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书是你的?”头顶有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字不错。”
姝菡还贴在冰凉地上,不知道前半句话要不要她回答,还是直接谢他夸奖?想了想,觉得多说多错,还是眯着装傻吧。
见跪着的人没有应声,安亲王也不恼,只吩咐:“起来回话吧。”
“谢王爷。”姝菡起了身,继续低头,装鹌鹑。
膝盖有些疼,不敢揉,只盼着这位煞神赶紧走。
“怎么想起来把笔锋收着写的?”
姝菡一脸茫然,有些不理解他跑偏的关注点,还是照实说:“省墨……”
……
这回轮到安亲王错愕了。
这算是个什么理由?医女用的笔墨不都是内供吗?内务府要是有省俭的觉悟,各处的亏空也不至于让皇阿玛头疼到夜不能寐。
幸尔,不等安亲王发难,身后又有人来。
“四哥,怎么不进去给母妃请安,反倒在院子里灌冷风。”
安亲王听到声音,微微侧身,只含糊说:“看到了个眼生的宮人,遂问了两句。”
姝菡借着两个人说话的工夫,偷偷抬眼打量了一下。
来为她解围的,竟是个“熟人”,就是那日识破她身份的九贝勒。
姝菡直觉,这位九贝勒虽然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却未必有追究的意思,她这些天在膳药间能过得风平浪静,包括眼下能好好站在这里就是证据。
只是被这位爷识破还不可怕,但是如果自己的身世彻底败露,那后果就真不好说了,单单是这位铁面无私的安亲王就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看着九贝勒和安亲王的关系,亲厚非常,但愿九贝勒他不要顺口把真相秃噜出去。
姝菡于是又默默低下头,只盼着没被认出来。
九贝勒今天还真是开面儿,非但没有主动和姝菡犯话,反而伸出一只手,搭住安亲王的肩膀:“五哥听说五嫂要请脉,急的什么似的,已经先一步进了屋,咱们也赶紧进去吧,说不定还能赶上五哥当派喜钱。”
“你小子还缺那点散碎银子?”安亲王被这说法气乐了,但还是随着九贝勒移步往屋里去。
姝菡见这两尊大佛终于送走了,感觉冷汗都快冒出来了。
看来那位九贝勒是没认出自己,又或者把先头的事早就放下了。
虽如此,以后还是要多小心。
要是再有往长春宫来的差事,干脆想办法推了,反正有灵芝呢。
到时候自己就安心留在膳药间看家,再多读几本医术,说不定,能找到良方医好岚姨的病……
想到读书,才意识到,那本手抄的《药经》还在安亲王手里,没还回来!她足足抄了十日!
挣扎了一瞬,又蔫下来:算了,回去再抄一本吧,那两位活阎王,还是躲远了好。
一抬头,正对上回头看过来的九贝勒的视线。
他见姝菡也看向自己,眼里满是戏谑,同时咧开嘴做了一个口型,姝菡虽然没读懂他的唇语,却看得出那是个安抚的意思。
!
他何止没忘了旧事,他这是故意出手帮她“脱险”……
安亲王走着走着,似乎察觉到身旁九贝勒的小动作,也随之半侧了身,却最终没有转过来,他只背着手,将那本《药经》攥紧了,复又大步朝前走去。
适时,素玉刚好领了顾嬷嬷出门,见安亲王和九贝勒往里面去,赶忙行礼问安,却懊恼唇上的胭脂早晕淡了,春衫也没有抚平。
“母妃在里间吗?”
“回王爷的话,哲郡王妃刚诊出了喜脉,五爷在里间陪着呢。两位娘娘并王妃眼下都在堂屋里,淑妃娘娘逢此大喜,说要重摆一宴,正等着两位主子爷呢。”
素玉一边答话,眼神却时不时地往廊道上飘,见姝菡仍伫在远处傻等,才把视线收回。
安亲王和九贝勒自然不会同个宮人多纠缠,得了准信儿跨过门槛,准备去贺了老五。
顾嬷嬷得了赏银,又辞谢了素玉,才带着姝菡往回走。
回到膳药间,顾嬷嬷收起了脸上喜色,将门栓好,毫不遮掩地问道:“雅珠,你同我讲,可是和长春宫的宮女素玉有什么过节?”
第25章 【因果】
“我今日是头一次见到素玉,过去连听都没听说过她。嬷嬷这话是因何说起?”
顾嬷嬷看姝菡一脸茫然不似作假,就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起初素玉让你在院子里等,我就有些疑心,便是灵芝此前随我去的时候,好歹也能在穿堂里候着……再后来等确认了郡王妃是喜脉,两位娘娘当场派恩赏,我本欲将你叫进去,可是我才提起有医女同来,名字都不曾报,那素玉突然出言打断了我,而且是先后两次,后来赏赐倒是没少了你的,但终归少了露脸的机会。”
姝菡听见顾嬷嬷如此说,也不禁思量起来,“许是碰了巧吧,莫说我只是您手下的医女,便是和她同殿为奴,也总不会抢了她的饭碗,她何必针对我呢?”
顾嬷嬷高深一笑:“你虽自持聪慧,但到底年轻,不知这宫里的水深着呢。你虽没正面和素玉打过交道,但人家未见得就不认识你。不然,你以为她为何要冒着被斥责的风险,打断我向娘娘回话,别说她已经在长春宫伺候了四年,便是初入宮的毛丫头,也懂得这基本的礼数。”
姝菡眉头紧了紧,看着顾嬷嬷循循善诱的眼色,试探着问:“您老是说,我在不经意的情况下得罪了她?又或是让她觉得构成了威胁?”
顾嬷嬷点头:“如果你们两家没有宿仇,便只能作此解释了,你再按着这个思路好好回想一下,己可有什么招人眼的举动?”
姝菡不确定地说:“初选那日,因我额娘曾是重华殿悦嫔娘娘的宮女,曾被贤妃、淑妃两宮娘娘单独问话,不过那也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了,两位娘娘顶多只是觉得耳熟,又不是多得重用的大宮人,素玉难道真会因为这一点点的巧合而铤而走险吗?”
“傻孩子,你无争胜之心,当然不觉得这旧仆的身份有何稀罕。但那些在权利漩涡中心浮沉的人,怎么会给旁人任何威胁自己的机会。就凭着两位娘娘能当众多和你说上几句,她也不敢掉以轻心。”
“听嬷嬷所言,似乎颇有些道理,但那素玉把心思花在我身上,真真是白费了。若两位娘娘真有念旧之情,我如今怎会有机会在此安然同您学医?”
顾嬷嬷被问得一顿:“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就算娘娘们日理万机无暇顾及,但素心管着长春宫内的人事内务,惯来心细如发,怎会于此疏忽大意?这可不像是她的做派。”
“那日来选人的,是素玉。”
说完,姝菡灵光一现,把很多事情串联起来:宝济·云若故意污损自己的试笔,而寿康宮选人时自己果然未能入围;云若同是落选却难以置信,而后长春宮派素玉选人,云若被挑走。到了今日,素玉又一再阻止自己在人前露面……先前没深想,这么看是多么明显的排挤打压。
如此,便说得通了。
想不到一个宫女之位,尚未及威胁到任何人,素玉便如此针锋相对。
顾嬷嬷看姝菡沉思,只当她想明白其中关窍在怀恨,却只见她仰起笑脸:“嬷嬷说的话让我茅塞顿开,弄清了其中关联,也好知自己折在哪处,省得日后继续吃亏。”
“你真的都不在意?说不得,要不是这素玉弄鬼,你现今已经在长春宫里当差。”
“长春宮也好,寿康宮也罢,都没有嬷嬷这里舒坦,嬷嬷休要诓了我离开,我就赖着您不走了。”
说着,把她今天得来的一锭赏银拣了出来:“嬷嬷若无别的事,我先去寻灵芝,上次从街上买来的蜜饯怪好吃,我同灵芝妹妹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托了方公公悄悄帮我们带些进来。”
002
闹腾了大半日,长春宫里送走了淑妃一行,终于恢复平静。
贤妃半躺在罗汉床一侧闭目养神,素兰自觉上前替她按压穴位舒缓疲累。
半晌,贤妃似是想起来什么,她坐起身:“让素心带着各处新添置宫人的名册进来回话。”
素兰纳罕,素心明日就要离宫,日前已将名册转交给素玉保管,娘娘她不会不知此事,怎么此刻反倒让素心拿来名册回话?
也不敢多问,只应了声“是”,便退了出去。
彼时素心正在对素玉做最后的敦促:“方才你也太失态了,当着两位主子娘娘和福晋们的面就擅自打断顾嬷嬷回话,这些年学的规矩都吃到肚子里去了?主子娘娘给你做脸,没有当面斥责,你自己心里就没点数?等晚间值夜,用心伺候着,找机会认个错。
素玉绞着绣帕回嘴:“我省得了,素心姐,以后再不敢的。”
素心看她回答的敷衍,还欲再说几句,就被出来寻人的素兰叫了过去。
临进屋,素兰把素心拉到一边:“娘娘让你带着各处新选宮人的名册,素心姐,你明日就要离宫,可千万想好了待会如何答话,切莫误了自己。”
素心先是一惊,复又握住素兰的手:“好妹妹,姐姐都是要走的人了,又有什么好顾忌的。倒是你和素玉两个,我还真有些放心不下。尤其是素玉,虽她来得晚,心气却高,我不在的时候,你帮我多看顾着她……”
素兰知素心良善,也只能提醒到这儿了。
素心进屋的时候,贤妃已经起身,坐在临窗的椅子上喝茶。
“娘娘这个时辰还喝茶,怕是夜里会走了困,不如奴婢端碗雪梨汁给您?正好降燥清肺。”
贤妃闻言果然放下茶杯。“还是你细心周到。”
素心笑着将茶杯收走,“都是娘娘教导的好。”
贤妃听完哂笑:“我教导的再好,也就带出来你这一个……算了,不提这个,你将名册带来了吗?”
“名册奴婢未随身带着,但初选那日的几十名有出身的秀女,奴婢倒是都有留意过去处。”素心虽快走了,但对素玉也做到了扶上马,再送一程。
“那我来问你,今日顾婆子带来的医女是何人?”
素心心里咯噔一声,知道这疖子终究要出头,只能照实说:“是个叫做海佳·雅珠的宫女,听说会写字,很得顾嬷嬷重用。”
贤妃闻言脸色不愉:“这人是谁做主分派去的?”
初选那日,素心是全程跟在贤妃旁边伺候的,她不会不知道,这个宫女是自己看中的。
素心额头微湿。因离宮在即,她有意历练素玉便把挑人的差事全权交给素玉处置,等到事情落定才发现那位被娘娘单独问话的宮人并未入选。
素玉那点小心思她懂,但事情既已做下,就没有回头的余地,总不能将入选的人遣走再换了那雅珠来。
素心终于还是决定再帮素玉一把:“都是奴婢粗心,那日未将娘娘的心意及时传达给素玉妹妹,请娘娘责罚。”
说完,噗通一声跪下。
贤妃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好半天,才幽幽地说:“素心,你跟了我也有十年了吧。”
“回娘娘的话,有十一年了。”
“我一向觉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不想你竟如此糊涂。”
“娘娘息怒,奴婢只是因为离宮在即才粗了心思,请您看在这些年奴婢尽心伺候的份上,还请全了奴婢的脸面。”
“呵,脸面?你们一个两个的,都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反倒让我去顾及你们的脸面?”
贤妃怒得站起身来:“你说不曾告诉素玉我挑中了那雅珠,难道她就是瞎子聋子不成?体元殿恁大动静,怕是永巷里的洒扫宮婢都知道,我宮里的一等宮女竟会不知道?今日拦着人不让进来不是心虚是什么?还有你,为了全她的面子,就罔顾我的用意,到底谁才是你的主子?”
素心没想到会激起贤妃如此大的怒意,只得不断叩头:“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却一句反驳不得。
“罢了,罢了,滚出去吧,待会找素兰领上一百两银子,明日不用来谢恩了。”说完转身进了里间。
素心瘫坐在地,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
第26章 【险相】
“你听说了吗,长春宮里出大事了。今儿个一早天刚亮,一等宫女素玉被贬成了不入等的粗使,以后连主子的屋都不能进。”
姝菡和灵芝正候在膳房抱厦里等着取饭,就听见转角处有人窃窃私语,原来是有几个小太监推着车过来,等着帮领饭的宮女们搭把手、赚些茶水钱。
姝菡知道这些公公们虽不起眼,但消息却极为灵通,而方才他们说起的人恰好还是和自己有些交集的素玉,便也没有刻意避嫌。
“这就奇了,她不是才由二等宫女升做一等没多久吗?怎么说贬就贬了?”是另一个声音,带着看热闹的口气。
“听福公公身边的小英子说,素玉昨晚上值夜时不小心打碎了贤妃娘娘惯常使的一只琉璃茶碗,说是吐蕃去岁供来的,世间统共两套,另一套在乾清宫里摆着,可见十分珍贵。”
“她怎会如此不小心?这等贵重的器物,就是弄折了自己的手脚也不能把它打了啊。唉,真是可惜了(liao三声)的,她熬了几年资历,终等到素心出宮,正该是风光的时候,却因这点小事遭了贬斥,可见贤妃娘娘是动了真怒……”
一个挤在外围、落单的小太监听见这话,嗤了一声:“这芝麻绿豆样小事,也值得你们一大早巴巴地在这里嚼蛆,我这有个大消息,说出来,吓破你们的胆。”
“我们说我们的,和你挨着吗?你哪凉快哪呆着去,实在有力气没处使,怎么不去找你小梅妹妹去。”
诸人哄然大笑,这小骆子一向是个怂包,却眼热乾清宫里的一个做御前宫女的同乡,偏那宫女还真就不开眼愿意搭理他,众人既瞧不上他又有些酸。
那被讪打的小太监十分不服气,原本应该避忌的话没经大脑就溜了出来:“太子爷昨日行猎误伤了英亲王,圣上大发雷霆面斥了太子让他在东宫闭门思过,这样的大事,你们有哪个能探听了来?就知道嚼些鸡毛蒜皮的舌根,反倒瞧不起你骆爷爷,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