这个生起兴趣?”
第8章
“想学而已。”萧寅初道。
赵王忽然执起女儿的手,十指纤纤,指头柔嫩,微微泛着粉色,他似是轻叹了一句什么,应声:“学!恰好今年秋闱拔了头筹的赵卓之子,赵……”
汪禄提醒道:“国子祭酒赵大人之嫡子,赵锦城。”
“对,赵锦城!”赵王拍拍女儿的手:“小子年轻,学问倒是不错,恰好寡人还未封他,便调去潇湘馆,借我儿几个月。”
秋闱头筹,只差过殿试便是状元榜眼之流,这样大才来教她可真是……太好了!
萧寅初眉开眼笑,拉着赵王的袖子:“父皇对初儿最好了!”
赵王肆摇头轻叹,轻点女儿额头:“谁叫寡人只你一个女儿呢……你这头是怎么了?”
赵王年纪大了,眼神不大好,加之殿中灯盏昏暗,这会才发现女儿额上有块硕大的印子,立马急了:“哪处撞了不成?身旁伺候的人何在?”
隔断外的花镜、花月连忙跪下:“奴婢们照顾不周,请陛下恕罪!”
萧寅初拉住赵王的手:“父皇,不关她们的事。”想起下午被那人狠狠揩了脑门,她小脸都不高兴起来了:“女儿额上的伤乃是有人故意弄的。”
“谁?”赵王胡子都要气翘起来了:“胆大包天!”
“代城君。”萧寅初道,眼神不高兴地撇开。
“谁?”赵王的气势立马降了一半:“秦狰?”
“嗯。”萧寅初闷声道。
“……”赵王哑了一息,问:“我儿如何同他起了龃龉?”
萧寅初将下午发生的事都说了,赵王听完又细细查看了她额头上的红痕,安抚道:“父皇这有上好的玉肌膏,一会让汪禄给你取一些,轻涂些个,明日起来就消了。”
萧寅初乖巧点头,试探地问:“父皇,他还要在宫中住多久?”
上回是他病着,今日一瞧病都好了,怎地还没有离开的打算?外姓男子久住宫闱,说出去也不是个事。
谈及此人,赵王神色慎重许多,道:“寡人在邯郸城中为他辟了个府邸,这几日也该修葺好了,届时他便住那里去了。”
府邸?
萧寅初回想起前世似乎也有这么一茬,他那君府,离她后来出宫建的公主府只有一巷之隔,二家比邻而居,膈应了她好几年。
“这些日子寡人要去清泉山潜心修行,年前回来。”赵王说完,捏了捏女儿的脸:“赶回来给我儿过十六岁生辰。”
萧寅初生在十二月,大雪最厚的几天,她知道这个时候赵王对仙道的追求已经到了谁的话都听不进去的程度,只好点头应是。
殿中烛火‘噼啪’炸响了一声,赵王忽然问:“初儿觉得,你大皇兄怎么样?”
嗯?
萧寅初眼露迷茫,赵王似是在自言自语:“太子忠厚,也算勤勉,就是身子不好,一国储君,身子是国之根本。”
原来这个时候赵王就起了废太子的心思。
萧寅初假装听不懂赵王的话,轻声说:“大皇兄对初儿很好。”
赵王肆一愣,爽朗大笑了几声:“也是,寡人问你一个小姑娘做什么?雪渐渐大了,叫宫人将地龙烧旺一些,别冷着了,回吧。”
萧寅初只得乖乖行礼告退。
暖轿又回栖雀宫。
褪下华服,只着轻便常服,萧寅初坐在妆匣前,由花镜卸下妆发,今夜又下了大雪,整座宫殿十分安静,只有窗外落雪‘簌簌’的声音。
“方才东宫也派人送来了玉肌膏,倒是与陛下送到一块了。”花月带着两个宫女近身,二人手中都捧着漆雕红托盘,上面是昂贵的玉肌膏。
萧寅初刚擦了膏子,随手取来一支,揽镜照了照,红肿开始消了,点头:“为我擦一些罢。”
“诺。”
花月用簪尖儿挑了一些在手中搓开,轻轻涂在萧寅初的伤处,青黑色的药膏十分清凉,感觉灵台都清明了不少。
“这药倒是不错。”萧寅初拿起玉肌膏在手中把玩,冷不丁想起前世每回她意外磕碰都会收到一支这个,不禁问:“这东西是新贡上来的药吗?为何我以前从未见过?”
花月点头:“是啊,这是此番代城君来朝带来的朝贡,据说十分稀有,宫中只太极宫和少数几位主子处有。”
萧寅初将玉肌膏的盒子开开关关,轻声应道:“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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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潇湘馆开学。
之前因为秋祭停了十余日课,又因为接连好几日大雪停了许久,这一日清早,萧寅初早早就乘坐暖轿到了潇湘馆。
潇湘馆位于太极宫西面,临近东西二宫交界的镜湖,是一座三进的中等宫殿,萧寅初在门口下了轿子,由花镜陪同进去。
“请公主安!”入门,潇湘馆伺候的宫女便跪了一地。
柳夫子迎上前:“公主。”
这柳夫子是位女官,约莫四十开外,看起来十分严肃。她曾在太后宫里司掌笔墨,如今分管潇湘馆,负责教养皇家贵女。
“柳先生。”萧寅初执了个弟子礼。
柳先生半避开这个礼,道:“赵先生已在馆中候着了,您请进。”
经史课虽然安排上了,但只有萧寅初一人有,其余人还是上着普通课程,柳夫子只送到清风堂门口,示意她一个人进去。
萧寅初接过花镜拿着的笔墨纸砚,跨进清风堂。
古朴大气的匾额挂在门楣正中间,堂中挂一副太姒诲子图,底下的书桌分列左右,一排五张,一共十座。
赵锦城正在看那张太姒诲子图,不禁摇头感叹,前朝张旻敬先生之画技堪称鬼斧神工,笔锋、用色都是姣姣,可惜这画中内容……世女子多愚昧,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贤则贤也,却无半点灵魂。
“赵先生喜欢这画?”萧寅初见他看得出神,不禁问道。
赵锦城没想到背后来了人,一脚滑倒,双手堪堪撑在背后条案上:“公、公主?”
萧寅初见了他的脸,心道这赵卓大人身材矮小,他儿子却意外地高大俊美啊。行礼道:“先生叫我闻喜就好。”
赵锦城方才失仪,十分不好意思,拍直袍子上的褶皱,行了个大礼:“下官赵锦城拜见公主,公主万安。”
他是闻喜公主的师,亦是萧家的臣,为君者有礼,但不是他无礼的理由。
赵锦城年方弱冠,斯文有礼,身长七尺有余,学富五车,萧寅初将他打量在心,点点头。
二人互相见礼之后,萧寅初入座。赵锦城接了教养公主的职务,没日没夜拟了计划,先拿起一本《论语》。
“我们便从百家经典,《论语》学起。”
赵锦城打开书,开始揪心一会肯定得逐字逐句给公主解释,毕竟时下女子流行‘无才便是德’,只怕她连古字都看不利索。
“子曰……”说罢翻开第一页。
“……”萧寅初不得不打断他:“先生,还是自《策论》学起吧。”
不瞒他说,《论语》、《千字文》、《诗经》之类,她三四岁就倒背如流,赵锦城估计也是,好比一个学子学至贡士,又从头看开蒙的书,不仅她难受,赵锦城肯定也难受得紧。
赵锦城哑了一会:“《策论》?”这般高深的课,她听得懂?
萧寅初翻着闲暇时她回忆起的的书单,问:“要不先生自《商君书》教起吧,本宫……弟子对这个感兴趣。”
赵锦城此番会试摘桂,写的题目便是有关朝廷司法度制,当下来了兴趣:“《商君书》乃是先秦公孙鞅及其后学所编,原有二十六篇,因遭逢乱世,天下分治,如今只剩下二十四篇……”
赵锦城侃侃而谈,时不时引经据典,说到兴处俊脸激动得泛红,萧寅初边听边记,时不时针对发问,引得赵锦城狂喜,如遇知音。
半个时辰很快过去了,堂外敲起铃声,赵锦城方冷静下来,看见公主白净稚嫩的脸,不禁为自己刚才大抒己见感到羞愧,身为先生只顾自己抒发,一点都没有顾及学生听懂没有,该罚,该罚。
“不知公主方才,有什么听不懂的没有?”赵锦城问道。
萧寅初冲他拱手一拜,笑道:“先生大才,听了先生的话,弟子如醍醐灌顶,先生教得很好。”
她是真心觉得赵锦城教得很好,他原本诗文就好,不像时下学子那般迂腐固执,相反,他很懂得举一反三,官家出身却能将心比心。
此等人才一定要让父皇给他安排一个能施展手脚的官职,萧寅初暗想道。
赵锦城长这么大第一次被女子夸奖,不禁脸红:“公主该……去上骑射课了,下官后日再来。”
“雪天路滑,赵先生走时慢一些。”萧寅初笑眯眯看着他,花镜已经收拾好了她的纸笔,她便先行离去了。
庭院中堆着积雪,到处一片白莹莹的,那女子身着杏黄宫裙,披绣梅花的斗篷,正与宫女相伴出去。
花镜边走边道:“奴婢听说呀,潇湘馆新来了骑射师傅……”
萧寅初身子孱弱,最怕这类课程,不禁恹恹道:“新不新来的有什么要紧,反正你主子我十分不喜。”
阳光洒在她身上,仿佛镀了层金边,直叫人看痴了。
作者有话要说: 鹅:狗狰你再不来,你媳妇就被人打包带走了!
第9章
邯郸城里有专供贵族子弟玩乐的马场,皇宫里也有,在镜湖另一边。
原是为了给赵王跑马刻意开辟出一大块空地,自从赵王爱上修仙以后,只有二皇子萧何偶尔来跑跑。
闻喜公主一到马场就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萧思珠带着香梨走过来行礼,十分惊讶:“妹妹身子大好了吗,今日怎么来了?”
以前闻喜公主不喜欢这种课,从来没上过,今日破天荒来了,许多人明里暗里都十分好奇。
萧寅初想起方才花镜说的话,道∶“我听闻换了个骑射师傅,特意来看看。”
这当然不是她真正的目的,刚与萧思珠寒暄,入口处又喧哗起来,一个华衣女子被簇拥着进来,她身量挺高,骑马装上用金线绣了几捧金芍药,十分耀眼。
萧思珠轻哼∶“一如既往的俗气。”
萧寅初不大识人,花镜小声提醒道∶“那位是汝阳王郡主,据说前些日子与云安郡主在京里争一匹布,打起来了。”
萧思珠没好气地说∶“皇后娘娘懿旨还没下来,她倒先把自己当太子妃了,往后过了门眼睛不得长天上去?布不布的我不稀罕,主要是挫挫她锐气!”
汝阳王是本朝为数不多的异姓王之一,那位郡主叫荣丹,她身量很高,身板也健壮,那身骑装虽然金光灿灿的,但从她翻身上马熟练的姿势看,不是个绣花枕头。
萧思珠嘀咕∶“汝阳王戎马出身,家中从爷们到女子都能骑马打仗,出入与男子并肩齐行,粗俗不堪。”
萧寅初摇头,语带警示∶“汝阳王随父皇南北征战几十年,姐姐这话可不能被别人听见。”
“她也就仗着家世……那日要不是我躲得及时,她沙包大的拳头,就得照着我的脸挥过来!”萧思珠想起当时就生气,再不肯多开口。
时辰到了,众人聚齐到一处,不一会儿,新骑射师傅便到了。
萧寅初面前站着荣丹,后者比她高许多,几乎将前面挡了个严严实实。
只听骑射师傅说∶“各人先去领马,今日教授走马之技。”
萧寅初听着声音有些耳熟,从后面探头一看,差点被惊呼出声——挑、挑灯?
众人四散开去,马场除了提供马匹给贵人跑马,还可以寄养自己的座驾,如荣丹胯/下的枣红大马便是寄养在这的。
萧寅初以前从未上过骑射课,也就没有自己的小马。
马栏里的马儿们被一匹匹领走,挑灯走了过来。
“属下拜见公主。”挑灯小小声地行礼∶“属下带您去挑马?”
“挑灯大人不跟在代城君身边,怎么跑到潇湘馆来做工了?”萧寅初不大友好的眼神将他从头洗礼到脚,看得挑灯心发虚。
挑灯心虚地低头∶“是陛下指派属下来的,君上自然也知道。”
就那么巧,秋祭那日,他制服了一匹突然发狂的礼马。
就那么巧,赵王最欣赏勇猛之人,非要赏他。
就那么巧,湘王爷有感而发,说潇湘馆的骑射师傅将要告老还乡,挑灯可以胜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