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是皇宫内院,倒像是御街上那家开了百年的保和堂。
唯一不同的,是此处的药匣子上,还没上名签。
想来,这便是寒姑姑保荐自己来的原因。
唉,要是万一被留下了,是不是也要随了这位顾嬷嬷的性子,改了个上口的名字,诸如藿香、朱砂什么的?姝菡不禁脑补。
又坐了一会儿,顾嬷嬷还没回来,而灵芝在里间卖力捣药的声音不绝于耳。
“灵芝妹妹,可用我帮手?”
姝菡绕过屏风,想着闲着也是闲着,就好心询问。
“不用的,不用的,嬷嬷向来不喜外人碰她的药,要是被她知道了,我定要挨骂的。”
说完又觉歉意,显见得把姝菡当了外人。
姝菡想了想:“那我帮你倒杯茶来吧。”
灵芝舔舔干裂嘴唇,点头称好,想想又说声多谢,对这个新来的姐妹好感骤增。
姝菡在前院看了一圈,没找到茶水间,只得过了穿堂去后院找。
这处却比前面轩敞得多,却没有屋舍。
地里好几畦叫不出名的植物长势正好,其四面还拉着防风围挡,四角引了活水,竟冒着热气。
姝菡收起好奇,又左右看了一圈,终于在靠墙的草棚里发现了一处灶头。她又打旁边井口打了半桶水,把灶边的铜壶灌满,又手忙脚乱点火生了灶,然后,就拣了个小杌子坐在一旁看火。
顾嬷嬷到后院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
方才进门听灵芝说,寒丫头荐了新人过来,先在前院寻了一圈没见人,这才到后院。
“咳咳……”顾嬷嬷压低嗓子干咳两声。
姝菡回头看见一个五十岁上下满面红光的嬷嬷正打量她,赶紧站起来行礼问好:“顾嬷嬷好。”
“嗯。你是寒丫头领来的宫女?多大了?”
“是,我叫海佳·雅珠,上个月进宮的,翻过年17了。”
顾嬷嬷也没问,为什么她这个年纪才入宫,只追问:“识字吗?”
“粗读过《伤寒经》、《内科千金方》,楷书写得还能入目。”姝菡语气平缓,尽量谦逊,免得让对方觉得自己在炫耀。
顾嬷嬷却眉头一挑,以往会读书识字的,是轮不到她就被贵人们挑了去,这一个沦落至此,怕是有些缘由。但转念一想,寒丫头总不会害自己,也不再纠结:“那就先留下看看吧。”
正房里那一面墙新打的药匣子才送来没几天,抽屉上还没上药签,既然来了个会写字的,那就物尽其用,至于她来这里的原因,也不那么重要。
这宮里头,谁背后没有三两段故事。
第20章 【惊】
姝菡用热水泡了茶,先倒了一杯给顾嬷嬷端过去,而后是还在劳碌的灵芝,最后才是自己。
顾嬷嬷接过细瓷杯子,呷了一口点了点头,似乎很受用,然后才开了口。
“这院子里,就我们娘仨儿,我老婆子也没那么多穷规矩破讲究,但有两点我要说在前头。头一条,这院子里的药材既是治病救人的宝贝,也是伤人夺命的利器,你只要在此处一天,未经我许可,决不能将这里的一草一木私携出去,否则犯了事,别说我头一个不饶。”
“嬷嬷放心,我不是那心思不正之辈,绝不会给自己找不痛快,给您老惹麻烦。”姝菡立时表态。
“嗯,那就好。这第二条,咱们伺候的,尽是这后宫里的显贵人,难免沾染是非。日后你若有机会跟我出门,在哪一处听到什么,见到什么,出了那门就统统给我忘掉,就当自己是瞎子、聋子,若被人问及什么私密,也要一概答不知道,明白么?”
“我省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这是做奴婢的起码规矩,也是活得长久的要领,雅珠多谢嬷嬷教诲。”
姝菡听完才觉得寒姑姑所言不假,顾嬷嬷的话固然不中听,但字字句句出自肺腑,实是金玉良言,是个可以倚靠之人。
而这边,顾嬷嬷看新来的宫女一点就透,也十分满意。
至此,规矩一事也就不再费口舌:“打今儿个起,你就是膳药间的宫女了,腰牌回头让寒丫头替你办好送来。今晚你先和灵芝挤一挤,等明天看看哪间屋子好,自己收拾去。”
“谢嬷嬷关照,只是我的行礼尚在永巷,也想顺便向寒姑姑当面致谢,您看?”
“几床铺盖我还是出得起的,你只需拿了自己的贴身物品。灵芝这会儿腾不开手,你一个人早去早回,莫要乱走,以防冲撞了哪位贵人。”
“嬷嬷放心,我不会在外耽搁的。”
002
姝菡从前自认不是个路痴。
等到第三次经过“内务府奉宸苑”的巷口,她终于确认自己迷路了。
她身上挂着的仍是做秀女时的旧腰牌,先前只敢拣了不引人注意的夹道穿行,怕遇见巡守的侍卫不好答话。
可是眼下,如果不找个明白人问问,她只怕天黑也找不到地方。
正愁此处人迹罕至,巷子口连着宫道的地方,一个披着黑斗篷的人影一闪而过。
姝菡看他身边没有同伴,猜想着,多半是跑腿儿传话的小太监,遂壮着胆追了上去。
“这位公公,还请留步。”
前面的人身形一顿,看左右并无旁人,疑惑地转过身。
“你是在唤我?”
说话的人约莫十□□年纪,虽然瘦削,却带着满脸英气,一看就是惯常习武的。
而他身上穿的也不是什么黑斗篷,而是黑貂绒的大氅,而更重要的是,腰间还露出一截金黄色带子……
姝菡纵是再冷静,也没成想撞见的是个皇子,且还把人错认成了小太监。
她赶在对方发怒之前,赶忙跪下认错:“奴婢方才未瞧见是主子爷打这过,奴婢罪该万死。”
“你是哪处的宫人,为何一个人在这里出没?你不知道这里不许随意走动吗?”
“回主子爷的话,奴婢是上个月新入宫的宫女,如今在膳药间顾嬷嬷手下当差,因今日是头一日领差使,一时,一时迷了路,还请您恕罪。”姝菡咬紧牙关,心里七上八下。
她不怕受罚,甚至也不怕死,她怕的是牵连了顾嬷嬷,还有把她视若己出的岚姨。
“迷路了吗?从膳药间直接迷到内务府奉宸苑门口,你也是够可以的。”
姝菡听着头顶略带揶揄的口吻,心里更加忐忑,只有把头垂得更低,不敢搭茬。
“行了,别跪着了,不嫌地上冷吗?”
“您是,不怪罪奴婢了?”
那人似是被这说法逗笑了,“还是头一遭有人这么怕我……先起来再回话。你叫什么名字?哪一旗的?”
姝菡心里咯噔一声,却还要硬着头皮起身:“奴婢海佳·雅珠,家中是正白旗的。”
“是你?”
姝菡方才在对方转身时就顺势跪下,又低着头,等到她此番起身,才被瞧了个真切。
而对方语气中似充满了惊喜和难以置信。
姝菡闻言也忘了惧怕,抬起头打量起对方。
仔细看,还真有些眼熟。
“您认得奴婢?”
话问出口,心中警铃大作,便是见过,也该是费佳·姝菡!一个原本已经死去的罪臣家眷。
想明白这一点,姝菡赶忙低下头否认:“您是天潢贵胄,怎么可能见过奴婢,想来是您认错了人。奴婢还有差事在身,请容奴婢先行告退。”
“慢着,就是你,我们见过的,在呼兰府。奇怪,那时候,你不叫这个名字的。”
姝菡听到这里,觉得一双腿软地快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心里知道彻底露了底,嘴上却还在顽抗:“奴婢不知道主子爷在说什么,奴婢先行告退了。”
那人还欲再分辨,身后却传来另一个低沉的声音:“九弟,你在这里做什么?”
九贝勒看着那个趁机从夹道跑路的宫女,只淡定转过身:“刚好看见一只赤羽灵鹊,就一时走了神?”
安亲王向空空如也的巷道瞥了一眼,也没追问:“走吧,别让母妃等急了。”
“好的,四哥。”
第21章 【余悸】
“雅珠姐?”
“什么?”姝菡手里执着笔,一脸茫然看向身边的灵芝。
“这味药材是地龙,不是柴胡……”
“啊,对不住,是我分了神,劳烦再帮我裁一张纸来吧。”幸好只是临时的纸签而不是油墨。
“没关系的。”灵芝一向任劳任怨,但还是不免担忧:“雅珠姐,你从永巷回来就魂不守舍的,是舍不得留在那里的姐妹吗?”
“有一点吧。”
姝菡薄唇微抿,口里称是,心里想着的却是半路上识破她身份的那位皇子。
他说见过自己,还知道自己不是海佳·雅珠。
于他而言,似乎只是不关紧要小事,甚至还有些重逢的欢喜;但对她来说,足够捅破天。
就凭着假冒她人身份应选这一条,就会让自己乃至岚姨一家满门流放,甚至抄斩,何况,她身后还有不为人知的身世。
当时不应该逃开的,好歹要当面弄清了对方的用意,哪怕是最糟的结果,总好过此时悬着一颗心。
姝菡接过灵芝重新裁好的纸签,又按着药材工整写好名字。
顾嬷嬷看日头渐沉,抱着一簸箕晾好的忍冬进了屋:“天色也暗了,今日就到这儿吧,剩下的明日再写,仔细别伤了眼睛。灵芝,待会儿带你雅珠姐一起去领饭,也顺便认认路。”
两人应了声是,又把纸笔收拾好,这才出了门。
“灵芝,你进宫有多久了?”出了院门后,姝菡一边走,一边和这位刚认识的小姐妹闲谈。
“过了这个月,就满一年了。”
“那你从前一直在嬷嬷手下当差吗?”
“哪能呢,我从前是永巷里扫院子的,到嬷嬷这里也才三个多月。家里人没官职,我又不会写字,要不是嬷嬷这里实在缺人手,而我刚好认识些药材,不然也轮不到呢。我想好了,以后跟着嬷嬷好好学医术,将来也像她一样,专给娘娘们瞧病,到时要多风光有多风光。”灵芝语气像是欢快的百灵鸟,周身透着无忧无虑。
姝菡羡慕她的痴憨,又忧心今日的意外:“那你一定也跟着嬷嬷见过不少贵人了?诸如宫妃和皇子们。”
“皇子自有太医们问诊,宫妃倒是没少见,连咸福宫我都去过。不过只能提着药箱在外间候着,不过是从帘子外头瞧见个人影。”说完,似乎泄气一般。
“这么说来,嬷嬷只给宫里的娘娘们瞧病,是吧?”
“嗯,嬷嬷尤擅妇科,得贤妃淑妃两位娘娘看重,所以才破例单独得了这处院子。虽然朝廷里没有女太医的先例,但嬷嬷的俸禄却是比照着那些男太医们来的,连我们身为医女的月例,都比普通宫人多了五成呢。”
“嬷嬷真是了不起。”
姝菡一边赞叹,一边也失望,既是只给宫妃瞧病,就不会有机会接触到那些皇子阿哥们了。她的心结,又该怎么解开?
002
姝菡如此又提心吊胆过了十数日,总是担心某日会有慎刑司的差官奉着旨意来拿人。
顾嬷嬷和灵芝看她每日强打着精神却形容消减,只当她初来乍到还不适应,隔三差五的就炖些滋补药膳给她补身,不过半月,终于把掉下去的那些肉又贴了回来。
姝菡知道,每日这么惶惶不安也无济于事,干脆抱着得过且过的心态,沉下心来和顾嬷嬷学起了医术。
当然,没有拜师,只能算偷艺,顾嬷嬷也不会手把手的教,端看各人悟性。
因为年节里,贵人们避讳延医用药,这一处院落难得的平静,除了来送赏银的宫人,就鲜少有人登门。
姝菡前几日把最后一层药匣子用油墨标好了名签,又帮着灵芝把最新一茬药材拾掇好入了库,忙碌之余,偶尔还会翻看些医书,不觉油然而生一种身居世外桃源的错觉。
若是能长久这样下去,宫中的岁月,似乎也不那么难熬。
转念一想,又觉得荒唐,便是寿康宫里一心向佛的太后娘娘,怕是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烦恼。
这一日,适逢二月二,龙抬头。
接近酉时,姝菡刚打御膳房把晚膳领回来,还来不及把食盒掀开,顾嬷嬷就接了一个特殊的差事,还是长春宫的福公公亲自来传的话。
“灵芝,雅珠,你们赶紧把我的药箱收拾一下,装些止血保胎的救急药,即刻随我出宫一趟。”
姝菡听到吩咐,也不多问,知道定是有人求到了贤妃娘娘头上,不然也使不动长春宫的总管太监亲自跑这一趟。
灵芝到底年纪小,不免好奇:“是哪位贵人得了急症,这个时辰了,还要嬷嬷出宫去问诊?”
顾嬷嬷嗤之以鼻:“不过是安亲王府里的一位格格,从前也是长春宫里的旧人。”
灵芝虽然职阶不高,但在顾嬷嬷身边耳濡目染,也知道所谓格格,不过就是王府里的普通妾氏,按说是没资格请官医问诊的。
“想来这位格格在王府里一定也是很得看重,不然凭着安亲王之尊贵,也不会求到贤妃娘娘那儿的。”
灵芝自认为侦破了其中关键症结,分析得头头是道。
顾嬷嬷一边披上皮料斗篷,一边纠正:“得看重的,可不是她白妤婷,而是她那位在西南领兵的好哥哥白景瑞。”
姝菡拎着药箱的手一抖,险些把东西脱手落在地上。
当年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郎将,受上命缉拿构陷太子贪污舞弊的犯官费佳一族,可是未等到回京三司会审,嫌犯夫妇就畏罪自杀,死于押解路上。
双手沾满亲人鲜血的凶徒,如今,竟是活得如此快活恣意,真的是,苍天无眼哪……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的时候不小心弄错了发文时间,今晚的更新迟到了十分钟,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