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坐主桌主位的章嘉岩此时站了起来。有一些别桌的宾客似乎也打算站起来。
赵慈行和艾登深深对视一眼,都看向了章家公子。他们这一桌都持起了酒杯,但没有人准备站起来。
章嘉岩手握一只香槟,豪气笑道:“各位贵宾,都请坐,干了这杯,我们就正式开席了。”他说着将手中香槟一饮而尽。众人说着干杯,皆是如此。
赵慈行喝完仍是看着章嘉岩,章嘉岩已经坐下,正在跟魏珉君和他母亲笑谈着。章嘉岩好像察觉到了她的目光,看了过来,赵慈行率先一步转开了,没跟他直接对上。
各桌开始上菜,菜式跟酒水一样,中西结合。赵慈行尽量压住心中震惊,一边听着桌上的谈话,一边偷偷瞟章嘉岩和章母,偶尔看一眼章嘉蕊。章嘉蕊今日打扮得成熟一些,跟刘易斯明显亲近了许多。
章母是个年约五十的贵妇,长得不算特别美艳,她的子女可能继承了她这一点。她右眉上沿有颗痣,颇为引人注目,但不知是因着她的身份气场,还是穿着打扮,那颗痣毫不影响。她举手投足很是大气,作风好像也不太老派。她两个孩子对她都很恭敬,可她自己是很和蔼的。至少赵慈行跟她说话时,没觉出任何的不自在来。不过,另外一面,她好像对所有一切都太游刃有余了。哪怕是罗密欧开些没大没小的玩笑,她不但不介意,还能接上。
赵慈行随意吃了些东西,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吃了什么。玛丽和章嘉蕊跟她谈笑,她照接不误,但心思的确不在。艾登正被张文善拉着谈股市,她暂不好打断。她又吃了点,实在没胃口,便起了身。艾登随即站了起来,还有罗密欧,玛丽也看向她,她略微有些僵硬尴尬地一笑,说去洗手间。中式氛围的餐桌,女士起身,男士跟着起身,实在有些古怪。
“你是去洗手间吗?我可以跟你一起吗?”是罗密欧的女伴,她同样起了身,用英文微笑问道。她的英文跟叶莲娜的英文一样,带着俄语腔调。
“当然……”赵慈行也说了英文,踟蹰着,是问她名字的意思。
章嘉蕊很是机灵地神秘一笑,跟赵慈行说道:“赵姐,你叫她X小姐就行了,她是今晚的神秘来宾,除了我哥哥,我们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呢。不过……”章嘉蕊揶揄看向罗密欧,“亚哲哥哥也许已经知道了。”
罗密欧却一脸无辜无所谓地耸耸肩,“我还真不知道。我也一直叫她X小姐。”他换了英文,跟X小姐介绍了赵慈行,“这是赵小姐,她是个artist。”
X小姐马上冲赵慈行微笑点头道:“你好,赵小姐,很高兴认识你。我们现在去吗?”
赵慈行也微笑,说是的。两人一起离了席。赵慈行回了回头,艾登和罗密欧还未坐下,且还在看着她们的背影,特别艾登的眼里有担忧和询问,她安慰一笑,让他放心。
有章宅的仆从指路,她们很快去到了洗手间。赵慈行发现X小姐并不喜欢交谈,对于这个宴会,兴趣好像也不浓厚,但她同样没有体现出对任何人的反感。她表现出来的是,教养很好,城府很深。总之跟叶莲娜很不一样。赵慈行见无法套出话,便也不过于执着,也许艾登一会儿跟她跳舞时,能问出什么。
赵慈行对镜补着口红的时候,X小姐在补粉。
“罗密欧总看你,而你的男朋友,我想那是你的男朋友吧,总在看我。”X小姐看着镜子突然说,她的表情很正经,语气也不像是开玩笑的语气。
赵慈行露出点笑意,等她说完。
“刚才他们是在谈论交换舞伴吗?”X小姐问。
赵慈行略一犹豫,点了头。
“那也不错。”X小姐也笑了笑,是假笑,“反正都是假装的。”
赵慈行还在疑惑那句“反正都是假装的”,X小姐竟没等她,头一昂,直接出去了。赵慈行不禁想,叶莲娜实在可爱多了。不过X小姐的英文可比叶莲娜好太多。刚才X小姐说她是在俄语学校学的英文,看来叶莲娜读书时就不太认真,不怪艾沁东总抱怨他妈妈不是个好榜样。
赵慈行补好口红,从洗手间出来,却没着急回宴席。她所在的位置是堂屋后侧,楼梯对面。她在这里依然能听到宴会厅的西洋奏乐和鼎沸人声。她眉头深皱,徘徊在原地,一抬头看到玛丽过来了。
“怎么像是有心事?”魏珉君朝赵慈行走,带点玩笑口气关切问道。
赵慈行没太掩藏,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淡淡笑着摇了摇头。
魏珉君走至跟前,完全敛起了笑意,推心置腹说道:“是罗密欧烦到你了?”她也皱了点眉,“你不用太在意他,他是喜欢女人,又仗着公子脾气胡闹了些,但他没坏心。”说到这里,魏珉君又笑了出来,摆着头道,“不知道的以为他情深似海,知道的都知道他朝秦暮楚。放心,他不会一直缠着你的。”
赵慈行听着也笑了出来。玛丽是个了解男人的。
魏珉君看她笑了,随即调侃道:“我猜Eden喝了一堆醋,没少折腾你。”
赵慈行脸一红,却也没否认。
“趁着我们仍然年轻美貌,享受被人追求吧。反正我是的。”魏珉君换了她的美式腔调英文,配上手势动作,回到了赵慈行初见她时的做派。
“你是说张先生?”赵慈行也笑话玛丽。
玛丽抬了抬下巴,“我可不止这一个追求者。虽然他们冲的东西不一样,说是各怀鬼胎也不为过。无所谓,我得了我想要的就行。”
赵慈行很少见到如此清醒的女人。玛丽和叶莲娜有时候都很直白。但叶莲娜的直白是单纯的横冲直撞的,看上去有攻击性,实则没有。魏大小姐的直白则是尖酸的精密算计的,其杀伤力,堪比左/轮/手/枪。
赵慈行便伸了手过去,“重新认识一下,赵慈行,国立北平艺术学院美术系教西洋画的老师。”
魏珉君握住那只手,眉毛一扬,“魏珉君,哈尔滨人,如今定居上海。还有什么,噢,你别多想,你说的我都知道。”
赵慈行也不意外,她在画上签了名字,魏大小姐打个电话的事,这都过了两天,想查点什么,总是能查到点什么的。她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除了艾登是个“有妻有子”的男人。但看上去玛丽应该不知道。
两人松开手,相视一笑。“我去补口红啦。”魏珉君说,又仔细看了看赵慈行的口红,“好看。可别再让Eden亲没了。”
“你怎知不是我主动的?”赵慈行调皮笑问。
魏珉君开怀笑了出来,“嗯,就知道你不像看上去那么……”
“那么什么?”
“我也不知道。一则初见印象本就未必是对的,二则女人的视角跟男人不一样。”魏珉君想起罗密欧那日早晨在火车上见着赵慈行说他要死了,一面理解,一面不理解是怎么个要死法。“你快回去吧,不然那两位都要寻你来了。我刚过来时,他们就有点坐不住了。”她不再多说,转身去了洗手间。她没告诉赵慈行,那都是罗密欧查的。罗密欧是朝秦暮楚,但他现在只有秦,没有楚,可不就一根筋么。她怕吓着赵老师,还是不说为好。而且,罗密欧也没查到什么重要的,无非就是赵慈行说的那些,以及她是个孤女。甚至都没查到Eden,毕竟才两天功夫。
赵慈行于是朝宴席走过去。她跟玛丽聊完心里开阔了些,但她今夜到此是有正事的。她得把她的发现或者说猜测告诉艾登。
宴会厅里,音乐声和人声交织,加上偶有串桌劝酒,看上去好不热闹,与外面的肆虐天气毫不符合。舞会似乎也是随时要开始的样子。
艾登回头总算见到赵慈行回来了。他站起来,那边罗密欧也是站了起来。这两位都是挨着赵慈行坐的。中式宴席如此,看着虽是有些怪异,倒也不太引人瞩目。
罗密欧望着赵慈行补回来的红唇,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他再看一眼Eden,心中怎么都不痛快。正好宴席进行到此,舞会缓缓拉开帷幕了。堂屋即将变成舞池。他干脆转开眼,邀请X小姐入舞池。
赵慈行回到座位上时,圆桌几乎空了,除了玛丽去洗手间了,刘易斯和章嘉蕊,罗密欧和X小姐,这两对都去跳舞了。张文善正在邀请章母跳舞。章嘉岩则去了另外一桌喝酒。
“碰着玛丽了?”艾登移了移椅凳,挨着赵慈行,随即搂住了她的腰。
“是,聊了好几句。她知道我是老师了。”赵慈行也往他怀里靠了靠。二人离得近了,说话声音渐小。
艾登就像一早知道一样,只是轻轻一笑,快速咬了一下她的耳垂。赵慈行扭头瞪他,怪他大庭广众这般轻浮。他却是严肃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再咬回去?”严肃里还带着戏弄。他目光往舞池那边飘了飘。
“想得美。”赵慈行佯怒道,也看了一眼舞池。“我们去跳舞?我有话跟你说。”
“我要是不会怎么办?”艾登含笑问道。
“叶莲娜肯定教过你。”赵慈行才不信,又道,“她可能恨不得教你跳芭蕾。”
艾登板起了脸,却是被她说中了。但她脸色也不太好。他遂起身,朝她行了一礼,伸手过去,她抓住他的手,却而不恭了。
二人往舞池走,即将踏入舞池之前,艾登先把赵慈行拉到了怀里,像是个热身似的,他把她转了出去,又把拽了回来。重新拥入怀中之时,他与她呢喃耳语,“没有过了。认识你以后,想的都是你。”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08 22:12:12~2020-03-10 00:04:2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要的就是一种随意、fanmamba 3个;布丁奶茶 2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水晶吊灯的璀璨灯光洒下来, 洒在他们如梦的黑发, 洒在他们一高一低的肩头,洒在他们年轻的身躯。艾登一手在赵慈行的腰上,一手与她交握。赵慈行贴近艾登清冷俊俏的脸, 仿佛能感受到他周身的热气, 仿佛能听清他心跳的声音。情人耳语, 缱绻情话, 听来像是在报纸上连载的鸳鸯蝴蝶派章回体小说里的逢场作戏。但艾登说的每一个字, 赵慈行都深信不疑。他一定跟她一样, 早就有过绮丽的梦境。
“艾登。”
“嗯?”
赵慈行迷迷蒙蒙在他耳畔又唤了一次他的名字。“艾登。”这回艾登没应声,只是将她揽得更紧, 与她贴得更近。只在霎那, 他很快松开了她,二人保持了一定距离。
正是一曲终结时, 他们牵手入了舞池。舞池里一些人出去, 一些人进来。华美灯光照耀着反光的大理石地面。因着大理石地面是米色橘纹的, 人的倒影好似都澄澈起来。赵慈行低头看着自己的银色舞鞋和艾登的黑皮鞋,黑皮鞋往上是黑色的西装裤, 他总是穿黑的,要么就是深灰的。她的视觉里突然闯入一双白皮鞋和白色的西装裤脚。她抬头, 正遇到罗密欧的笑脸,可他眼里毫无笑意。
罗密欧牵着X小姐出舞池,路过他们身边停了停,罗密欧的另一只的手拂过自己的油头, 他嘻嘻哈哈问道:“下一支舞换吗?”他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不知究竟是问艾登,还是问赵慈行。X小姐就像听懂了罗密欧的中文似的,面带惊奇与微笑说道:“罗密欧很棒,他说他什么舞步都会,我一开始还有点怀疑呢,但刚才我见识到了,他跳得太好了。”
赵慈行察觉到X小姐这才对这个舞会产生了点兴趣。她脸上的笑意这回像是发自内心的,就连她身上的旗袍看着都更生动了。也难怪,社交舞蹈本就来源于他们的文化,男男女女得体又暧昧的肢体交流,有时可谓趣味丛生。即便除去男女之间的那些互动,舞蹈本身也是一种很好的表达,表达情绪,表达内心,表达美。洋人总是很爱表达的。
“我没教她这么说。她不是我的托。”罗密欧连忙嬉皮笑脸接道。乐队短暂的停顿,舞曲又要起了。他们的答案似乎对他来说并不重要,他只听了一耳朵,就蹦了个词出来,“Waltz.”从W到Z,他的目光也自微撅的红唇到银色的柔软腰肢,只在匆匆一瞥间,他没等他们的回答,拉着X小姐出了舞池。
西洋乐队正奏起的是《浮士德圆舞曲》。
《浮士德》是无与伦比的史诗,是厚重而引人深思的悲剧。但李斯特改编的这首《浮士德圆舞曲》却是悠扬优美的。原曲出自《浮士德》歌剧第二幕的结尾:浮士德要求魔鬼让他再次见到少女玛格丽特,圆舞曲起,人们走上街头,浮士德在芸芸众生中找到了他的爱人,表明了爱意。《浮士德》歌剧在巴黎首演。
你在世间走一遭,总要沉溺一次爱欲。
赵慈行的手搭上了艾登臂膀,艾登的手去到了赵慈行的脊背,另两手再交握。黑色与蓝色,还有银色的流苏,舞起。
一步,三步;一眼,两眼。男步引领,女步紧随。锁链,旋转,前后,左右,交握。这是蓝与黑的对话和交融。银蓝色的裙摆是花丛里最自在的翩翩蝴蝶。
起舞的人群与萦绕的烟雾之后是罗密欧苍白的脸。他的凤眼半眯着,但始终不曾离开那黑与蓝。烟灰掉落在他的白皮鞋上,又散在了米白橘纹的大理石地面上。X小姐撑着下巴百无聊赖转过了脸。
章嘉岩这时拿着红酒杯走到了罗密欧身后,他顺着罗公子的目光看向堂屋。嘉蕊和母亲也在跳舞,华尔兹是经典优美的,也许一百年后也不会过时。但章嘉岩估计自己活不到一百年后,那时是什么样,他是不可能知道了,他要抓住的是眼前。
“二公子。”章嘉岩调侃叫道。罗亚哲显然没有理他这声。章嘉岩估摸着罗亚哲怕是都不知道他在他身后,更不谈听到这声了。章嘉岩便半蹲了下来,他见罗亚哲手上夹着的香烟已经燃尽,顺手从桌上拿了烟灰缸来。
罗密欧没转开眼,但他依然在章嘉岩奉上的烟灰缸里捻灭了烟头。罗密欧无需再去拿烟,章嘉岩已经把第二根烟塞到了他嘴里,他任由章嘉岩帮着点上。长长沉沉吸了一口,仍是目不转睛看着舞池里的翩翩蝴蝶。他是学文学的,当然读过《浮士德》。
如果给你一次机会,你会不会与魔鬼做交易?
《浮士德圆舞曲》终将终结。所有的起承转合都是有意义的,诚然耗费心力,却也妙不可言。脚尖最后一次点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赵慈行放开艾登之时,他很绅士地在她额头印下一吻,犹如一只蝴蝶的停留。这是他们的第一支舞,从此《浮士德圆舞曲》就是他们的舞曲。这是不用说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