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的人也顾不上和那小太监抬杠,纷纷围过去:“你打哪儿听来的消息?快和我们细说说。”
又有人左顾右看:“你们小点声,主子们的事也是我们说得的吗?”
声音渐弱,姝菡和灵芝对视一眼,都选择噤声。
灵芝是吓的,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会掉脑袋的秘辛。
姝菡除了惊吓,心里更多,是翻滚在心里的恨意,这恨让她攥紧了双拳。
她极尽克制,才维持着情绪把早膳领完。
……
回程上,姝菡神情恍惚,她担心被顾嬷嬷看出端倪,只好对灵芝说:“我方才把重要东西落在膳房了,得回去找找,你先拎着食盒回去,省得嬷嬷等急了。”
灵芝本就后怕方才听到的墙角,只乖觉应了声好。
姝菡看灵芝走远了,就近拣了一处花木掩映的假山影壁,躲在后面大口喘着气。
被岚姨像幼鸟一样呵护了八年,她几乎快忘记,双亲暴毙的伤痛是怎样陪她度过每一个不眠的子夜,那疼痛噬骨蚀心,通宵达旦。
经过八年的隔绝,似乎一切都已经湮灭,外人也当她把一切旧事放下,却不知这恨早已深植骨髓。
如果说在这场惨剧里,白景瑞只是受人驱策的刽子手,那这位残暴狠厉的当朝太子徵晟,才是费佳氏灭门的幕后元凶。
姝菡无数次从惊梦中醒来,脑海里残存的都是同一副画面,母亲含着热泪与她叮咛:“菡儿,快走……答应为娘,好好活着,不要想着为我们报仇,你父亲不是死于任何人之手,他只是运道不好,站错了位置。”
很多年以后,姝菡才懂得,所谓的“位置”所指何意。
时年父亲作为二皇子的蒙师,即便什么都不做,也会被贴上同党的标签。
母亲把这灭门祸事归咎于党争,可事实真的如此吗?若没有野心勃勃争权夺势的人,又哪来的鲜血屠戮累累白骨?
若没有他们,父亲本可以继续做个一心向学心无旁骛的当世大儒,凭什么因他们争王裂土,就要无辜受累赔上性命?
从前在呼兰府,她纵有血海深仇,也只能于尘嚣之外默默将滔天怒火暗藏于午夜的惊梦中,甚至不能对人提起。
如今自个儿依然卑微如尘,但既得了机会进了这金丝笼、修罗场,又岂知不是上苍悯她心怀,给她一个报仇雪恨的机会……
002
平复了心绪,姝菡没急着离开。
兵家讲究个谋定后动,她便是有心拼着性命不要以卵击石,且还要看能不能让那些仇人们伤筋动骨,否则不过是令亲者痛、仇者快。
如今掌握的消息里,喜忧参半。
喜的是太子立身不稳,风雨飘摇,已遭圣人厌恶,加上几个成年皇子推波助澜。
想要把他从储君的宝座上掀下来,未必就是痴人说梦。
忧心的是,白景瑞这两年势头正盛,他见太子式微,已经转投了安亲王庇护,甚至不惜把亲妹给安亲王做了没有名分的庶福晋,且看上次自己随顾嬷嬷去到王府给白妤婷保胎,观之应是很得宠……
如此一来,与白家人对上,身后还要多搭上一整个安亲王府,甚至牵扯着长春宫。
姝菡觉得脑子胀得生疼,看来一切还是要从长计议。
正要往回去,影壁之外,有了动静。
“禀王爷,属下安插在毓庆宮的眼线递了消息出来,说那位被禁足后不思反省,反而在殿内宴乐,甚至还杖毙了劝谏的小太监,您看此事可要放了风声出去?”
“何必脏了我们的手,老三定比我们上心的多,且看他们折腾去,圣人心里明镜似的,这个节骨眼上,一动不如一静。”
姝菡闻言赶忙将已经迈出一半的脚又缩了回来,今日出门前实在应该看看黄历的。
她方才还在想,怎么能绕过安亲王把白景瑞那匹夫拉下马,谁想这会儿就撞见了正主,听到的还是新鲜沾血的戏肉,事关争储。
靠着影壁,姝菡闭上眼,只盼着外头的那煞神不会发现自己。
外间的对话还在继续:“还有一件事,西南那边传来消息,说云滇战事一触即发,这一战是胜是败,还请王爷定个章程。”
“我同邵先生他们商量过再说,你先退下吧。”
“嗻,属下告退。”
姝菡正听得云里雾里,西南?战事?西南领兵的不就是白景瑞吗?他们果然关系匪浅。
“出来。”
低沉声线让凝思的姝菡瞬间身子一紧。
“别让我说第二次。”威严的语气不容质疑。
姝菡知道躲无可躲,硬着头皮绕了出去。
“给王爷请安。”姝菡这刻反而不慌了,有种赴死的决然。想着自己听到的这些秘辛足够死上三四个来回,索性也不跪了,还是站着死显得有风骨一些,也不辱没了父亲这些年关于气节的熏陶。
“又是你。”安亲王的声音里带着探究和一丝丝危险。
姝菡也不接话,索性低头沉默。就算解释自己不是有意偷听,也不会往外宣扬,人家未必肯信。
本想将缄默进行到底,一截冰凉金属从她颌下抵住喉咙,又轻轻向上挑起。
如果忽略眼下彼此身份和场景,倒有恶少调戏良家子的既视感。
姝菡本是垂着眼,因这举动被迫将视线端平,才发现对面安亲王眼中似乎并没有杀机,甚至,都谈不上怒意。
哦,也对,他这样的身份地位,杀个把宫人就像碾死只蚂蚁,犯不上动怒的。
“都听到了什么?”
姝菡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杀就杀吧,恁啰嗦,可还是照实答:“从您和您的下属来,到他走,一个字没落。”
安亲王眸光微闪,“不想替自己辩解、求情?”
“求情有用吗?”
“你不求,怎知没有用?”
姝菡听着对方居高临下的口吻,又想到他和白家的关系,不由得怒向胆边生:“我这个人口拙,说不出能让您老消火的话来,所以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
说完,撇过脸,索性闭了眼不看他。
脖子上冰凉的剑鞘被撤走,对方良久没有动手。
姝菡微睁开眼,安亲王正在端详她,大概是没搞懂,这样一个毫无依仗的小宫女,是凭什么敢用这样的态度面对手握生杀大权的天潢贵胄。
姝菡想到父母的大仇,心中没有怯意,但终归不喜被人如此打量,再次低了头:“王爷还不动手吗?此间虽僻静,难保就一直没有旁人来?”
对面的人倏忽大笑起来:“取你的小命,我还须背着人吗?无知。”
顿了顿,又道:“字写的不错,怎得脑子灌了石头?滚回膳药间,这两天都别出来招人眼。”
姝菡动了动嘴唇,实在不知道是应该反唇相讥?还是谢他不杀之恩?
对方显然没工夫和她干耗,也不等她有所反应,就收了剑鞘扬长而去。
姝菡摸了摸下颌的冰凉触感,心想,这人也不像外人传言的那么不近人情。
第27章 【栖南枝】
姝菡回到膳药间的时候,顾嬷嬷和灵芝俱不在。
寻了一圈,见药箱子也被拎走了,才确定顾嬷嬷是被唤去看诊了。
食盒摆在堂屋的桌子上,姝菡掀开头一层,小菜和点心还余下近一半,又将底层尚且温着的粳米粥端了出来,却发现食盒下头压着一张对折的字条。
打开一看,巴掌长的地方,写得挤挤挨挨满眼娟秀。
雅珠姐,见字如晤。
腊月里分别的匆促,一晃儿已经两个多月没见。愚妹和玉琉一同被分到宝华殿敬嫔娘娘处当差,一切都好。
几经打听,方知姐姐被分往膳药间做了医女,心中甚是挂念。无奈初去的时日不得外出,无法相见。
这个月里,因有旧人年满出宫,愚妹得了每日领饭的差事,可是几日下来仍没能和姐姐你碰面,只好求人辗转托书,姐姐千万莫恼了我,并非是愚妹故意疏远……
这个月八福晋育下嫡子,敬嫔娘娘高兴之余格外恩赏了例银,另有宮花两对,愚妹知姐姐素来雅意,便留了一对琼花与你,只盼能早日交到姐姐手中。
听闻膳药间日常劳作辛苦,姐姐千万保重身体,待重逢之日再叙。
妹,汀兰亲笔。
姝菡捏着信笺,眼角不觉有些湿热。又笑这孩子实心,为了多写上几句,满篇铺缀,都不曾断章。
她又怎会怪汀兰和自己生份,大家皆是初入宮的侍女,哪里那么多自由,便是这笔墨都不知是如何辛苦才淘弄到手的。
纵观那时同处一室的姐妹,也曾有人因着两宮娘娘的青眼而对自己嘘寒问暖,但如今,也便只有汀兰还挂念着自己。
想到这里,姝菡索性把食盒又装好,决定先回屋给汀兰写封回信才好。
002
回信未曾写完,桐木门扉被叩响,隔着院子一声接着一声催人。
放下纸笔,姝菡急奔向门口,纳闷嬷嬷她们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打开门,却不是顾嬷嬷和灵芝。
一个穿嫩绿斜纹缎面春衫的宫女正笑容可掬立在跟前,她身边还跟着个年纪更小的小太监。
“这位姐姐是来请顾嬷嬷问诊的吗?不巧她此刻出去了。”
那宮女从头到脚打量了姝菡一番:“我是来寻你的。”说着抬腿进了院子。
她边走还边说:“你快将行李收拾一下,这便和我走。”
姝菡跟在她身后,被她弄得云山雾绕:“这位姐姐还请说明白,是要将我带去何处?又为何要收拾行李?”
那宫女还未及答话,跟来的小太监先噗嗤一声乐了:“你真真是个呆头鹅,连咱们长春宫里的素兰姐姐都不认识。姐姐此番让你收拾行礼,自然是咱们主子抬举你,让你去长春宫伺候。”
姝菡立在当场,眉心有些纠结:“会不会是,您二位搞错了?我是此间的医女,三月前才入宫的。”
不是姝菡拎不清,实在是近来的变故太多,没道理贤妃娘娘她时隔数月才想起来这个旧宮人之女,这中间定是发生了什么,加上方才,听了一通安亲王的墙角,劫后余生,她本能地有些顾虑。
“膳药间就两个医女,灵芝我是惯常见的,剩下你便应是海佳·雅珠,我没错认吧?”
“我是雅珠没错,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你速去收拾东西吧,等会儿让小六子帮你拿着,娘娘身边离不得人,我们须早些回去复命。”
姝菡没有拒绝的余地,这显然不是个选项。
无论是于上命,还是于私心。
她先头怕被两个主位娘娘挑中,是怕败露了身世连累岚姨一家。可是眼下,那位九阿哥早就洞悉了自己的身份,而安亲王那头,她也捅了不大不小的篓子,即使窝在膳药间的院墙里,也不代表一切没有发生。
既如此还有什么道理要缩手缩脚?
姝菡定了定神,笑着答道:“素兰姐姐稍待片刻,我留了字条给嬷嬷便好,细软什么的,倒也不敢劳烦六公公,等我晚些再来取吧。”
“嗯,也好。不愧是娘娘挑中的,果真周到懂事。”
姝菡忙说不敢当,疑心却更重了一层。
003
素心一早奉旨离宫,素玉遭贬斥不能在里间伺候。
一夜之间,长春宫上上下下的琐事几乎都落在了素兰肩头,让她既受宠若惊,又有些措手不及。
便是这样,贤妃娘娘还特意吩咐,让她亲自去膳药间把那叫做雅珠的秀女召去,可见此人在娘娘眼中的特殊。
和素心的老成持重不同,素兰惯常以善解人意而被贤妃重用,且不像素玉那般野心勃勃,所以她对新来的宫女雅珠,非但没有端着架子,一路上反倒好心提携了几句。
姝菡经历了几番意外,已经不想去揣测那位贤妃娘娘的真实用意。
说到底,她肯提拔,就证明自己有用;既然有用,便是还有命继续心里的那点想往。
不多时,姝菡被素兰领进门,直接入了内院。
“你先在这里等着,待会儿千万记得向主子谢恩。”
姝菡乖巧应“是”,又向素兰道了谢。
近一炷香的光景,终于有人打里面出来。
姝菡看清了,也认清了,手在袖子底下不自觉得攥合。
比起方才遇见时的高气压,此刻安亲王藏不住满脸的兴致高昂,他身边的九贝勒也满脸英锐。
等看到站在回廊下的姝菡,九贝勒似乎被唬了一跳,“你就是新被母妃选来的宫女?”说完,不可置信地看了看他身边的四哥。
安亲王面无表情。
姝菡实在觉得,九贝勒诘问的太过失态,他这句话问出来,不等于告诉所有人他们两个人之前认识吗?
可是身份在那摆着,没有她拿乔的份儿,遂恭敬施礼:“给王爷请安,给贝勒爷请安,两位爷吉祥。”
安亲王看她用对了称呼,难得和颜悦色:“起吧,往后在此处好好当差。”
姝菡继续将头埋低:“奴婢遵命。”
九贝勒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了一圈,抿着唇再不发一言。
姝菡全程把头顶当了门面使,自然不知道罩顶的黑云足够浇她个狗血淋头。
等到两个人走远,素兰方从里面出来,招手唤她:“随我来吧,娘娘叫你进去回话。”
“是,辛苦素兰姐姐了。”
姝菡机械地跟在素兰身后,心中升起一个大胆的想法:自己被调来长春宫,是安亲王的手笔?
他方才没动杀机,原来是要把自己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管。
第28章 【捻春愁】
素兰将姝菡领进穿堂,又帮她整了整衣衫,给她一个鼓励的眼色,这才掀开帘子。
姝菡跟在她身后,规行矩步。
一进门便有一股兰花香铺面而来,原来是贤妃正在两位宫女的服侍下穿氅衣,那香便是从衣服上散过来的。
除了为贤妃更衣的两位宫女,另有两个服色次一等的宮女,皆在两旁捧着托盘,里面有事先拣选出来的配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