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被图佳氏的冒失举动惊吓不小,一时也没心思去捉姝菡的错处,只挥挥手:“我今日乏了,不想听你们在这里扯皮。选秀事关重大,既已惊动了皇帝,我也就不再插手,全凭他定夺就是,不过我丑话说到前头,若因此事引发朝中非议不满,或是促成了任何恶果,你身为统领后宫的贵妃,是万万不能脱责的。”
“臣妾惶恐,日后定当谨言慎行,事事面禀过您再定。”
太后哪肯替她顶缸,摆手吩咐:“我老了,不中用了,这后宫迟早要交还到你们手中,往后有事,除非紧要,都不必来我这里虚耗了。”
“那臣妾便,恭敬不如从命。”
002
几日后,后宫小选的议程,便经天子首肯,直接通达到礼部户部和内务府。
因情况特殊,在秀女选阅之前,姝菡特特令人做好了名录,凡是家中已有一人入宫侍奉后宫的,此次均无须应选,其中也包括,此前在那场浩劫中殒了女儿的家庭。
如此一来,原本因为频繁采选秀女的积怨,一下子便迎刃而解,而且,因为范围的扩大,参加选阅的秀女总人数也十分充足,竟有近八百之多。
太后原本等着看姝菡马失前蹄,没想到她将事情处理得妥善周到,无处指摘,暗恨先时思虑不周,反倒迁怒到容妃身上。
容妃也包着委屈,她如今不仅丢了协助贵妃理事的机会,还因装病,被大阿哥更加疏远,理由都是现成的:怕过了病气。
太后一边恨铁不成钢,一边还要替她铺路。
在某一日的午后,得了热症多日,刚“痊愈”的容妃来慈宁宫请安时,太后终于遣走众人,稍稍吐口。
“你且安心,左不过,是这一两天的事。待百日热孝过后,我会向皇帝进言,升了你的位份,到时候,你可别再让我失望呢。”
容妃难掩满脸的喜色,结结实实叩头谢恩。“定万死不辞,襄助大阿哥登位、奉养您老人家天年。”
不过次日,英华殿终是传来急报:“皇后娘娘今日服了午膳后便狂吐不止,秽物里带着血丝,太医会诊后皆言,人现在已经回光返照,怕是救不回来了……”
太后叹了一声:“也是可怜,她可还有什么话留下?”
“皇后娘娘恳请,再最后见大阿哥和大格格一面。”
太后顿了一顿:“大阿哥,和大格格?”
那来传话的小太监忙说:“是,皇后娘娘确是如此说的。”
太后有些犹豫,但终究顾虑着声名脸面,怕被诟病狠厉毒辣,“春分,那你便陪着大阿哥和大格格去一趟。万一皇后她有什么神志不清胡言乱语的,也好及时遮掩了去,让她走前,留下最后的体面。”
“是,奴婢遵旨。”
第123章 【薨】
春分到永寿宫来接大格格的时候, 姝菡正在看着宫人们给歆瑷沐浴更衣。
“大格格刚拾掇好,不好马上见风, 若是春分姑娘不急, 可先往景仁宫去接上大阿哥,我稍后再派人送大格格过去。”
春分无法,就先告退离去。
姝菡用手指逗弄着越发皮实的大格格:“咱们歆瑷越长越讨喜了, 赶明儿个, 让画师来做个相,保准儿和年画里的童女一模一样。”
阿蘅看姝菡没有马上让春分把大格格带走,不免疑惑:“主子您是不想让大格格去见皇后最后一面, 所以才没让春分带大格格走吗?”
姝菡摇头:“她们总归是亲生母女,眼看着皇后时日无多, 我怎会阻了她这点余愿,虽说眼下大格格小, 不记事, 但将来若她长大成人,问起她生母的事,我总不能说, 因为她生母不喜欢她,所以我连最后的告别都不成全?只怕到时候辜负了这一场教养缘分。”
“您如此看的开,奴婢却始终想不通,皇后当时那么决然地抛下大格格不顾,如今弥留之际,见与不见, 又有什么打紧,难不成,还想着将来让大格格替她争来什么尊荣?”
姝菡被这话猛地触动,但又按下那点猜测。“许是,人之将死,终于醒悟过来了吧。”
“那一会儿,奴婢让奶娘抱着大格格过去?或者奴婢亲自去送?”
“都不用,既然皇后是这么个光景,于情于理,我都应亲自带着大格格去送她一程。”
阿蘅有些担心,“可是万一恰巧,皇后在和主子会见之时有个三长两短,被有心人算计到您头上,您不是百口莫辩了吗?”
“那倒不至于,御医都已经铁口直断皇后已是油尽灯枯,总不是我今日去一趟就成了凶手,若她们想拿着皇后的病况做文章,只需说我近来掌管后宫疏于照顾就完了,和走不走这一遭没大关碍。你放心,此事我心里有数。”
“倒是芳嫔如今在老祖宗跟前养着,我们要更加留心才是。”
“是,奴婢日日都亲自过去的,还为此,特意将雨花阁修缮的事往后排了排,倒是素兰,近日来常回慈宁宫问安,您看?”
“无关紧要,我们行的正坐的直,不怕她当那耳报神,有她在,我们连自证其身的功夫都省下了。”
“还好芳嫔也是个明理通透的,没有因为雨花阁被安排在后头修缮而闹脾气。”
“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谁是真的护着她,也知道在何处养胎更安全。”
“唉,但愿芳嫔能记得主子您的好。”
“记得不记得,也没什么打紧,我是为了我自己。总不能在我理事的时候,闹出宫妃小产的风波来。”
如是,姝菡和阿蘅又消磨了近半个时辰,才不紧不慢吩咐人备下车驾,只为避开前头去看望皇后的大阿哥。
皇后如今所在的宫舍已在紫禁城边缘,与冷宫隔的不远,姝菡带着大格格行到那里,已近酉时。
门上的人得过吩咐,知道大格格会来,但因春分没用料到姝菡会亲自过来,是以门上的人也没有刻意阻拦。
进到皇后如今所居的寝殿内,姝菡有一瞬的惊讶,当初雍容端庄的皇后,如今已经瘦得脱了人形,再难找出往日的一丝端庄风仪。
“皇后娘娘,我带歆瑷来看你了。”
皇后先头见了大阿哥哭过一场,这会儿正靠在架子床的木槅上闭目养神。
听见声音,她倏地睁开眼,又半眯起来,似乎在努力辨认来的是什么人。
“海佳氏,你终于来了。”
听见这话,姝菡心里了然。
“原本我还在想,皇后娘娘为何突然要宣见大格格,可是方才您问都不问一句大格格的事……看来,您真正想见的人,是我。”
皇后不禁冷笑出声。“不错,我若直接和旁人说要见你,必定遭到千般阻挠,与其等着被拒绝被疑心,不如兵行险着。”
姝菡听皇后如此不加掩饰,脸色有些冷下来。“皇后娘娘因何想要见我?”
“自是为了那件旧事。”
“呵,那件事,拜皇后您所赐,我在坤宁宫早产,险些一尸两命,我念在大格格面上,本不欲在今日提及,想不到你却反倒提起……是觉得时日无多,想要清算了吗?”
皇后本欲发火,却生生忍住。“那一日,我动了歹心不假,但真正害你早产的,另有其人。”
姝菡心里一动,想到巧儿尸身的蹊跷,和那件染血貂绒大氅的悖论,终是沉下心思听她说完。
“那件沾了污秽的大氅,确实是我让宫女聂儿给你披上的,巧儿被杖毙,也确是我下的命令。但巧儿的尸首被移到你必经归途,却并不是我的意思,所以说,另有凶手在幕后隐藏,且算计了你我二人。”
皇后所言,姝菡此前早有怀疑,但她却不急着追问。“皇后娘娘,你今日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皇后面露不甘,“你也瞧见了,我快要死了,说不定都看不见明天一早的太阳。我既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总要说出来,心里才痛快,总不能到了下面,还做个冤死鬼。”
“那你来说说看,据你看来,害我早产的幕后的真凶到底是何人?”
皇后却挂上了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可能我说出来,你未必会相信,你只好好想想,这宫里,谁最希望我们出事?”
姝菡配合着她往下继续,“那会是谁呢?”
“是这后宫里,最贪恋权势的女人,她见我荣登后位,迟早要执掌后宫大权,便有意设计害我,至于你,大概也是看出皇上对你的偏爱,深恐你不日又是一个齐妃,在后宫里一家独大。”
“听皇后娘娘所言,莫不是在影射太后娘娘吧?”
“算你聪明。不对,你竟然一点不惊讶?难道你原来一早就知道?呵,呵呵,你那么狡猾,定然早就知道了,枉我在此间想了那么久才想清楚,看来只有我,才是被她玩弄于股掌间的棋子。”
姝菡看皇后神情恍惚,适时打断了她:“既然皇后已经了悟,可否告知我,那一日,坤宁宫中,可有什么可疑之人?”
“可疑之人?”
“可自由出入坤宁宫门,又不会被人注意的人,又或者和皇后娘娘有积怨之人,更是重中之重。”
皇后努力回想,眼睛突地亮起来:“映儿……原来是她。”
姝菡得到想要的答案,不再多问。怀里的大格格却忽然发出了微弱的哭声。
姝菡看向皇后,到底替歆瑷不值。
“虽然你和大格格没有半分母女情分,但你终归是她的生身额娘,我今日带她来,不是为了你的私心,只是为了日后,让她成人那日不至留有遗憾,你的光景不多,可大格格的未来还长,希望你明白,我会待她很好,即便你我是天生的敌手。”
皇后闻言将眼一闭,“你有心思想这些,不如想想你自己的处境,太后既然对你起过杀心,一次不成还会有第二次,以我多年对她的了解,她是不会放过你的。”
姝菡摇头:“想不到,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是一心只有大阿哥,看来,我这趟是来错了。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皇后被揭破心思,来不及恼羞成怒,就见姝菡抱着大格格离开,心下有些怆然。
姝菡从方才皇后影射太后时就已经明白,皇后在临死前,和她说出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或许真有几分怀恨的心思在里面,但更多的,却是算计。
皇后到了死,还是在替大阿哥铺路,算计着让后宫里如今声势最高的两个人内耗,只要姝菡陷入和太后的争斗中,最后总要闹到你死我活鱼死网破的境地。
对皇后而言,太后也好,姝菡也好,都是她含恨而终的心结,无论哪一方败落,她都可以含笑九泉。
要是闹得个两败俱伤更好,最好再搭上入宫不久的容妃,如此才是个皆大欢喜,畅快淋漓。
姝菡抱紧大格格,在心里冷笑一声,皇帝的诏书说的不假,皇后她,真的是疯魔了。
002
紫禁城的丧钟时隔一年再次敲响。
皇后薨逝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南地,举国撤红挂白。
姝菡原本等着太后借由皇后之死来做文章,过去数日,却始终未见她出手。
没有栽赃,没有斥责,甚至还在末了让她多费心操持皇后的丧仪。
如此,姝菡更加印证了她先头的想法:皇后的死,定和太后脱不了干系。
她不敢借此生事,一定是怕拔出萝卜带出泥。
姝菡没有意愿替皇后鸣不平,总归是皇后辨不清形势咎由自取。
且考虑到皇帝不在京中,不是直接向太后宣战的最佳时机,她只按部就班把后宫之事紧握在手,不过月余,几处机要之地的管事姑姑和太监,就已经纷纷投诚。
姝菡坦然受了,却也并不十分信任。
出乎众人意料,姝菡等小选一结束,便提拔了不少新入宫且家世中上的女子上位,而被分往各处当差的这些人,无疑被贴上了贵妃娘娘一系的标签。
进了八月中旬,天气忽地转凉。
原来,竟然已近中秋。
先皇大行,便是在去岁中秋前后,不觉已经如此快了。
姝菡再回想在呼兰府准备代雅珠应选的情景,那也是几近三年前的事了。
“阿蘅,后日晌午我要出宫一趟,代我拟了条程给慈宁宫送去请印。”
如今皇帝不在,出宫省亲这样的事,自然是由太后决断,姝菡却一点也不担心太后会从中阻挠。
毕竟她离宫了,那些牛鬼蛇神才有机可乘。
下午,慈宁宫果然有人过来:“太后娘娘已经恩准了贵妃娘娘出宫省亲的请奏,还赐下了厚赏让你带给承恩侯一家。”
姝菡打赏了传话的春分,又让阿蘅将太后的赏赐验看之后和自己预备的封赏放在一处。
到了第三日,辰初,从永寿宫发出浩浩荡荡的一列车马,直从修缮得焕然一新的玄武门,出得宫墙。
第124章 【指认】
阔别两年, 再见到海佳氏一家,姝菡面上平静, 心里恍如隔世。
下首跪着的索多木、苏合齐, 连着苏合齐的妻子索佳氏也均在列。
唯有岚姨,因身子不爽利,姝菡特允了她不必出来见礼。
姝菡从前在呼兰府寄居在岚姨家中, 其时和家主一向算不得亲厚, 便不过多寒暄。
待互相斯见且赐过赏后,姝菡便迫不及待去往后宅看望病中的岚姨。
“我额娘她体弱,受不得吵闹, 你们都在院外守着。”
说完,姝菡便迫不及待往内室行去。
正房里岚姨已经强撑着起身, 见姝菡进门,扶着桌缘就要给姝菡行礼。
“您这是在做什么?旁人向我行礼也就罢了, 独独您的礼, 我是万不敢受的。”
岚姨仍旧惨白的一张脸,忙不迭地摇头。
“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地下的烛薇……”
姝菡赶忙扶着岚姨坐好, 还在一边开解:“您这话说的奇怪,我如今能在宫里衣食无忧作威作福,全是您全家给我的福分,要不然,我还不知在哪一个穷乡僻壤挨饿受冻,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