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斗不如盘大佬——舴舟
时间:2020-03-04 10:17:22

  赶车的老把式走南闯北,自有些见识,只隔着帘子哑着嗓子回话:“因贵府上是正白旗出身,咱昨天是特意绕到东直门进的城,落脚处可不就挨着海运仓和北新仓,这会儿怕是有从外地新运来的木材装卸,是以吵闹了些,等出了前面慧照寺胡同也就消停了。”
  姝菡闻声把毡布窗帘轻挑开个缝儿,视线之内,除了远处晦暗不明的微弱光亮,再不见旧时景象。
  离京时,她7岁,那日走的也是东直门,之后又随父亲从通济渠乘船走水路去往松江府赴任。
  彼时高堂健在,兄长腊月里刚得了荫封做了护军营七品署校,因军中不能擅离,只得让他独自留在京城。
  一转眼八年过去,父母已逝,兄长杳无音信,只怕连方家胡同里那处御赐的“太傅”府也早已改了名姓,而她却顶着别人的身份重新回到这里……
  “我的姝菡大小姐,外面风大,您要想看京城的风景,以后有的是机会。”身后同行负责“照顾她”的孟妈妈裹紧斗篷阴阳怪气地劝阻。
  姝菡撂下帘子,面容淡定:“妈妈糊涂了,我是海佳·雅珠。”
  孟妈妈没想到平时的软和人也有回嘴的一天,当场被怼的老脸通红,却仍不甘地辩驳:“车里就我们贰人,还怕哪个听见不成?我到了外面自不会叫错。”面上强硬,心里却觉得这实在是一趟苦差。
  虽说家主允诺,只要她亲眼看着这位寄居多年的“表小姐”代大小姐进得宫门,事后必有重赏,但离开呼兰府时夫人还未苏醒,她只怕归家后在夫人那里落不下好。
  姝菡心有所念,无意和孟妈妈争强,索性半倚车厢闭目养神。
  行不多时,马车停了下来。
  “赶车的,怎地不走了?可是到地方了?”孟妈妈隔着帘子询问。
  “前面停着一队车马,都挂着白色的旗子,我看着像是正白旗的徽记。”
  孟妈妈这会儿也不敢拿乔,赶紧撩开帘子下车,待看清楚了,赶忙又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径直奔着车队最前面领头的枣红马而去。
  不多时,孟妈妈拿着个白底青龙纹饰的小旗回来,和其他车上挂着的一般无二。
  车把式知道这便是入内城的“路引”,自觉照猫画虎将旗子挂了起来,又把骡车挨着队尾靠墙停稳。
  回到车上,孟妈妈不禁咂舌:“我滴个乖乖,选个宫女而已,竟然这么大阵仗,参领还亲自管雇车送人的?”
  车把式看旁边无人,赶紧小声叮嘱:“您老口上留门,这件事儿还是莫非议的好。”
  孟妈妈不知就里,继续压低声音追问:“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参领大人职责所在,要确保适龄的秀女安全应选,所以才这么周到,您还是收了好奇心吧。”
  真正的原因却不好在外浑说:雇一辆车至少能坐六个人,走这一趟不过几百文,还不算有些人家自备了车驾;而内务府给每个秀女雇车的一两银子补贴早就进了他的口袋。
  孟妈妈将信将疑一头雾水,却也识趣地没有再问。
  姝菡想得更深远:选秀本就是大事,参领不得不重视。不管大选还是小选,若不幸缺失一人,这参领要受不小牵连。
  如果不是因为索多木一家在呼兰府外任驻军,参领原本应该上门确认秀女身份,盘查过后再报了名字到内务府。要真是如此,也就不会有如今“李代桃僵”的机会。
  又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许是人终于到齐,巷口的栅门大开,车队在夜色中再次行进。
  002
  东方泛亮,车速渐缓,最后几已停滞。
  车把式隔着帘子递话:“刚过了什刹海,马上到禁城玄武门了,前面骡车忒多,怕是要等上好一会儿。”
  姝菡微睁开眼,不疾不徐回应:“不急,总要等镶黄旗、正黄旗的人进完才到我们。”
  车把式得了口风,索性把车拴好,靠着车厢点起了旱烟。
  不顾孟妈妈反对,姝菡戴好兜帽、裹紧鹿皮斗篷下了车,在渐渐泛白的天光下举目远眺。
  前方是紫禁城,是母亲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那里有重楼庑殿、七踏斗拱,檐顶之上是鎏金琉璃,梁枋之间有漆红画彩,仿佛一幅永远明艳动人的画卷。
  无数人为了名利、家族或一己之私在这华丽囚笼中尔虞我诈,不停做着困兽之斗,也只有那些时刻保持清醒的人才能活着抽身,幸免于难。
  孟妈妈虽然不耐烦下车吹冷风,当着外人的面也不敢言辞微微,只能裹紧棉斗篷跟在姝菡后面下了车,又时刻紧盯着姝菡的动向。
  姝菡看孟妈妈耸肩搓手的样子,动了动嘴唇,劝她上车避风的话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孟妈妈得了家主再三交代,怎敢中途懈怠,怕是担心自己途中反悔趁机走脱。
  姝菡无奈摇了摇头,也不多话,放眼望去,后面聚集的车驾越来越多,而前方汉白玉须弥座之后,数丈高的朱漆铜钉大门缓缓中开,有如血盆大口森然欲噬人……
  进了这道门,有些人要等到25岁才能再次出得宫墙,而有些人,却是一辈子都出不来了。
  “大小姐,该上车了。”孟妈妈催促道。
  “让我再看一眼吧。”姝菡喃喃自语,似乎有万般不舍。
  孟妈妈顺着她的视线望去,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片街区,看栅门处,挂着镶黄旗的徽记。
 
 
第4章 【宫墙雪】
  天刚绽亮,就落了雪。
  雪不甚大,地面将将有些浮白,红墙金顶沾染之下,泛着莹莹光亮。
  长春宫和咸福宫之间的巷道里,负责洒扫的宫人们早早忙着执帚清理,另有捧着毡布的小太监候在一旁,齐齐严阵以待。
  不多时,先是咸福宫南边中门大开,小太监手脚麻利地把毡布铺展开来,一直延伸到长春宫北门口,另有宫人上前扣动门环,等开了门,将写着“淑”字的黄铜腰牌递给里面的守门太监验看。
  少顷,一列人由咸福宫有序鱼贯而出。
  随着首领太监的唱喏,抬着肩舆的青壮太监们四平八稳踩在铺地的毡布上。
  披着氅衣的宫妃在七凤金顶华盖之下,捂着鎏金嵌珐琅铜胎手炉,不动如山、尽显雍容。
  华盖前后又各有执素伞、凤旗并金节、立瓜与香、盥、盂、瓶等器物的宫人、仪卫。
  宫道足有几丈,等这边肩舆被抬进了长春宫,队尾的侍从还在咸福宫的门槛里没出门。
  这还是因非大典而未用翟舆、仪车、仪舆略有减省。
  红墙底下的宫人俯首跪了一地,任墙头的雪粒子被吹落在身上、脖颈子里,却仍肃容静候,纹丝不动。
  在东西六宫里,能用这等仪仗出行的主子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但这些宫人面上却一点也不惊诧,显然是训练有素,对这情形再熟悉不过。
  先皇后薨逝多年、中宫虚置。太后她老人家又一心理佛万事不问。
  如今暂理后宫的正是贤妃和淑妃两位娘娘。
  其中,淑妃虽年长却唯贤妃马首是瞻。是以两宫里不管主子还是下人都走动得甚是频繁。
  也幸好两宫南北毗邻,不然跑腿的小太监鞋子都要多耗费几双。
  有人私下里戏称,咸福宫和长春宫巷道间的青石砖都要较旁处凹上三分,也足见两位主子娘娘关系亲厚。
  今日是宫中小选的头一日,虽说是拣选宫人,但其中不乏有官家出身的女儿,是以淑妃一早就登门,打算同贤妃共商选秀之事。
  长春宫里的一等宫女素玉得了门上禀告已经候在大门口,见淑妃被她的贴身侍女芳蕊、芳慈从肩與上扶下来,赶忙迎上前去。
  “请淑妃娘娘金安,您吉祥!”说着半屈膝抖着绣帕行了个蹲礼。
  “起吧,你们主子在何处?”
  “回淑妃娘娘的话,我家主子正在堂屋。知道您要过来,还特意传了盏血燕在盅里温着,正等您呢。”
  “还是你们主子会调理人,才几天不见,你越发有大宫女的架势了。”
  “多谢淑妃娘娘盛赞,您留意脚下,还请屋里说话。”
  ……
  一行人穿门过院,转眼工夫就过了穿堂、到了正殿堂屋门口。
  素玉撩开帘子先把淑妃让进了屋,亲自帮她取下了鹤羽织金雪狐领子氅衣,又转身放在身后小宫女端着的白瓷玉骨托盘里。
  门外另有唤做春分的二等宫人带着淑妃的一众侍从去西边矮厦里候命,只余芳蕊芳慈两个跟进内室。
  绕过十二幅的镶牙檀木山水落地画屏,淑妃缓步走在最前。
  也不须人指引,她轻车熟路直奔内室。
  贤妃果然正歪在紫檀罗汉床上,由着素兰轻轻按压着她的当阳穴闭目养神。
  屋子里地龙烧得旺,贤妃只穿了石青色的暗纹织绣常服,脸上也未大妆。
  如果不是因为眼角的细纹,哪里看得出已近天命之年,说是三十五六也不为过,尤其是一头乌木般的秀发更是保养得宜。
  听见脚步,贤妃微张开眼,原本慵懒的面容上带着得体笑意:“淑妃姐姐来了,快坐,我正有事同你商量。”
  “看贤妃妹妹说的,有什么我能做的,直管吩咐就是了。”说着,在罗汉床炕桌的一侧坐了下去。
  马上有两个穿着鹅黄色缎面褙子的宫女捧着装暖盅、茶水和痰盂的托盘上前。
  “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委实令人糟心。”贤妃揉了揉额角,语气有些无奈。
  淑妃闻言,将端起的冰胎青里釉漱口茶盏又放回了桌上,抬头静候下文。
  “昨晚上宫外递来折子,说是塔穆察家的那位格格,哦,就是小九还没过门的嫡福晋,突发急症没了。”贤妃也不卖关子,索性直说。
  “啊!消息可确实?”淑妃说完觉得有些失言,“这话怎么说的,九贝勒他知道了吗?”
  “昨晚上他在我宫里用膳的时候就知道了,倒是没说什么。我怕这孩子心思重,已经让老四这两天多宽慰他。只是这样一来,他嫡福晋的人选就要尽快重新定下来,十阿哥大婚就在半年后,这长幼之序可不好乱了。”
  “谁说不是,这人选的事真是耽搁不得,只是大选还要两年,这如何是好?”
  “我想着,今日小选的秀女,我们不妨先相看起来,若真有出众的,再向圣上请旨。”
  “可这出身会不会太低了些?”小选都是包衣出身,九贝勒就算再不受待见,那也是天潢贵胄。
  “这个倒也无妨,我们旗人何时在意过出身?朝堂上尚有包衣出身的封疆大吏,有了功劳还怕改不了身资吗?后宫更是如此。远的不论,就说贞贵人家--梅赫理氏,不就是刚从镶红旗抬到了正白旗,淑姐姐你这自灭底气的习惯可要改改。”
  淑妃从前也是包衣出身,后来诞育皇子有功,才抬了籍,所以贤妃才有此一说。
  “我省得的……九贝勒也真是命苦,所幸还有妹妹你看顾着他。”
  “悦嫔妹妹去的早,将这孩子托付于我,老四与他又投缘,总要替他多操心些。”
  “这孩子打小持重懂事,将来必是个恭顺的。”
  “我倒是不指靠他的孝心,只要他们兄弟手足和睦,我就知足了。”
  “那等会儿的阅看,我们可要仔细些了,总要给他挑个可心又知冷知热的。只是又要辛苦妹妹了,前前后后事情都赶到一起去了。”
  “唉,圣上突然决定把明春的小选提前到这个月,时间本就紧。数日前才放出去近百人,明春还是先太皇太后九十岁的冥寿--总要人手大办;各个王府里、宗亲家又都急头白脸跟咱们要人,还不算小九小十建府后的杂务和人选……我倒是想躲懒,可哪有那么好命。”贤妃忍不住抱怨。
  “妹妹放心,我们的难处,圣人心里有数,也总会体谅的,说不定到时候多顾念老四和老五些,我们这做额娘的也就别无所求了。”
  “托淑姐姐吉言吧,我去后殿更衣,你先在此尝尝南边儿新贡来的血燕,等会儿选阅有得消磨。”
  “贤妃妹妹且去,无须着急。眼下时辰还早,秀女们怕是刚进了顺贞门,总要等查过体再说。”
  “也好,那姐姐先自便。素玉你留下伺候。”
  “是,主子。”
 
 
第5章 【满庭沨】
  “自前朝始,民女充入禁宫服役就已是定例,到了本朝,虽宫廷奢靡纵欲之风渐衰,但仍有使役之需,故沿袭了选秀一制。然当今天子念及天下百姓劳苦,又忧虑民心不稳,故所需宫女仅从天子家奴,即上三旗包衣中拣选,既可保人选忠良,又可免汉民骨肉离散之怨……”
  “咱们姝菡又不用参加内务府小选,老爷同她讲这个做甚?要我说,便是日后大选,我都不舍得让女儿去。”
  “为夫这不是给菡儿讲礼制顺便才提到此节吗?不过菡儿她才几岁,夫人就想到大选那么远了?”
  “老爷说得轻巧,我曾在宫中多年,最是知道里头日子的艰难,菡儿又历来纯真质朴,我怎会不忧心?说句托大之词,宫闱内的勾心斗角,不亚于你们男子在朝堂上的倾轧艰险,你让我如何舍得?”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我们费氏一族因声望厚重,自十年前就受旨入了镶黄旗,虽是汉军旗,也要依了他们满人的规矩。到时候选秀一事在所难免,夫人难道要日日惆怅不成?不如为夫索性辞了官,只要你舍得不要这三品的诰命。”
  “为了菡儿,不要便不要。”
  ……
  姝菡此时亦步亦趋走在正白旗秀女小选之列,脑海中不知怎地就回想起父母当年的一番对话。
  她那时还是六岁稚童,正赖在母亲怀里,对父母所言一知半解,不甚懂得何为禁宫,何又为选秀,更不曾留意母亲脸上忧虑神情。
  今时今日,她顶着内务府包衣之女的身份应选,虽是主动请愿,但也是无奈之举。
  唉,母亲该是会忧心的吧?孩儿终是没能躲过进宫这条路。
  走这一遭,值当是偿清了岚姨一家的养育回护之恩;往后的路,唯有谨言慎行,不求飞黄腾达,只愿平安顺遂。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