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菡倒没想到,只歉然说:“是我莽撞了,那寻常主子理事时在一旁执笔的是?”
“从前是素心姐姐,后来是素玉、素兰姐姐一起分担着,眼下素兰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恐怕又要改了章程吧。你问这个做什么?”
“也没什么,是我做秀女时有个小姐妹,她眼下在敬嫔娘娘处当差,这两日她托人捎了封手书给我,我想着若能向管着这事的姐妹匀上一些笔墨最好,也省得麻烦外人。”
小六子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拉着她袖子惊呼:“你竟识字?而且还会写?”
姝菡看他满脸不可置信,只讷讷答:“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说完才意识到,满人重武轻文,寻常人家的女儿,确是不都习字,但改口风也来不及了。
小六子顿时改了先头对姝菡的小觑:“素蓉姐姐,笔墨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不用麻烦旁人,我便能帮你弄到,但我有一个条件。”
姝菡拧眉看着小六变脸像雷雨天一样,不敢应他。
小六自己先嚷开:“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就是我想和你学写字。”
姝菡想了想,先问他:“那你说说,宫里那么多人识字,为什么单找上我?还有,你习字的目的又是为了什么?”
“你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你当宫里头会写字的人有多少,又有几个有那闲工夫理会我?便是新来不久的那几位,都忙着如何巴结福公公和素兰姐姐,才懒得睬我。至于我习字的原因,也不是什么秘密。咱王爷身边尚缺一个内侍,我欲求了主子,但无奈王爷发话了,须选个会文墨的……”
想到那日被安亲王拿走未归还的《药经》,姝菡有些犹豫,不想和那位爷再有什么牵扯。要是自己亲手教出个徒弟给他做随从,会不会被误会别有用心?
“你要是不答应我,我就和主子说,你趁主子不在的时候,故意勾引贝勒爷。”
姝菡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用手指着小六子,却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也别想狡辩,贝勒爷和你说话的时候,我就在院子另一头,我还看见贝勒爷摸你头顶了。”
姝菡恨恨地看了看一脸嘚瑟的小六子,咬牙切齿:“你说的事我应了,每天至多半个时辰,学成什么样子我负责不了。但你也想清楚,污蔑我事小,耽误了五月里贝勒爷的大喜,你有几颗脑袋可掉。”
小六子撇撇嘴:“贝勒爷那是菩萨脾性,还没见他和人红脸呢……你记得你答应我的事,我也不会胡乱把你的事往外说,我小六这点道义还是懂的。”
姝菡心里一阵吃瘪,深感长春宫里每个人都不简单,自己需要修炼的真不是一星半点。
第30章 【豆蔻】
小六子得了姝菡允诺,前后态度大不相同,一口一个素蓉姐姐,还好心提出帮她抬水供她收拾屋子。
姝菡虽知道他是为了习字才这么热络,有些功利,也没有太大的恶感。
一来,他年纪尚小,顶多十三四岁的年纪,看情形也不是太受主子重用,和被带在福公公身边的徒弟小英子不能比,也怪可怜。
二来,他有些做法虽顽劣了点,但本心并不是个恶毒的人,包括那句威胁也做不得数,只不过是狗急跳墙乱攀扯。
最后一层,他和自己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说不定,关键时刻还能帮上自己一把。就算用不上,值当结了善缘。
这也是姝菡答应教他写字的根本原因。
回到宿处,其他人因要当值皆不在。
小六自觉把肩头的铺盖卷放在靠西墙空着的床板上,又返身出去打水。
姝菡看了看屋子,家什比在膳药间没差什么,也还算整洁,就是逼仄了些。
想到那个不让人放心的同屋云若,她只留出一把铜钱,把其他东西都收进柜子里锁好。
小六子抬水回来,姝菡便把准备好的铜板都予了他,怕他不收已想好了说辞。
不曾想,他直接笑嘻嘻地都接了,把钱小心揣进腰间钱袋里,走前不忘承诺:“我一会便弄了纸笔来,素蓉姐姐莫急。”
也不知道,急着学字的是谁。
姝菡随遇而安惯了,也没太多可归置的,索性掩了门去正院里找春分。
因主子不在,而琐事大都归了后院不入等的四人,主屋内的几人此刻尚清闲。
人闲下来,难免口舌就管住不,这会儿就在里面议论:“你们可听说了没,太子爷被禁足以后,钟粹宫那位被解了禁,还得了恩准去宫外看望受伤的英亲王……太子爷那一箭,得是伤人有多重?”
“我怎么听说,那一箭并没射中人,只是射在了马腿上?英亲王只是坠了马,都没见血。那一位能出宫,大概也只是圣人有心安抚,也是给她们母子做脸。”
忽然有人厉声呵斥,“你们又皮紧了?昨日主子才吩咐,不许惹是生非,管好自己的口舌,这会儿主子不在,就犯忌讳,信不信我待会儿禀了主子,让你们都长长记性。”
“春分姐,我们知错了,不说这个便是了。不如姐姐你来说说,那个新来的素蓉是不是真的要飞上枝头了?咱院子里新来的几人可就她被赐了素字呢。”其中一人赶忙转了话题。
“主子的心意,我们也不用猜,大家直管当好自己的差,别的多想也无用。”春风不愧是二等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姝菡走到门口,正听到话题被引向自己,赶忙假咳了两声:“春分姐在吗?”
屋里立刻消了声。
春分推门出来,脸上仍挂着笑:“这么快就收拾好了,主子还没回来,你便是多在屋里休息一会也无妨的。”
“姐妹们在此间操劳,我怎好一个人躲懒。想着有什么我能做的,也好过来搭把手。”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云若方才就不痛快,看见仇人回来不觉带着三分戾气:“左右你有素兰姐姐教,咱们怎么敢使唤你这金贵人?”
姝菡知这人就没有好话,只笑着说:“你这话我就听不懂了,这院子里,除了咱主子金尊玉贵,余下的谁不是一样,你连这点礼仪尊卑的浅显道理都不懂,是怎么得了机会进屋伺候的?想来定是主子宽仁,姐妹和气了。”
众人皆不掺和,看这新来的素蓉得主子看重,她们心里泛酸,但这云若当初借着素玉的势耀武扬威也不是什么好鸟。
春分是余下人里资历最老的,纵不想出头也躲不开,只想法把两人隔开:“方才素蓉妹妹说要帮忙,我还真有一事相烦。主子头午向御膳房传了蒸奶糕做下午的点心,因我这会儿不好出门,索性烦劳妹妹替我走这一趟如何?”
按说,姝菡新来第一日,没道理这种跑腿的差事单独出去,至少须有人带一次再放手,但余下的宫女显然没有人愿意出这个头。
姝菡也不想在这里和她们干耗,只痛快应了。
002
御膳房在紫禁城里占地颇广,管着宫里千余人日常的膳食。
按着身份不同,它又被划分成若干膳间。除了专门伺候圣上的主屋,又有几处分舍,太后、宫妃们的在一处,宫女太监们的在一处,内务府官员属从的又是一处。
位份品阶越高,灶头分得越细致,到了贤妃这个位置,除了太后,便无人能出其左右。
从前姝菡领饭,是随着顾嬷嬷身份去下三间的,也就是专门负责宫女太监伙食的灶间。这也是为什么姝菡和汀兰虽都管领饭,却老也碰不上面。
姝菡想着,保不齐今日敬嫔也传了点心,说不定待会能碰上汀兰,这才没和春分要人陪同,连小六主动请缨都没带。
按着春分临出门的指点,姝菡拿好腰牌和食盒直奔第一间膳房。
“这位公公,我是长春宫的宫女,来取贤妃娘娘的点心。”
屋里的中年太监抬眼一看,见是个眼生的,就扬起手:“新来的?腰牌我看看。”
姝菡将写着“贤”字的黄铜腰牌递过去,那太监这才收起倨傲态度,“你稍待片刻,我去看看点心出没出锅。”说完还了腰牌,又接过姝菡手里的食盒转身进了里间。
姝菡在门口左右看了眼,没见着汀兰,也不打算多问,现在一言一行代表的不只是自己。
不多时,另一个宫装女子也拎着食盒来到同一处膳房。
两个人互相点了点头。
等方才那位公公出来,显见熟识这一位:“豆蔻姑娘今日怎么这么早过来?是太后她老人家有什么额外的吩咐?”
那叫做豆蔻的宫女和气大方,只取了一串铜子儿出来递给里面的人:“太后娘娘今日没有胃口,临时想吃点山楂卷,不知有没有现成的?”
那太监赶忙把钱推回来:“哪敢跟您要赏钱,别说山楂卷,便是她老人家想吃人参果都有。”
豆蔻掩唇一笑:“卫公公又胡说了,太后娘娘这个月食素,光这名字就不敢呈上去。”
“是是是,都是我一时嘴快。”
姝菡看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把自己晾在一旁,也不催。
听口气,这叫豆蔻的宫人是寿康宫里伺候的,于情于理都该礼让。
要是没猜错,正应上了灵芝口中,那个从医女晋身到太后身边伺候的豆蔻姐姐,只是不好随便冒认。
而同时,豆蔻看了眼卫公公端出来的双凤漆雕食盒,眼风不禁往身旁一扫,随即又问道:“卫公公,我瞅这食盒眼熟的很,像是长春宫里贤妃娘娘惯常用的不是?”
“您真说着了,正是此物。这位就是长春宫派来领点心的宫女。”
豆蔻顺着话茬把视线转过来:“长春宫里的人我应是都见过的,这位姐妹倒是眼生的很,不知你是?”
“豆蔻姐姐应是没见过我的,我今日是第一日到长春宫当差,临时替了春分姐姐过来。我从前在膳药间顾嬷嬷手底下做医女。”
这回不等豆蔻惊讶,在门里的卫公公先附掌感叹:“这可真是巧了,豆蔻姑娘从前也给顾嬷嬷帮手了四年多,去岁才擢升,你们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豆蔻含笑应着“还真是有缘分,我也有阵子没见到嬷嬷和灵芝了,还怪想她们的。”
姝菡想了想道:“顾嬷嬷和灵芝都好,我在膳药间时,也时常听她们念叨着豆蔻姐姐。”
豆蔻拉起姝菡的手,“你叫什么名字?让我猜猜,是杜若、泽兰还是玉竹?”
姝菡闻言没忍住笑出了声,心料顾嬷嬷果然是有这个癖好。
“嬷嬷她还不及给我取名,我便到贤妃娘娘这里伺候了。主子今日新赐了名,豆蔻姐姐唤我素蓉便是了。”
豆蔻年长着姝菡几岁,知道这宫女才来便能得一个素字,必是在贤妃跟前得用的,于是建议:“贤妃娘娘正在寿康宫里陪太后娘娘说话呢,且看样子一时三刻也不会回长春宫。我看你便直接随我一起回去,也省得点心端回去凭白凉了。”
姝菡知道这是豆蔻好意,但实在拿不准贤妃会不会怪自己自作主张。
豆蔻看她犹豫,索性拉了她的衣袖:“太后娘娘最是慈和了,素蓉妹妹莫担心。”
姝菡听这话,倒不好拒绝了,她不去倒像是惧了太后,只好陪着豆蔻同往寿康宫。
第31章 【别时燕】含入V公告
寿康宫东邻慈宁宫,再往西便是内城的高墙,位置已属皇城边缘。按着时人所说,宫殿的主人当今太后菩萨心肠,平日喜静,故远离纷争。
先太皇太后薨逝后,这位深居简出的太后娘娘更是鲜少在人前露面,便是寻常宫妃,也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有机会拜见。
然而,没人敢轻视这位历经三朝的古稀老妪。就像是她住的这处宫殿一样:偏僻、低调却是高不可攀的所在。
算起来,太后娘娘算是先太皇太后的甥女,当初能入主东宫,也全赖那位铁腕表姨母的一手促成。
比起早逝帝王的威严,真正带给她安定富足的,其实是她宝勒格沁的尊贵姓氏,以及她一手抚养长大的庶出皇子旻裕,也就是如今的启泰帝。
太后毕生无所出,寡居几十年,甚至从没在朝堂上有过指点江山的激进言行,但在孝字大过天的今朝,地位无人可撼动。
姝菡对于这位受人尊崇的太后娘娘,心中除了敬意,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孺慕之情。
当初母亲初入宫禁,于最微末之时就是被太后娘娘带回了寿康宫,乃至后面的亲事,也是她老人家极力促成。
于一个25岁高龄无甚背景的满役宫女来说,能嫁给当朝太傅之子,也是昔日状元做填房,在其时是受人嫉妒的。
如果抛开后面的家门惨剧不提,母亲这一生和旁的孤女相比,过得算是如意了。
父亲虽有了嫡子在先,但此后和母亲夫妻和美,更何况还育有一个聪明可人的女儿。
还不及把母亲的一声悼尽,姝菡已随着豆蔻来到了寿康宫的正门。
门上的人自然认得豆蔻,遂无话放行。
想到能有机会和母亲的恩主见上一面,姝菡顿觉即使被贤妃斥责几句也无所谓了,只盼着能给她老人家留个好念想儿。
收起怯意,姝菡跟着豆蔻一路行来,很快到了正堂。
因日头正盛,堂屋大门中开,在院子里便可见主位上一位银发老者正凝神听着下首坐着的妇人说话。不做他想,便是太后和贤妃两位。
太后身后站着的那位也颇眼熟,原来是前两月到外苑挑选抄经侍女的那一位宫嬷嬷。听母亲说,也曾受她提点照拂颇多。
豆蔻在寿康宫虽是二等,但因通晓药理,很得重用。
守二门的见她还带了个人过来,倒也没多问便放行。
堂上的两位主子显然也留意到有人进屋,掐着一段话落地,纷纷把视线投了过去。
姝菡低着头,手心有些热。
看着前头豆蔻行礼,也赶忙捧着食盒叩了下去。
“豆蔻丫头回来了,去了恁久,山楂糕可得了?”白发苍苍的太后娘娘语气里满是和气,和一般家里的老封君没什么两样。
“回禀主子,奴婢可没敢耽搁,这不,把点心给您带回来了。”
“快呈了来,再给你贤主子也匀去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