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仇,不是她费家人出手,不曾让白家人跪在费氏青冢跟前叩头,始终遗憾。
002
紫禁城的夜半,依然燥热,没有一丝风声。
将近子时,突然一声轰隆隆巨响。
姝菡想着白日里小六说的军情,本就没睡踏实,听见声响半坐起身,隔着帐子发问:“铃儿,可是下雨了?这么大的雷声,去看看大格格和三阿哥有没有被惊着,把屋子里的冰也撤了。”
铃儿本就醒着,望向窗外奇道:“外头不曾落雨,不应有雷的,且这动静倒像是放炮仗……”
“胡说,又不逢年过节,又是半夜的,谁会在禁城里放炮仗。”
话音刚落,又是一声巨响,轰隆隆隆,似惊雷突破天际,直砸到四九城的上空。
“主子,北边,北边城楼方向有红光。”
“你说什么?”姝菡来不及细想,赶忙趿鞋下地,来到窗边,果然见极远的那一处,火光连成一片。
“主子,会不会是城门走水了?我们要不要起来看看?”
姝菡又仔细眺望了片刻,面沉似水,城楼上不只有火光,还有刀兵四下反射的白光,因时时变换了方向,一看就知道不同寻常。不出意外的话,应是有人强攻了城门,连炮火都用上了。
“不是走水。你马上把咱们殿内所有人叫醒,再预备些防身的武器,在院子里集结等我命令。”
铃儿一下子愣住:“主子,您方才说,要带武器集结?是出了什么大事吗?”
“我也还只是猜测,只怕是有贼人趁着京中无人借机作乱。你也先不必慌,总归把咱们的人都叫醒,先安抚住了人心,还有,让寒姑姑把福泽和歆瑷先悄悄送到寿康宫去,勿惊动旁人。”
“那主子您呢?”
“等我穿戴好了,得先带人去慈宁宫一趟,无论发生了什么,这后宫里还是要听从太后的吩咐。”且按常理推断,宫里的三千禁军兵符,应是在太后手里攥着。
“可是,可是如果万一有人攻城,多半也是冲着太后娘娘来的,慈宁宫不是更危险?您不如直接去了寿康宫和老祖宗在一处吧。”总归不会有人先去找一个远离权利中心,多年不理朝事的老人家麻烦。
姝菡却坚持的很:“寿康宫里老的老,幼的幼,我这个时候要是躲在她们身后,等他们庇佑,那成了什么人?总要等我躺下去了,拦不住了,才能让出路来。不行,你一会儿带了两个侍卫,亲自护送两个孩子过去,再不必从寿康宫出来,要是真的破了城,万万要以老祖宗和两个孩子的性命为重,哪怕忍辱负重,也要活下去。”
“您如此说,我就更不去了,主子在哪,我就在哪儿。”
“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你应知道老祖宗和福泽予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们若有事,我也不能独活,守着他们,便是守着我。”
“可奴婢,不在主子左右,始终心中难安。”
“情况危急,容不得我们犹豫,你再不听命,我就将你留在永寿宫守门。”
说完,胡乱抓了件外裳披着就往外头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外头的火光似乎更加逼近了,甚至隐约能听见喊杀的声音。
姝菡一眼看见了皇帝留给她的四平,已经整装持刃守候在她的门口。
“主子,叛党白景瑞大逆不道、谋朝篡位,今夜带了一万人马冲杀进北城玄武门,甚至动用了红衣大炮,禁军已经快拦不住了,请您快换了宫人衣裳,奴才带您绕路从别处冲杀出去。”
姝菡摇头:“就算你武艺高强,带了我这个累赘,也没有多少胜算。何况,这宫里有老祖宗,有太后,还有我的三阿哥和大格格在,我若今夜丢下她们独自逃命,日后也无颜再见皇上。”
“那奴才便一直守在主子身边,哪怕杀身成仁,也绝无贰言。”
“不,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办。”说着从腰间解下了什么。“情况危机,你听好。这个锦囊里装着的,是西郊大营的虎符,我要你立刻动身突出重围,前去搬兵,你可做的到?”
“万岁爷交给奴才的差事,是护得成主子安危,奴才不敢违逆。”
“你若不去,别说你的脑袋,我的性命,这紫禁城里数千人和整片城池都要毁于一旦。愚忠可不是忠,你千万别让我失望。我再留封血书给你,就算你今夜不能及时搬兵回来救驾,我也会保荐令你日后得赦。”
说着,扯出巾帕,用发簪戳破指尖,挥洒数行。
“我将我的性命,这阖宫上下的性命,悉数交托给你,速去。”
“奴才,领命。”
黑夜里,疾风似知雨来,猛烈摇曳树枝。
姝菡的视线不再追随远去的身影,毅然转身回到正殿,是生,是死,在此一夜。
黑夜里,院子里站满了不知所措的宫人,却尽量维持着冷静。
姝菡先将阿蘅单独提来悄悄问话:“可见着铃儿了?”
“主子,铃儿通知我们起身穿衣后,便再没瞧见,奴婢因担心她安危,四处看了也遍寻不着,连着寒姑姑、三阿哥和大格格以及两位奶娘也不见了,这如何是好?”
姝菡闻言,反倒放心了些。“无须找了,你留两个人守门,剩下的人同我前往慈宁宫。”
“主子,您换了奴婢的衣裳吧,万一遇上了歹人,也好拖延。”
“不必,若命数如此,在劫难逃,我也要堂堂正正以皇帝成妃的身份故去,死有何惧。”
第112章 【乱】
十八盏琉璃风灯将慈宁宫照亮如白昼。
姝菡带着阿蘅跨入殿门, 余下的人皆被留在外进候命。
穿戴齐整的太后正由春分揉着当阳穴,听见脚步适时抬起了头。
“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微微恍惚:“想不到会是你最先过来, 方才一路上可还太平?”
姝菡知道太后问的是什么。
“臣妾听见炮响便过来了, 沿途并未遇见逆党,看火光和厮杀的方向,应是离三大殿不远了, 就是不知, 是何人攻城,哪位将士在领兵遇敌。”
太后平时不甚器重姝菡,但眼下也没有旁人可做臂助, 只把所知道的近况都告诉给她:“白景瑞狼子野心,其囚车于回京半途, 也就是昨日傍晚被劫走,狱卒不过数十人, 生还的几人怕担了干系逃了, 这才贻误了战机。随后,姓白不知从哪儿纠结了近万人马,方才趁着换守, 强行攻入了玄武门,我方才已经命佑亲王拿着禁军兵符前去驰援,可是敌众我寡,恐不是长久之计。”
“九王爷为何这个时候还在宫中?逆党攻城的时候,他在何处?”在这特殊时候,姝菡不得不怀疑每一个人。
太后听完, 也有些不太确定:“他昨日因和诸位大人议事来不及出宫,便歇在了养心殿的侧殿,这事我是知情的。”
“那便好。”姝菡想想又道:“那您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太后毕竟也是历过大事的人,从容起身。
“今夜逆党攻伐,来势汹汹,定是有备而来。他们所图者,唯有皇位。如今,我已将玉玺收放妥帖,纵是他们搜宫,也万万找不到。”
姝菡虽如对太后藏玉玺的自信持怀疑态度,但念及如今两个人是同一船上的蚂蚱,不急着泼她冷水,反而在一旁费心谋划。
“太后娘娘,玉玺固然重要,但白家想要名正言顺的把江山吞入腹中,也不是那么简单的,臣妾猜想,他们会不会想着效仿前朝高宗皇帝?”
太后先是不屑:“你是说,他们欲扶持了二阿哥登基?天下人和朝臣是不会认的。咱们大阿哥为长为嫡,系国之正统,想要越过他去,无人肯认的。”
“若是大阿哥有个闪失呢?抑或是他们以大阿哥性命相威胁,要您交出玉玺,又当如何?”
“那便鱼死网破,咱们一起为了祖宗的江山殉了,玉玺也不会留给他们。”
“臣妾明白,您为了气节,断然不会屈就,可还有旁人呢,你就能确保,所用之人皆忠肝义胆?”
太后脸色沉了下来:“来人,去门口迎迎,去毓庆宫接大阿哥的人怎么还没回来?”
姝菡跟在太后身后,却没防备她突然转身。
“成妃,你历来是个妥帖的,如果是你,会如何做?”
“臣妾只是小小宫妃,不敢僭越在此时逞强。”
“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你只管说,入得我耳,也不会让旁人非议。”
说完,太后一个眼色,原本在殿内的宫女内监和侍卫鱼贯退了出去。
“这下可以说了。”
“是,臣妾以为,应将大阿哥与二阿哥,分别藏匿起来,且二人不可和玉玺藏在一处。”
太后似乎听了进去,坐稳了点头:“接着往下说。”
“至于地方,臣妾有一个提议,不妨选了一直封存起来的绛雪轩作为一处,再就是膳药间储药的那处苗圃。”
“这两处有何特别?可能保大阿哥安全无虞?”
“绛雪轩的假石山内,有一处机关,通往地下,因连着水道,既通风,又不憋闷,多备些饮食,多日不出也不会窒息。至于膳药间的苗圃,也有一处储存药物的地窖,据臣妾所知,这两处因种种原因,皆没有录入工部的底簿,有利于藏匿。”
正这时,外头有人推门而入。
“皇祖母,吓死孙儿了。”
太后见是大阿哥被接回,一把把他搂紧在怀:“福元别怕,你九叔带人去阻止逆党了,咱们都不会有事的。”
大阿哥年纪小,不知道形势严峻,听太后说无事,立刻又张扬起来。
“皇祖母,我不要和这人在一处,你让她出去。”
一直在旁边的姝菡无辜被点名,也不恼,甚至和颜悦色看向大阿哥。
“大阿哥不必惊慌,待会儿就有人带你去安全的地方藏匿,你记得听话,到时不要吵嚷。”
“我才不会听你胡言乱语,我自然要和皇祖母在一起。”说着,转头看向太后。
太后抚着大阿哥头顶,循循善诱:“福元乖,外面那些人是专门来抓皇祖母的,万一殃及了福元可怎么办,你先跟福公公躲起来,等逆党伏诛,我自会接你出来。”
说着,又单独留下福公公吩咐。
“将大阿哥扮作小内监藏去绛雪轩,再找了刚净身入宫的小内监扮作他,也藏起来,不过要藏得明显易找一些。”
送走了大阿哥,又陆续有人过来,因侍卫守着门,均在门外一边张望一边窃窃私语。
太后一眼看到姗姗来迟的容妃。
“容妃到近前回话。”
“请太后娘娘金安。臣妾来迟了,您没受惊吧?”
“这些待会儿再说,二阿哥何在?”
容妃方才出来的急,彼时也不甚清楚外头的动静,根本没想着带二阿哥出门,这会儿看太后神色焦急,知道事关重大,赶忙补救。
“臣妾这就命人回去接福安。臣妾想着夜里风大,怕二阿哥着了凉,才没带他出门……”
太后不想听她解释,匆忙打断:“多叫几个侍卫跟过去,万不能让他落入叛党手中。”
太后先头听了姝菡所言,其实并不打算照办。福元事关国祚,自然要好好藏起来,但二阿哥身上,毕竟流着白家人的血,也不必藏匿起来,索性带在身边,万许关键时刻以他性命要挟,让白景瑞这个亲舅舅投鼠忌器也好。
想想又特意叫来一会儿随行的侍卫首领下了密旨,“若是遇到叛党,就算争抢不过,宁可让二阿哥殉国,也不可被活捉……”
002
今夜注定无法平静,随着几位宫妃陆续抵达,外头的喊杀声也愈加逼近。
太后目光里透着寒,一向顺从的顺嫔头一次主动上前。
“太后娘娘,关了宫门吧……”
其实关了门,也不抵多大事,这院子里统共三十余个护卫,加上几位宫妃带来的乌合之众,也不过六七十人。
太后有些犹豫,后宫里的人还没到全,包括梅赫理氏和丹贵人在内,都还没有现身。
这两个倒也不打紧,去接二阿哥的侍卫,至今也没回来。
太后站在高阶上,望着北方越发刺目的火光,终于咬牙下令。
“关闭慈宁宫大门,你们皆随我抵御逆党。”
院子里的人,一边瑟瑟发抖,一边机械地抵在门上,仿佛只要如此,就能挡住外头的风声鹤唳。
姝菡看向依旧肃容立在石阶上的太后,不知道她除了紧闭宫门外,还有没有别的后手。
容妃站在太后的身侧,也是一副凛然神态,只是她微微颤抖的双股,终究出卖了她不平静的内心。
有孕的芳嫔是最后一个进门的,此刻还在气喘吁吁,姝菡见她辛苦,只扶着她立在众人身后。
姝菡其实也是畏惧的,只是,一想到即将杀过来的,是害死费氏满门的刽子手,她又不允许自己露出些许卑怯懦弱的神态。
芳嫔见姝菡面容慷慨,反握住她的手:“成妃姐姐是在担心三阿哥吗?”
姝菡转头看她,轻轻点了点头。“是啊,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到了生死关头,最挂念的,也就只有他了。”
“那皇上呢?你不挂念他?”左右无人,芳嫔似乎在追寻着某种百思不得其解的答案。
姝菡却被这个问题问住,刹时脸色一僵。是啊,皇上,她方才也在想,若今夜身死,皇帝凯旋杀了回来,会替自己报仇,再追封个贵妃之位吧?
可这并不是她想要的。
“自然也挂念的。”还是说出口是心非自相矛盾的话来。
芳嫔却以极小的声音在耳畔嘟囔:“我却不挂念他,我只后悔入宫,后悔承了宠。”
姝菡还当她是畏死,只安抚:“未必就那么凶险,你且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