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其中一人,算得上是姝菡的旧识,正是做秀女时候有过数次冲突的云若。
云若当日被素玉挑中进入长春宫,是众人皆知的,姝菡倒也没讶异她这么快就能得到进屋伺候的资格。
倒是素玉遭了贬,不知道和自己有没有关系……
贤妃此刻正背对着门口,福公公在一侧代主子发号施令:“手脚麻利着些,再过半个时辰就是太后娘娘礼佛的时间,莫耽误了主子的正事。”
看样子,贤妃正打算出门去寿康宮。
姝菡虽才是第二次见贤妃,但风闻久了,也知道她实在算不得一个好相处的主子,遂加倍小心。
掐着她穿了衣转过身的时刻,姝菡乖觉地跪在地上行大礼:“奴婢雅珠给主子请安,主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屋内众人闻声皆将视线定格在这个新来的宫女身上,而其中一道视线,毒辣得似乎能在她身上戳出一个洞,不作它想,便是云若。
此时,贤妃在二等宮女春分和芙蓉的搀扶下又坐回了主位。
“起来回话吧。”
姝菡没急着起身,又规矩叩了头:“奴婢谢娘娘恩典。”
贤妃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是个懂礼仪识抬举的便好。
“打今儿个起,你就叫素蓉,跟着你素兰姐姐在屋里伺候,有什么的不懂不会的,随时问她。至于这品阶吗,暂算末等吧。”
既没有叙旧,也没有薄待。
姝菡心里虽不喜被随意改名,但仍老实谢恩:“奴婢谢主子赐名。”
“行了,时辰也不早了,素兰、芙蓉随我出门,其余人留下好好当差。”
姝菡看着贤妃娘娘抬步往外走,忙让开路退于一角,心里却有些犹豫。
先头贤妃说让她跟着素兰,便是相当于认了师徒,按说要时刻跟在身旁应卯的,但后面出门又没点她的名字,这一趟,她要往前凑吗?
初来乍到,想来还是低调一些的好。
出了门子的贤妃坐在舆车上半眯着眼,素兰则跪坐在一旁随时候命。
半晌,贤妃似是呓语般出了声:“这个素蓉,你要好生带着,切莫像某些人那么糊涂。”
素兰心里明白,这某人自是指了素玉。
她赶忙应是,想想又补上一句:“奴婢必不负主子的期望,只是……”
“只是什么?”贤妃将眼睛大睁,有一种骇人的气势。
素兰知道那是主子发火的前兆,赶忙挽救:“只是奴婢担心,素蓉她为人老实本分,怕旁人不知娘娘的心意,反倒欺她初来乍到。”
“哼,我倒要看看,是哪些没脑子的人敢在我眼皮底下动手?”
“主子且息怒,这只是奴婢的愚见,端看您金口玉言地给素蓉妹妹赐名,这体面就没人能越过她去,虽眼下她只是末等,但假以时日必定能成为主子您的臂膀。”
贤妃听到这方觉得稍微顺意,只轻轻嗯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素兰额头微汗,这一番试探,险些把自己折进去,真不知主子为何如此看重这个新来的宫女。
这人看起来过分老实规矩,又没有个眼力见,方才出门都不知道趁着主子抬举上前涨脸。
贤妃其实也在纳罕,这个叫雅珠的宫女何德何能,能让她引以为傲的亲儿子单独提上一嘴要给她晋身的机会。
初选那日,偶然得知此女的身世,和去了的悦嫔有那么些交集,本想着把她留给小九做个暖心人,既施了恩,又笼络了人心。
可是既然这人是亲儿子用得上的,孰轻孰重,自然不需犹疑。
在争储的这条不归路上,为了老四他能问鼎至尊,莫说是一个小宫女,便是要自己杀人放火逆天而行又有何妨?
002
姝菡目送贤妃出了门去,想着能不能趁这机会,回去膳药间拿行李,也好当面辞了顾嬷嬷和灵芝。
只是不知道想要出门去,应该找谁报备?或者,还需要有个临时的腰牌?
姝菡想寻了留守的宫女问问清楚,一转身,便对上一堵高壮的人墙。
云若掐着水桶粗细的腰一脸嫉恨,“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从膳药间来的医女。也不知道某人是撞了什么大运,竟然也有机会到咱们长春宫当差。看在我们从前同为秀女的交情上,我且提点你两句:这长春宫最是个讲究尊卑礼仪的地方,你既是新来的,就要向着院子里诸位姐妹多学学,省得行差踏错误了自己……”
话还没说完,旁边一个年纪略长的圆脸宫女打断了她:“云若,素兰姐姐方才不是交待你去把娘娘明日要穿的吉服熏上香?怎得还在这里耽搁?”
云若瞬间似换上一张脸,笑着应和:“我记着的,春分姐。我只是和新来的姐妹叙叙旧,不会耽误正事的。”
旁边另一个宫女不免嗤笑云若的不自量力:“你省省吧,还叙旧,你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来历?想要摆谱儿,吃孝敬,也得看你受得住受不住。”
春分知绿乔说话耿直且毒舌,怕两边起了冲突,忙从中调和:“好了,主子刚走便都开始作妖了是不是,是好日子过够了?你们谁要是觉得有力气没处使,都给我去后院冷静冷静。”
两个人听到这话都不在言语。后院,那是最不受待见的人才去的,遭了贬的素玉不就在那吗?
素兰不在,春分就是品阶最高的,虽她平时鲜少嚼舌根,但如今声势地位早有不同,没人敢冒这个风险。
姝菡只耐着性子听了几句,就把里头的弯弯绕绕猜得个八九不离十,只笑着说:“我知道,这位姐妹看我新来,好心提点,但娘娘已吩咐了我多向素兰姐姐多学多问,所谓一事不烦二主,你的好意我也只能心领了。”
云若看姝菡一副并不认识她的样子,脸色憋得通红,倒显得她是特意攀交情呢,刚想发作,春分一个眼刀过来,充满了警告。
姝菡依然挂着淡然平和笑容,就那么看着云若,似是无声挑衅,既低调又不动声色,春分却不得不对这个新来的末等宫女重新有了估量。
也不是姝菡今日要和云若清算旧账,更不是她仗着贤妃的声势使小性子。如果按着她过去的心性,对于这样的口头官司多半是置之不理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
贤妃在这个时候特意把她从别处调来,总归有着深意。
她与世无争不在意这些纷争,可贤妃未必会无端看重一个没有还手之力的废物。
这院子里,能以素字开头的宮人,现在除了素兰就是她,这个时候不硬气起来,难道要等着贤妃把她归为弃子吗?
春分眼看云若要反较,马上把两边人隔开:“素蓉妹妹新来,还有很多琐事要处理,姐妹们就是想贺了她,也总要等她归置好了再说。妹妹且随我来,我带你去你的屋子看看去。”
说着挽着姝菡的手往外走,把一屋子人晾在当场。
姝菡从善如流,只笑着答谢,也不再管身后人诸多眼色。
总归,讨好了这一个,便要得罪那一个,她心负大是大非,血海深仇,不是来和这起子人纠缠的。
走到门口,绕过回廊,是长春宫的正门。
一个略显萧索的背影正攀折着墙边吐翠的新柳。
听见脚步,他适时转过身。
春分虽惊讶他为什么这个时候独自过来,还是拉着姝菡下拜:“贝勒爷吉祥。”
“春分你先下去,让这个宫女留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问她。”
春分担忧地看了眼身边一脸平静的少女,只得痛快应了声是。
姝菡等春分转身走开,也不等那人叫起,索性起身微笑:“正巧,我也有一事不明,想向贝勒爷您请教。”
第29章 【九贝勒】
九贝勒徵骐神情微顿,显然没想到姝菡会有这样大胆的举动,按她前几次面对自己的态度,不是装傻就是扮拙,就在方才,还能当做没事人一样,给自己和四哥问好。
眼下倒是爽利,连谦称都不用了,就直接你啊我啊的。
别说,这才有些当年初见她的慧黠样子。
一恍惚,姝菡已经先发制人:“贝勒爷怕是不知,方才得主子恩典,已经将我赐名素蓉,还请您下次不要错认。虽不知贝勒爷是何时见过我,但我仔细想来,当时应该并没有给您造成什么不愉,您说是吧?”
趁着独处机会难得,姝菡索性直接说破,看对方是个什么用意。
九贝勒看她眼波灵动,胆大地试探,只含笑反问:“你说没开罪过我,何以见得?”
姝菡看他似乎没有动怒的意思,便继续壮胆说道:“您明知道我的来历,既不曾降罪也不曾声张,这已足够说明问题。再一则,以您的身份地位,若当初我冒犯了您,怎还有命活到此刻?”
九贝勒颔首:“不错。我们初见的时候,你确实不曾得罪我,那是我头一次领差事,你当时还帮我和四……,帮我解决了不小的麻烦。但是今时今日,你我之间却添了两笔新账要算。”
姝菡看对方说了责备的话,但语气却轻松随意,也没畏缩:“那贝勒爷在降罪前,能不能先为我解惑?我们是何时何地见的面,我当时又帮了您什么忙?”
见姝菡真的是一点都不记得了,九贝勒佯作一脸伤心:“我日日夜夜惦记着向你答谢,你却根本没放在心上,真是可恶至极。”
姝菡更加费解:“要不,您给我提个醒?”
正这时,不远处一个小太监探头探脑,还小声催促:“贝勒爷,您快着些,等会万岁爷还要到靶场考校您们的功课呢!”
九贝勒知道眼下不是说话的时机,只用手敲了姝菡的头顶:“你想知道?爷还不想说了呢。这账先记着,等我倒开了功夫再找你清算。”
说完,一反方才折柳的颓态,背着手趾高气昂地扬长而去。
边走边在心里盘算:看来,她突然被调来长春宫做宫女,纯属只是巧合。
看她今日的表现,显然不记得几年前在呼兰府的旧事。
也就是说,她也没认出四哥,至少事先没和四哥有过诸如此类的交流,这样的认知竟让他莫名有些喜意。
反正人就在长春宫,他和她的账,不急。至于她到底是谁,也没甚打紧。
……
姝菡看九贝勒走远,又摸了摸被敲疼的头顶,一头雾水。
这人是什么意思?话说一半就这么走了?
如果像他所言想要报答自己什么劳什子的恩情,不该把事情和盘托出吗?
又或者,他有什么特殊的目的,想要拿捏自己替他办事,那也该用她的身世作为要挟恩威并施一下吧?
眼下吊足了她胃口,让她悬着的心更加没有着落。
想不出因由,姝菡只得自暴自弃地转身往回走,烦恼之余,突然担心。
春分会不会把方才九贝勒单独召见自己的事往外说?到时候要怎么回话?
还有那位安亲王,接下来,又会怎么处置自己?
自己报仇大计还没提上日程,就惹下这许多是非,姝菡苦笑一声。
002
春分并没走远,只在隔了十多丈外的一处月亮门里等着。
姝菡循着她方才离开的方向,很容易就找到了人。
看这距离,倒是不担心她偷听什么。况且,有些事,也不是她想瞒就能瞒下的,就比方九阿哥单独找她这件事。
春分见了姝菡,却一个字也没问,只招呼她:“素蓉妹妹随我来,趁着主子不在,也好把自己的屋子归置一下。”
姝菡心里赞她持重,口中也忙回应:“那就有劳春分姐姐了。”
她不问,自己也没有必要解释,省得欲盖弥彰。
春分带着姝菡,沿着月亮门里的一条小径,直走到头。
此处是个小院子,看布局当初应是库房或暖阁一类的所在,共有六个房间。
朝向有南北之分,开间却都不大,甚至不比做秀女时的屋子轩敞。
宫女的宿处历来是不许上锁的,春分带着她走到了左手边第二间北屋,轻轻一推,门便开了。
“咱们长春宫里眼下有记了名的宫女七人,不入等的粗使宫婢四人,夜里均宿在此处。因你新来,且按娘娘吩咐列入三等,便按序住了此间。”
“素兰姐姐又住在哪一间?万许我有事请教她,先认个门路。”
春分笑答:“亏你有心了。朝南第二间就是了。头一间是从前素心姐姐的住处,眼下空着。我和芙蓉住第三间,你得空可以常来坐坐,芙蓉的茶艺是我们这里最出色的。”
想想又提点道:“方才和你说话的云若也和你住一间,另有前两月新来的宫女沛柔和尔沁住在你隔壁,因她们未记等,白日里寻常只在后院,这会儿倒是不得见。”
姝菡知道,按着二十几年前的旧例,像是贤妃这样的位份统共只给配六个宫女,但因身份地位不同,又会出现这种编外的情况,谁让贤妃代管六宫,事务冗杂呢。
听着春分浮皮潦草几句,姝菡已经对屋舍的配置有了初步了解,从中也可看出每个人在此间的地位。
细数了这十余人,一等的只有素兰,住了南边第二间、二等是春分、芙蓉住了南边第三间,三等的绿乔和一个没见着的住了北边第一间;云若和自己住一间。
余下四人,不入等的,除了尔沁、沛柔和个旧宫人,便只有素玉。
这样的安排实在让人高兴不起来,同间和邻屋对自己都充满敌意。
幸好虽自己是新来的,但好歹是三等,说起话来也不吃亏。
谢过了春分的善意点拨,姝菡也不急着清理打扫空着的架子床,只提了提回膳药间取行李的事。
春分自不会阻拦,另叫来了院子里无所事事的小六子来给她领路。
姝菡辞不过,只好愧受。
小六子却在一旁抱怨,早知道不如方才一并捎来呢。
003
姝菡回去膳药间的时候,顾嬷嬷和灵芝仍不在,她不好久待,只把先头的字条压在堂屋茶壶下,又掩好门才走。
想着给汀兰的信还没写完,遂向同行的小六子打听:“六公公,咱们主子寻常有习字的习惯吗?又是哪位姐妹伺候呢?”
小六子像看怪物一样看她:“咱主子又不会写字,你提这个不是触她霉头吗?一会儿进了院子休提这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