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罗密欧则不叫赵慈行赵姐了,张口闭口,连名带姓,喊她赵慈行。不暧昧不温柔,说是咬牙切齿都不为过。罗密欧每叫她一声赵慈行,赵慈行都觉得那小子是在心里骂她。听着真真不够礼貌。然则赵慈行就是她的名字,她也不能不让人叫。
“赵慈行,Eden,你们去圣索菲亚教堂了吗?”罗密欧那时端着咖啡在他们隔壁桌问。
与罗密欧同桌的玛丽不等赵慈行和艾登反应,马上尖酸接话:“不管他们去没去,人小两口肯定不想跟你一起去。”
罗密欧瞪向玛丽,又看了看赵慈行和艾登,撂了咖啡,起身就走。
刘易斯在一旁无奈叫了声,“姐——”连忙放下热面包去追罗密欧了。
“别管罗密欧,他是这公子脾气。”玛丽挑眉笑道,“一开始没看出来吧。让你们见笑了。”
玛丽就是那时叫来经理,吩咐把话传下去,要他们最高礼待赵慈行和艾登。赵慈行多少有点没想到自己那幅画竟让魏大小姐成了“自己人”。
马车里又安静下来。赵慈行虽还是拿着画报,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了。
“章嘉岩为什么要撒谎呢?”赵慈行蓦地问道,她声音压得低,像是自言自语。
艾登朝赵慈行转了转头,遇着她明澈又柔媚的眼眸,他没停留,目光往下落,最终落到《哈尔滨五日画报》上。他原只是想转移注意力,耷拉的眼皮却陡然睁实了。
“可惜一时半会得不到山口谷和那边的消息……”赵慈行见艾登不说话,继续喃喃着,“史蒂文斯果然如你所料只是个假名,那些年在中国四处搜罗古玩宝物的洋人太多了,哪里还寻得到。对了艾登,昨晚你说旭生也是哈尔滨人……”她见他还是不吭声,便跟随他目光所及重新看向画报。
“跟你一样的。”艾登有些木讷地说。他伸手,右手食指指着画报上的一副画。他没抬眼,声音沙哑干涩。在这原本就灯影昏黄模糊的马车里升起了格外暧昧的色调。
艾登手指所指的那幅画是俄国美术巨匠列宾的一副人体背面素描。列宾最著名的作品当属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但列宾同样是素描大师,他一生画过无数人体素描,其特点精道饱满,不仅是栩栩如生,而是仿佛有灵魂注入。在这幅素描里,女人的背部线条流畅生动,最为醒目的是,她腰间有两个突出的凹陷。英文管这个叫“Dimples of Venus”,翻译过来就是“维纳斯的圣涡”。就像有些人笑起来会有酒窝一样,有些人的腰上长着腰窝。赵慈行的脸颊顿时火烧火烫起来。腰窝在西方绘画作品里并不罕见,列宾亦不过是写实罢了,要说真正对维纳斯的圣涡有执念的,当属赵慈行的知名校友法国画家布格罗。
“嗯。”赵慈行低低应声,小声道,“其实还挺常见的。”
艾登好奇地看向赵慈行,“是吗?我不知道。我只有过你一个女人。”
赵慈行看到他那一瞬间的表情和目光都很天真,她从没见过他这样,昏黄的煤油灯下,他的脸好像也憋得通红,倒是像极了那时候。她虽是知道他没经验,但听他这样单纯坦荡地说出来,心间说不出的悸动。
“叶莲娜没有。”艾登似是无意识地补了句。
赵慈行捏着报纸的手指一紧,纸张的声音像是打破了什么,艾登垂眼也看到了她的动作。他没说话,但抓住了她的手。
“艾登。”赵慈行松了手劲,唤他名字。“你说过我想知道什么,都可以直接问你。”
艾登也松开了握住她的手,他沉默了一会儿,像他更多时候那样,很平淡地说:“问吧。”
“叶莲娜是不是喜欢过你?”
确实有那样的夜晚,那个白俄姑娘在他怀里摸着他的脸说,我喜欢你,你吻我吧。
艾登不言声,赵慈行知道这就是默认了。她深深吸了口气,继续说:“你说你只喜欢我,只吻过我。”
“你不相信?”艾登沉声问道。
“不,我相信。”赵慈行把报纸放到一边,小心地缓缓地说道,“其实我不该问这些,无论你跟叶莲娜之间发生过什么,都过去了。我也不想知道细节。但是……”她蹙眉看着他紧绷的脸,依然说了出来,“为什么?我想我可能知道为什么,你和她都……”
“这就是你想问的?”艾登漠然打断了赵慈行,“你是觉得因为那些事,我对她没反应没兴趣?还是觉得她认为所有男人都恶心,不愿意跟我?不管是哪个,你都想错了。”
赵慈行茫茫然然看着艾登,她尽力忽视掉五脏六腑里的刺痛,但他的话就是反反复复回荡在她脑里。她以为她对他的反应有所准备了,可还是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强烈。他没说出口的恐怕是,他和叶莲娜所经历的,她永远不会懂。“对不起。”她僵硬地低声絮语,等于是重复他的话,“你当然对她有反应,她也当然愿意跟你。我知道了。是我不该问。”她闭了闭眼,想起叶莲娜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想起他对她做过的那些事。这几天他宁愿睡沙发,他避免与她亲密接触。她好像懂了,也只是好像。她无法再问出口。她以为她和他心有灵犀的,但就算再心有灵犀,总是两个灵魂,经历了不一样的人生。
这时,艾登忽地扭转了整个身体,一手掐住了赵慈行的脸,他的墨瞳凶狠地盯着她的,但他眼睛里又不只是凶狠,还有别的,欲望、痛苦或是歉意。他就要吻上去,赵慈行拼命避开他的唇,挣扎着想要把他推开。他的另外一只手马上困住了她的双手。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谁的?”艾登在她唇边发出阴戾的质问。
赵慈行无法动弹,但她咬紧了牙关,死死闭着嘴唇,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声不吭。
拉锯尚未形成,艾登手一松,放了。他坐到了另一侧。他拿出怀表看了看,又掀开马车帘布看了看,而后,他从口袋里摸了烟盒出来,在有些跌跌撞撞的马车里点了根烟。“我不正常。这才是你想问的。是吗?”他抽了一口,望着那煤油灯,安静又孤独地说。
赵慈行刚要说话,马车骤然停了下来。她于是也掀开窗帘布往外看去,他们已经到了一座宅邸前,落了雪的黑色大铁门边的水泥门框上有块朱红牌匾,牌匾上写着“章宅”二字。远处的灯光照着这处,那大铁门正在缓缓打开,刚刚停下的马车立刻继续前行。
雪下得很大了。黑铁门反着冷光,一地纯白反着冷光。赵慈行放下帘布,去看艾登的脸,艾登的眼,终是锁定在他夹着烟的手指上。在她清醒之前,她已伸手抢过了他手里的那根烟。他还在惊诧,她把那根烟放到自己唇间猛力吸了一口,她咳嗽出来的同时也贴住了他的嘴唇。她记得这个味道,想念这个味道。
煤油灯下,马车里缭绕的烟雾和掉落的烟灰都变得虚幻,比那更虚幻也更真实的是缠绕不尽的湿热。却没有持续太久,一晃一晃的马车又停下了。
赵慈行离开艾登的嘴唇之际听到他轻嘶了一声,她忙问,“怎么了?”几乎同时她已反应过来,也看到了,她右手夹着的那根烟刚刚擦过他正要去牵她手的手腕。
“疼不疼?对不起,艾登,我没看到……”赵慈行紧紧张张,舌头也打结。她匆忙捏住他的手腕仔细去看。皮破了,烫了个不规则的小圈。她看着都觉得疼。
“没事。”艾登微弱笑着摇头,凝神在她眉心的焦灼,那不只是焦灼,是扯动他身心的起与落。
赵慈行仍是一手捏住他的手不知道怎么办,一手还拿着那根烟头无处可扔。马车外传来各样喧闹人声,她也没在意。
“真不疼。”艾登两根手指刮过她皱起的眉,声音别样温柔。“下车了。”
前面的马车帘被人掀起,二人看去,正是罗密欧。罗密欧望着你侬我侬的二人短暂愣过之后,用荒唐又礼貌的口吻说道:“赵慈行,Eden,这马车之旅如何?romantic?”最后那个英文词像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
“多谢。很是满意。”艾登轻描两句,反握住赵慈行的手,请她下车。
罗密欧那有些狭长的眼睛扫过男女交握的手,之后,他侧了侧身,依旧是帮他们掀着马车帘布,没让马车夫接手。
老宅门口的电灯和马车里的煤油灯混合晃在罗密欧苍白的脸上,尤其他嘴唇红得像偷抹了玛丽的口红,赵慈行猫腰掠过他身侧的一刹那觉得这位花花公子像极了西方吸血鬼文学里所描述的吸血鬼。艾登已经绕过她身后先下了马车。艾登向赵慈行伸手过去之时,罗密欧收回了准备伸出去的手。
赵慈行服饰不便,又穿了高跟鞋,虽是抓紧了艾登的手,下来时还是有点没站稳,好在艾登动作迅速,把她搂到了怀里。她站稳才看到章宅大院里停了数辆小汽车。大抵是快过年了,不仅灯光亮如白昼,大宅高门上还悬挂着六盏大红灯笼。再加上从宅里飘出来的仙乐和人声,赵慈行恍惚间竟觉得这犹如一场梦境。要知道,这是在这大雪纷飞、处处可见日本宪兵的冰城。
马车夫赶着马车停车去了,另有两个章家仆从急急忙忙撑了伞来迎他们。三人一起往宅子里走。
“赵慈行,我给你在马车里放的《哈尔滨五日画报》,你看了没有?”罗密欧从头到脚一身白,跟这暴虐天气相得益彰。雪花片落在他身上都看不太出来。唯独他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张扬,让人无法忽视。
“随便翻了翻。”赵慈行随口答了句,她听罗密欧叫她名字,浑身不自在。
罗密欧突然递了个浅灰色的手帕到他们面前。赵慈行不明所以,罗密欧的手却是伸到了艾登面前。“Eden.”罗密欧叫道,又用手示意嘴唇。然后他看向赵慈行道,“烟头给我。”
赵慈行都忘了自己一只手上还一直拿着那烟头,她便真把烟头放到了罗密欧的手心里,又接了罗密欧递过来的手帕,停下脚步想帮艾登擦,艾登有点不耐烦地抢过她手里的手帕使劲抹擦了一下,赵慈行细致看着,还真就擦干净了。见她不说话,艾登把手帕收了起来。
罗密欧转手把烟头给了一个仆从,他一边给一边想,这都费什么劲,直接扔地上不就是了。果然那仆从接过去扔地上了。罗密欧双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往前走了两步,回头看那二人,正看到艾登收起手帕,他便歪嘴笑道:“不还我啦?”二人皆不答话,尤其男人锐利的目光过了来,罗密欧无所谓地耸耸肩,继续笑道,“算了,送你了。带有美人口红印的手帕,我多着呢。”他说罢不再等他们,匆匆走入人群。
“你觉不觉得,他有些奇奇怪怪的。”赵慈行低声跟艾登说。他们进入到章家大宅里头,仆从不再跟着了。赵慈行再抬眼,章嘉岩和玛丽正朝他们走来,这两人面上都带有微笑。
艾登低头快速跟怀中人严肃叮嘱道:“今晚别离开我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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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赵慈行从艾登乌黑的眼里读出一丝猜忌和谨慎来。她眼里其实也有这个。不只是因为罗密欧那有些古怪的表现, 更因为已经走至他们面前的身着朱红袍褂的章家公子。
依照赵慈行和艾登这两日的打探, 刘易斯在火车上说的那个小故事,即章嘉岩口中的从沙俄皇宫里出来的鸽子血红宝石的“来龙去脉”,应该完全属于杜撰。哈尔滨乃至整个东北的黑市上这些年就从未出现过那么一颗红宝石。如果当真如章嘉岩所说, 被盗了又找了回来, 艾登认为断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走漏。古玩宝物市场虽讲究一个私密性, 但该流出来的消息肯定会流出来一星半点, 不然有宝物的人无法出手, 盗贼无法销赃, 收藏家们也无法寻宝。最重要的是讲究一个度。
不管章嘉岩当初为什么在魏家大小姐面前编造了这么一个故事,或是吹牛好面的需要, 可以确定的是章嘉岩与那颗鸽子血红宝石绝对渊源匪浅。对于赵慈行和艾登来说, 这几乎是红宝石这条线所剩的唯一线索了。而今夜,那号称被找回来了的鸽子血红宝石——如果这不是一个谎言或是幌子的话, 总该揭晓很多事情。
章家大宅颇大, 赵慈行刚刚从外面看, 是足长足宽的三层洋楼,她估测十几间客房总是有的。但章宅的建筑装饰风格, 无论是章宅外部还是章宅内部都不完全是西式的。虽是借用了一些巴洛克式的特点,这大概跟哈尔滨的俄式建筑多有关, 俄式建筑多用巴洛克,但章宅的中式设计还是占据主导地位。
一进宅内,过了宽门廊,就是一间足够大的堂屋, 堂屋左侧是一厅,此时虽有红男绿女占据,但阔绰奢华的组合沙发依然清晰可见,想必平时是用作正式的会客厅,右侧则用镂空木雕隔断出一个厅来,正在奏乐的西洋乐队便是在那边,几张圆桌也是在那边,也就不难看出那在平时是宴会厅了。今日晚宴大概同样会在那边举行。堂屋里侧有一红木扶手的旋转楼梯通往二楼。二楼看上去也很开阔,人亦不少,有一敞着门的房间好像是书房,不过赵慈行所站位置是看不确切的,不能肯定。整个一楼的都是米白橘纹的大理石地面,楼梯上则铺着深蓝纹路的地毯。
章家大宅的豪华有些出乎赵慈行的想象,她看那日酒局上章嘉岩对罗密欧处处奉承照顾,以为他家道中落有求于人才那样。可章宅这模样哪里像是家道中落的样子。坐拥这么大的一个宅邸,仆从看上去也不少,章家公子何必在罗密欧面前那般谄媚。赵慈行估摸着定是有外人难以料想的内幕。
魏珉君身着一袭无袖长款丝绸红裙,露出的光洁脖颈上戴着醒目的珍珠项链,还戴了长袖的黑缎装饰手套。她今晚妆容浓厚,红唇比之在火车上时更妖艳动人。“来啦。”她笑着跟赵慈行和艾登说话,语气很是亲切,“刚罗密欧一听马车到了连忙出去了,怎么这会儿倒是溜了。”
章嘉岩赶忙接道:“罗公子今日也是有女伴的,怕是迎了贵客又急着去陪女伴了。”他与艾登和赵慈行说话时眼睛总不看一处,喜欢到处乱瞟,说是心不在焉,却也足够客套。
赵慈行觉着章家公子无非是看魏家姐弟和罗密欧的面子,才尽量客气周到,仅他自己不像是对他们有多大兴趣的模样。赵慈行朝二人微微一笑,“你们费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