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菱惊愕地瞪大了双眼,竟是没想到皇帝不仅将她踹下水,还授意手下的人撒谎。
她唇瓣颤了颤,发出微弱的声音:“阿姐,不是这样的——”
话还未说完便被祖母扇了一巴掌,祖母搀扶在拐杖上沟壑纵横的手不住地微颤着,她狠声道:“皇后首先是皇后,其次才是你阿姐。你怎么胆敢在皇上皇后面前撒下如此谎言,犯了如此大罪竟还拒不知错,难不成是想连沈家一起连累上吗!”
祖母率先跪下了身,沉声道:“臣妇教出此等不忠不孝子嗣,是臣妇的罪责,臣妇厚颜,还望皇上皇后看在臣妇的面子上轻罚她。”
迟迟赶到的忠国公父子一进门便是瞧见了这般情景,跟在祖母后头齐齐跪下了身:“臣教女无方,还请皇上皇后责罚!”
忠国公余光瞥见沈初菱还无措的蜷缩在椅子上,满是刚毅的国字脸也不由染上怒容:“还不快跪下给皇上皇后磕头认错!”
沈初菱心眼不少,但到底还是闺阁女子,从未见过这般情形,顿时吓得不轻从椅子上滑落在了地上,颤声道:“臣女知罪,臣女不该在皇上皇后面前撒下如此谎言,臣女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她呜咽出声,泪水不断地从脸庞上流下来。
好好的回门礼闹成这般模样,沈初黛心头很不是滋味,到底是自家妹妹惹出来的祸事,同是出自沈家一脉,祸福都是相依的,哪有她一人隔岸观火的。
她便撩了下裙摆,也打算跪下来向皇上求情:“臣妾——”
只是膝盖刚一弯,手腕却是被一只纤瘦修长的手攥住,沈初黛长睫一颤,下一瞬便被皇帝拉至了身旁坐着。
陆时鄞如墨的眸子瞧不出什么神色,却是刻意地温声道:“同是一家人哪里有罪不罪的,都起来吧。尤其是老太太,若是累着您,阿黛回去要怪朕的。”
祖母膝盖虽是跪在冰凉的地面上,心头却是暖暖的宽慰,虽是闹了不愉快,皇帝对阿黛这份爱护之意却显而易见。
自己宝贝孙女能被这般爱惜着,她很是开心。
忠国公沉声道:“臣谢过皇上宽容之恩。”
随即方站起了身,顾不得去拍袍子上的灰尘,便去扶老太太起来。
祖母不住谢道:“臣妇今后定当好好管教孙女,不负皇恩。”
虽说皇帝未怪罪,忠国公还是进行了惩治,罚沈初菱与二姨娘赵氏关在院内禁足一年,月例减半,就连晚上的家宴都未准她入席。
用完晚膳后,皇帝便要回宫了。
忠国公众人皆是到门口相送,躬身看着皇帝由宦官搀扶着上了六驾华贵马车。
沈初黛站在马车旁轻声叮嘱道:“皇上今日操劳了,回去定要早些歇息才是。”
陆时鄞端坐在马车里微颌了首,本是要离开可眸光瞧见她神情清淡,他撩开了帷裳:“阿黛,上来。”
沈初黛以为他改了主意,不让她多留几日现在便要带她一同回宫,顿时有些迟疑:“皇上,臣妾兄长明日离京,还请皇上再让臣妾多留一日,明日好送兄长离京。”
陆时鄞轻轻一笑:“朕答应你的何时变过卦?上来同朕说说话。”
沈初黛这才松了口气,撩着裙摆便进了车里。
知晓帝后二人要私语,旁边守着的众人皆是纷纷后退几步,给两人留下独处的空间。
陆时鄞坦言道:“阿黛,你妹妹确实是我踢下湖的。”
沈初黛一愣,随即莞尔:“我猜也是,她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撒这样的谎言。”
陆时鄞抚上她如玉葱般纤细白嫩的指甲,话语柔和却是带了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我瞧你今日晚膳用的少,是不开心在恼我?”
“皇上这是哪里的话?”
祖母瞧见她回来欢喜得不行,下午又是茶点又是甜羹汤地将她肚子塞得满满当当,哪里还有别的空间去进晚膳。
沈初黛顿了顿,又有些好奇:“只是皇上为何要踢三妹妹下水,可是她做了什么无礼之举?”
她听着陆时鄞将下午的事如实道来,却是想起钦天监监正薛弗在御花园占卜那日,她被长宁郡主绊倒,也是不小心摔向了皇帝。
那时他却勾住了她的腰,将她拥入了怀。
陆时鄞瞧着沈初黛怔然,心头不由有些担心,担心她会不开心。
他想开口解释,却又不知如何解释:“我这般待你妹妹,你可会……”
“没有。”
话语被打断,陆时鄞瞧着她笑弯了眼眸:“我很开心。”
诶,开心什么?
开心他把她妹妹踹进湖中吗。
虽是没反应过来她开心的点,陆时鄞下意识回答道:“那我再接再厉。”
心结解了也终于到了分离的时刻,眼见着她便要跳下马车,不由又将她勾了回来。
瞧着她长睫微扬,露出意外的眸光。
陆时鄞轻轻吻在她光洁白嫩的额头:“早些休息,别像昨夜那般熬夜了。”
若是放在平时,沈初黛的心声会是,她熬夜还不是因为他!
可感受额头那微凉温软的触感后,她心神一恍,待她反应过来之时那六驾马车早已驶离视野。
沈初蔓娇嫩的声音响起:“咦,阿姐耳根怎么那么红?”
沈初黛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脸颊到耳畔的一片肌肤都滚烫着,她指尖捂上脸。
啊啊啊她怎么那么没出息,不过是一个额头吻,这才哪跟哪!
——
兄长第二日一早便辞行,沈初黛特地带了一壶果酒前去他院中找他,到的时候他正在擦拭盔甲,瞧见她手中一壶酒传来的却是果酒的香味,不由有些戏谑道:“阿黛何时这般没用了,竟是拿果酒来送别兄长。”
边境寒冷,在军营中驻守的将士们水囊中多半装得都是酒,纵使是劣质的酒,轻抿一口那热气从胃中翻滚上来,整个人便就暖了。
时间久了沈初黛也习惯如此,酒量练的越来越好,庆功宴上都是论“坛”来喝,回了京之后才极少饮酒。
她将酒壶放在桌上,瞥了兄长一眼轻哼道:“这不是担心兄长你酒量差嘛,若不是怕兄长你喝醉延误了明日点兵,我今日定要带上几坛烈酒来喝倒你。”
沈桦安将毛巾往架子上一放,坐回了桌前笑道:“嫁人后口气竟也大起来了。”
说笑归说笑,沈初黛最是明白边境战役的凶险艰辛。
她给兄长倒了杯酒后,正言道:“兄长此次前去定要事事小心,平安归来。”
沈初黛调笑道:“若是兄长此行路上遇见了合适的姑娘,便写封信回来。”
她挺了挺小胸膛:“我别的本事没有,给你和嫂子赐婚的能力还是有的。”
“得,你如今嫁了人,竟还管起哥哥的闲事来了。”
沈桦安笑着抿了口酒:“原先这家中我是最担心的便是你,诶,我之前心里就琢磨呀,这从小就不把自己当女孩儿,满沙场打滚的丑丫头谁能喜欢呢。琢磨来琢磨去想想算是要赔手里了,我委屈点带着养吧。”
他摇了下头,轻叹一声:“没成想,就这丑丫头嫁得最好。”
沈初黛不服气,扬起明艳动人的脸庞:“兄长真会埋汰人,我哪丑了!”
沈桦安宠溺地揉搓了下她的脑袋,连声道:“是是是,我家阿黛最漂亮了。”
他话语中带着宽慰:“我瞧着陛下如此待你,心头总是放下了颗大石头。这宫廷里毕竟不同于军营,往后用人做事必要多留三分心眼,做之前想周全了再说。不过就算闯了祸也不必害怕,忠国公府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兄长便是在千里之外,也定会回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沈初黛心头一阵温暖,兄长虽是喜欢埋汰她,可要数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兄长一定能排进前三。
之前她涉嫌弑君被关进天牢,便是兄长纠集了大军前来救她。
“不谈这个了,我相信我妹妹,定会成为个称职的好皇后的。”
“对了。”沈桦安撩开衣摆,露出那个连接处歪歪扭扭的线,“这护膝倒还真是舒服又保暖,若是不提那缝合的线,定是世上最好的护膝。除了换洗之日,我可天天戴着,总算没辜负你的好意吧。”
沈初黛干笑了两声,这护膝可是穆宜妗做的,她对那护膝唯一的贡献就是那丑丑的缝合线。
毕竟明日要早起点兵,果酒一喝完她便回房早早地睡下,纵使如此也不过睡了两三个时辰便被拉起来梳妆打扮。
沈桦安此行前去,再见便不知是几年,故而忠国公临时将沈初菱与二姨娘赵氏放了出来,众人一道到了京郊给沈桦安送行。
祖母最是见不得亲人分离,说着说着便就落下了泪,颤着声音:“桦安,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回来才是。”
忠国公一向寡言,宽大的手掌拍了拍他的肩头。
男人之间无需多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能会意。
一一告别后,沈桦安矫健地翻身上马,打马去了长长队伍的最前端。
看着沈家旗幡不断从眼前翩飞过,陌生夹杂着熟悉的面孔在眼前闪过,沈初黛这才深刻地领会到自己恐怕再无引领沈家军作战的机会了。
她不由有些唏嘘,眸光便紧紧盯着每个过去的士兵,想从他们脸上找回自己当初的影子。
直到一个脸上黑乎乎,五官却清秀的瘦弱士兵在面前经过,沈初黛微微一愣,觉得那士兵的脸莫名有些熟悉,但可以确定的是并不是当初她手底下的人,瞧那生疏的模样应是刚召进来的新兵。
实在想不出是在哪里见过,沈初黛倒也没纠结,扶着祖母上了马车,众人开始慢悠悠地回京。
刚入城门马车便是被一队黑骑惊扰,差点相撞对方却是毫无歉意,急速地打马朝城外飞驰去了。
沈初蔓不由撇了撇嘴:“什么人嘛,一点礼貌都不动。”
沈初黛眸光淡淡落在他们身上,随即松开了撩着车帘的手指:“是穆家的人。”
沈初蔓轻哼了下:“那便是不奇怪了,穆家手底下的人一向都是这么目中无人。”
沈初黛微拧了下眉心,摄政王手底下的人虽是目中无人但也不至于这般无礼,连下马致谢都顾不及,定是出了什么事。
只是究竟是什么事呢。
想了想却是想不出来能出什么事。
沈初黛只能乐观地想,总归摄政王出事,对她便是好事。
沈桦安去了边境,按照祖母的习惯,当天便要出发去静安寺,吃斋念佛为他祈福一个月。
沈初黛想着往后陪伴祖母的时间屈指可数,便想着送祖母一道前去静安寺,在那儿待上一夜再回宫。
哪知沈初蔓听说阿姐要去,便也嚷嚷着一道前去。
既然沈初黛姐妹二人都去,若是不带上沈初菱,恐怕对方又会凄凄切切地哭诉家里人偏心。
正在祖母纠结的时候,沈初菱派下人送了信过来,信里头说的情真意切,对堂兄前去边境感到担心不安,也想一道前去静安寺为堂兄祈福。
还说了什么若是不去便难以入眠的鬼话,沈初黛看一眼便知晓沈初菱就是怕此行是一年里唯一出门的机会,特地找了借口。
奈何老太太松了口,沈初黛便也不好推辞,只能同沈初菱约法三章,到了寺庙中切不可有逾矩之事,若是还有什么歪心思,倒也简单。
静安寺不远处便有个尼姑庵,可以直接送过去剃度出家。
吓得沈初菱小脸一青一白,泪光又要从眸子里闪出来。
——
用完早膳,沈家的女眷便坐上前去静安寺的马车,行驶了两个时辰便到达了静安寺。
这儿的主持早已与老太太相熟,一早便收到了老太太要来小住的书信,特地将寺庙后头她长住的院子打扫了一番。
众人到达寺庙先行用了全素午膳,便各自回到房中小憩一番。
谁也不知晓的是就在她们的马车停在静安寺的一个时辰后,一个修长雍容的身影打马带着一队黑骑出现在了门口。
穆冠儒身穿玄衣,脸色冷峻,微扬起倨傲的脸庞,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下颌。
他看着寺庙门匾上红底的三个大字“静安寺”,又瞥过澄黄墙上黑色的经文。
只见上面写着:“西方释迦牟尼佛祖……无大无不大,无通无不通,普度众生……”
穆冠儒淡色瞳仁中倒映着“普度众生”四个字良久,随即唇角勾出一个凉薄的弧度。
佛祖,慈悲为怀,普度众生。
若是佛祖真当大慈大悲,为何对他的苦境视若无睹。
若是佛祖真当普度众生,为何不度他、不救他?
到最后,救他度他的并非是这缥缈的佛祖,而是那个小姑娘。
所以,他找来了。
他绝不会放手,死都不会放手。
穆冠儒下了马,径直便入了静安寺,金线云纹的衣摆在脚边翩飞着,极是气度不凡的模样。
彼时沈家女眷已在院中小憩,唯有沈初菱睡不着,清秀的脸上满是愁苦。
她心中恨得不行,没想到皇帝待阿姐满目柔情,待她却是如此无情冰冷,自己不光没达到目的,还丢了人遭了惩罚。
沈初菱心中又气又怨却是无处抒发,拒绝了婢女的跟从,沿着静安寺的墙根漫无目的地走着。
如今宫中是肯定没法入了,她这一生便是完了,往后再无同阿姐一争高下的机会。
沈初菱细细揣摩着往后的前途,越想便越是垂头丧气,昨日一事惹了家里的嫌,有什么好亲事好门路,他们必定先是给沈初蔓备着。
她禁足在屋中一年,待她再能出门参加宴席的时候,那些高门贵夫人早已忘了沈家还有个三小姐的事了,哪里还能想着上门提亲呢。
正走着沈初菱不经意抬头,却是瞥见了一个颀长冷冽的身影,那男人一身玄衣站在金佛像面前,神色极是冷淡倨傲。
她心头一动,随即又有些黯然。
那男人服饰华贵容貌英俊,这般年龄家中必定妻妾成群。
瞧他这般模样就不像是来烧香拜佛地,必定是陪同妻妾或是长辈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