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有雉、兔同笼,上有三十五头,下有九十四足。问:雉、兔各几何?”
殷夏闲闲的执着毛笔,用不羁的字迹列了两个一元一次方程,随手把答案记在一旁,她就开始盯着门外发呆,算着她家子珣还有几日回来。
“菀青。”孙学官见她心不在焉,故意点她问道,“你有何见解?”
“雉二十三,兔一十二。”
“......好。”孙学官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然后踱了两步又念出一题:“今有鸡翁一,值钱五;鸡母一,值钱三;鸡雏三,值钱一。凡百钱买鸡百只,问鸡翁母雏各几何。”
殷夏刷刷的设了两个未知数,一个式子行云流水的写下来,去零取整一合计,答案便心中有数了。
孙学官暗戳戳的观察着她,殷夏一抬眼正好对上她的目光,大眼对小眼的僵了片刻,孙学官率先移开目光,随便揪了个监生让他作答。
那人支支吾吾半晌没说出个所以然,孙学官面色和蔼的安抚了他,随后头头是道、啰里啰嗦的讲解了一番,终于找回了点儿场子。
不过没能让她吃瘪,孙学官心中始终不痛快,他翻了翻书卷,找到了自己中意的一道题,拖长声音念了出来:“今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
殷夏的眸色认真了一点,依旧以手托腮,点画片刻列了个式子,然后便撂了笔。
满堂学子皆在苦思冥想,唯有她眼神木木呆呆的,仿佛已经放弃了。
孙学官观察了她好一会儿,心下觉得这次决计不会再出问题,毕竟这题就连他当时也是苦思冥想好几日才悟透,当时他一连得了三个数,就连素日严肃的先生也夸他才思敏捷,是个可造之材。
“菀青。”孙学官又点她,“我见你已经停笔,是否已经有了思路,不如和大家探讨一番。”
满屋子一头雾水的监生面露惊奇的看着她。
思路?殷夏看着纸上自己的寥寥几笔,组织了一下语言。
孙学官脸上笑意渐深,咳了一声道貌岸然的开口道:“此题玄妙,你若解不出也......”
一番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深谙他脾性的殷夏中途截断了:“此物三三除之剩二,七七除之也剩二,故而二十一除之亦剩二。”
“已知,此物以五除之剩三,以二十一除之剩二。”殷夏看着自己纸上xy的方程,噎了一下。
见她沉默下来,孙学官微僵的面色终于缓和了一点,虽然短短时间想到这些已经不是庸才,但是比之当年的他,这孩子终究还是差了点儿。
“不错......”
他正要来一番先扬后抑,却又被对方堵了回去。
“所以......”殷夏把自己的纸往旁边一甩,雄赳赳气昂昂的扬起了头。
她想到了,她想到了她的数学老师用轻蔑的目光口吐的芬芳,悟到了一个绝妙的真谛:已知问题,难道你还不知道答案吗?
殷夏自信一笑:“我们不难得出,此物可以是二十三,一百二十八,二百三十三,三百三十八,四百四十三,五百四十八......”
她每念出一个数,孙学官的面色就白上一分。
殷夏又道:“此数无穷尽。如二十一与一相乘加二得二十三,与六相乘加二得一百二十八,其中一加五为六,六再加五为十一,以此类之,所得数皆可套入。”
座下有人面色恍然,有人一脸懵逼,也有人半知半解的绞死了眉头。
孙学官却恍恍惚惚,面如金纸,满脑子只剩了她那句“此数无穷尽。”
如同隔空飞来的一记响亮的耳光,啪的一声,打得他今夕不知何夕,仿佛回到了艰难求学的贫贱少年时。
那时先生身姿伟岸,学富五车,而他贫瘠的学识,无时无刻都在被碾压。
他以为自己早已脱胎换骨。
谁知不惑之年的他却被一个身量未足的小小少年的寥寥数语,打回了原形。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三两道题出自《孙子算经》,第二题出自《张丘建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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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这日下学之后,殷夏悠悠的逛到了平乐坊中。
因尚书省官署与此临近,举行秋闱的书院也设在此坊之中,所以这附近成了各地而来的书生的聚集地。
殷夏围着那书院方方正正的高墙转了两圈,恨不得越过高墙,去瞧瞧她的子珣,
最后仰头丈量了一下,还是颇有自知之明的作罢了。
她在怔愣之中,听到了暮鼓响起的声音。一波止,一波又起。
瞧了眼天色,她暗骂自己最近实在傻气。
京中宵禁森严,夜中在外街上行走,被巡街官兵抓到了,那是毫不留情的五十大板,能把她这小身板给打零散。
无奈之下,她循着记忆在坊中转过两个弯,进了那结着红灯笼的揽香楼。
平乐坊昼夜喧闹,灯火不熄,是书生云集之所,也是诸妓聚居之地。
这揽香楼便是此地最负盛名的青楼之一。
殷夏眼观鼻鼻观心的走进去,如同不近女色的圣僧一般穿过一群莺莺燕燕,一锭银子招来娇笑的老鸨之后,她点名让洛酒儿作陪。
老鸨笑容微僵,哎呦一声勉强说道:“酒儿姑娘不陪客。”
殷夏眉目不惊,眼皮也懒得抬:“酒儿姑娘是不陪客,但是她陪我。”
老鸨盯了他仔细瞧了一会儿,笑骂一声:“哎呦,原来是你这薄情寡义的小公子!”
“要了我们家姑娘清清白白的身子之后,竟再也不来了。”老鸨嗔道,“转眼这夏天就要变成冬天了,我们家可怜的酒儿可算把您盼来了!”
殷夏任那老鸨在她耳边吹着妖风,神情巍然不动,冷静自若。
那洛酒儿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她还能不知道?
当初识破了她的女儿身之后,那小女子可是狠狠地坑了她一把。
殷夏要求洛酒儿为她保密,她咯咯一笑说:“好啊,只要你说服妈妈,以后不在让我接客,我便依了你。”
为这事,她不仅言语敲打,警告老鸨洛酒儿是罪臣侄女充为官妓,本就不是以色事人的娼女,她这番作为不合规矩。
又话锋一转,说酒儿姑娘甚合她心意,笑着塞给了老鸨一张价值不菲的票子,让她多照顾。
这么一出戏下来,人精儿老鸨那里还有不明白的?
瞧着这小公子出手阔绰,老鸨也就顺了他的意。本以为他定会日日来此处寻欢作乐,却没想到他昙花一现的露脸了个面,竟再也没来。
故而此番殷夏出现,她虽看着有两分面熟,但是一时间是真的没想起来这号人。
至于她说的那酒儿日日盼她来,鬼才相信呢!
晚上,洛酒儿在她的枕边问她:“听说你攀上了威远侯府的二世子?”
殷夏暗自咋舌,没想到这事儿就连洛酒儿都听到了风声。
见她沉默,洛酒儿巧笑道:“姐姐不必惊讶,我们这风月之所,消息最是灵通。”
“能拿下京中最俊的世子爷,姐姐真是好手段。”
殷夏一时分不出这话是好是歹,抬眼瞟她,一片黑漆漆的什么表情也瞧不见。
这话她可真不会接了。
洛酒儿又道:“姐姐在威远侯府中可曾见过一个人?”
“谁?”
“是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我有个姊妹见了他两面,不知怎的暗许了芳心,可是半月前那人突然不见了。她成日里急得团团转,四处打听,只得到那人最后去见了威远侯府二世子这一个消息。”
“若不是提起那世子爷,我还真给她忘了这茬。姐姐出入威远侯府容易,可对此人有什么头绪?”
何止是有头绪,简直是严丝合缝的对上了。
殷夏暗叹一口气,问道:“那书生叫什么名字?”
“沈君泽。”
殷夏默了半晌,含糊说道:“不太有头绪。”
说罢翻过身睡了。
这一觉她睡得不安稳。
许是睡前提到了沈君泽的缘故,她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被装进麻袋卖给了人贩子,凄凄惨惨的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有一天,那人贩子被杀了。
她看着一人提着一把滴血的刀走过来,吓得直往墙角缩。
那人停在她面前,殷夏心道此命休已,悲从中来,眼泪正要决堤。
就听到那人熟悉却让人胆寒的声音:“为什么一个人乱跑。”
殷夏抬头一看,这不是她的子珣吗!
眼泪一收,她的笑还没成型,就见一脸阴鸷的魏子珣高举起手中锋利的刀——刷的一下劈下来。
“啊——”殷夏尖叫着坐起来,先是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腿和小脑袋,确认一个部位也没少之后,才终于从惊悸之中慢慢缓过来。
无端做了这么吓人的噩梦,殷夏想拍拍洛酒儿,和她分享一下——大半夜的,不能只有她自己睡不着!
谁知一拍却拍了个空。
殷夏心中纳罕,暗道这大半夜的她去哪了,仔仔细细的一扫屋中,她身上陡然出了一层冷汗。
这……是哪?
殷夏下床摸索着点亮了烛台,发现这儿是一个颇为寒酸逼仄的小屋,简单的几样家具也透出古旧的色泽。
门窗都紧紧的闭着,从内里打不开。她正心中惊疑,忐忑不安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响动。
“酒儿?”
门豁然开了,一张恶鬼的脸在模糊的黑暗中骤然探出来,殷夏脚下一软,险些跪下。
“真遗憾。”那恶鬼出了声,“不是酒儿呢。”
殷夏这才发现来人是一个一身黑衣的,戴着红色恶鬼面具的女人。
装神弄鬼,险些把他的魂儿吓飞了!
暗暗打量此人,她身材姣好,长发如瀑,一出声便暴露了那风尘女子特有的轻浮媚气。
而且宵禁之故,夜里不能出街,也就是说她此时一定还在平乐坊中。
这坊里住的,可没什么安安分分的良家女子。
这么一合计,殷夏便将此人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
可是……她来京城之后从来没和别人结过什么仇怨,一个女妓,为何要和她过不去?
甚至不惜大费周章的把她弄到这里。
那女子见她傻在原地不禁娇笑:“很迷茫,很害怕?”
“是不是在想,我明明没有过错,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厄运?”
“我便好心告诉你罢。”她手中亮光一闪,殷夏定睛一看,发现那是一把锋利的剪刀。
下一刻,她就被那女子按着肩膀楔在了墙上。动作快的殷夏没来得及有任何反应。
她眼睁睁的看着那剪刀尖直直的朝着她的心口而去。
“你确实没有过错,”女子笑道:“只不过是平白蒙冤。”
“要恨,便恨你身边的人。”
随着一阵布帛割裂的声音,锐冷的寒意擦着她的心口而过。
但是却不疼。
在咕咚咕咚的心跳声中,殷夏僵着脖子低头看,发现她胸口前的衣料上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隐约能看到里面的白色绷带——起伏的弧度。
她下意识的护住胸口,一时不察被那女人撩了一缕头发,剪刀飞速的上下一合,咔嚓一声。
手心里握着她的一束头发和方才剪下的长条衣料,那行事疯癫的女人满意了。
她意有所指的瞟了眼殷夏的胸口:“原来还真是位女公子。”
殷夏此时却顾不上理会她的调笑了,也管不了自己暴露不暴露了,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她只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割下我的断发,是打算去威胁谁?”
她哼笑一声:“自然是你那......小情人。”
殷夏面上冷意渐起,以致语气都变得凉寒:“你以为你在救沈君泽吗?”她冷笑一声,“你这是亲自把他推往死路。”
那女人面具下的眼神变了。
“想必你便是酒儿口中那个,对沈君泽芳心暗许的好姐妹了。”
“哼,听说你来找她时,我言辞恳切的嘱咐了她一通,让她务必替我探探风声,若不是什么大事,想必你说两句好话,君泽也就出来了。”
“结果我在外面等了半宿,她出来只回了一句你不清楚此事。”
“呵,这是把我当傻子耍呢?”她嗤笑一声,“前些日子那魏子珣日日来找沈君泽,平乐坊中但凡不聋不瞎的全都知晓。”
“你成日里与那魏子珣如胶似漆,竟还真敢说对沈君泽此人毫无头绪!”
“我看,君泽就是被你害的!不然你何必如此闪烁其词!”
“你如此护着那个人,可我却想不明白一点。”殷夏不辩解也不否认,只是问了她一个问题,“几面之缘,芳心暗许,值得你为他做到这个地步吗?”
她沉默下来,轻笑了一声:“当然值得。”
她说了一句殷夏很久之后才懂的话:“我们是挣扎在淤泥之中的,身心皆肮脏的同类。”
“在竭力的拉扯中,共同沉沦。”
殷夏本以为她不过是被沈君泽一时蒙蔽的痴情女子,像重生前的谢林菲那样,是不慎被毒蛇缠上绞紧直到窒息、还被一口一口吞入腹中的羔羊。
她本想嘴炮一番让她迷途知返,却没想到她说,哦,我们两个都不是好东西。
她想好的说辞彻底废了,便话风一转道:“魏子珣对我不过图个一时新鲜,他拘着沈君泽有他必须那么做的理由。”
“姑娘,让我来说,他那理由可比我重要多了。”
“所以你拿着我的断发去威胁他,不但毫无成效,反而可能适得其反,甚至将你自己也搭进去。”
“沈君泽的处境,也只会更加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