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赵慈行低头说了别的话。她的声音真的很低,人群又有些嘈杂。艾登还是听到了。
她说:“你觉不觉得章嘉岩跟旭生长得有些像?”
艾登目光一厉,但他立即回归了正常。他牵起她的手,走出舞池。
“酒局上我就觉得他有些眼熟,但那时我没想起来,是那朱红袍褂……”艾登说着握紧了赵慈行的手,跟她说,“暂时都只是猜测。”
赵慈行又想到另一件事。“你昨晚说的,旭生是哈尔滨人。”
艾登干脆转了个方向,没把赵慈行往宴席那边带,而是去往洗手间那边。“旭生是哈尔滨人……旭生的母亲可能是章成威的一个姨太太。”他低声道,目光不经意扫过赵慈行身后的舞池,以及舞池后的宴席。
还有很多谜题。
赵慈行眉头紧皱,尝试问道:“我们先回去?你去请X小姐跳舞,看看能不能问出什么来。”
艾登看她皱起的眉,稍愣。
“怎么了?”赵慈行见他盯着自己,疑惑问道。
艾登摇了摇头。他想说他不想让卷进这些事,还参与的这么多,但那可能是假话。他当初多少假借了查案之名去与她亲近。“别离开我视线。”艾登又说了一次。
“嗯,放心。”赵慈行答应道。她又想,她忘了告诉他,他是个很好的引舞者。
他们回到了宴席的主桌。西洋乐队现在奏的就是爵士舞曲了,舞池里人群更多,摇摆舞要随性很多,虽然想要跳好也不简单。
赵慈行刚坐下,就看到玛丽和张文善在舞池里欢快地拉手旋转,玛丽媚眼看向她,好像在说,你也来呀。赵慈行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要歇一会儿。而艾登已经去邀请X小姐了。她一边注视着艾登的一举一动,一边拿了自己的香槟杯抿了一口。
罗密欧坐在赵慈行的身侧抽着烟,还是章嘉岩给他点的那根,他见她拿了酒杯,于是朝她举了举杯。她一开始没看见,目光跟随Eden,总算看到他后也冲他举了举杯,随意舔了口香槟。罗密欧盯着她的脸,摁灭了手里的烟头,一口干掉了杯中的白兰地。他从来不知道正式邀请一个姑娘跳舞,是需要香烟和酒精给自己勇气的。他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在她身侧,微微欠身,冲她伸手。
“May I?”
赵慈行把目光从艾登身上扯了回来,她看向罗密欧。这个皮肤白皙的男人凤眼里竟闪过忐忑。她迟疑地说:“我不是很会跳摇摆舞。”
“我教你。”罗密欧紧张地微微一笑,鲜亮的嘴唇缓慢动了动。
赵慈行紧握香槟杯,目光晃过罗密欧,瞥见艾登却没有跟X小姐跳舞,他跟她穿过堂屋的舞池往楼上去了,艾登好像也转头瞧了她和罗密欧一眼,眉峰稍现波折,但他脚步没有停,嘴里还在跟X小姐说话,像是说的俄语。她知道她没什么可担心的。罗密欧也回了回头,讽刺的笑意溢了出来,他转回脸,撇走讽刺,虔诚善意地看向赵慈行。
赵慈行想她要么就拒绝的直接一点,要么就答应的直接一点。“抱歉……”她启开红唇,眼睛重新看向罗密欧的一刹那,她看到罗密欧嘴角的笑凝固住,他像是有些绝望地闭了闭眼。赵慈行心一软,改了口风,“我可能会带乱你的舞步。”
罗密欧低头睁眼看到一只女人的手搭在了自己的手指之上,他的指腹传来她指间的温度。他一下捏紧了这只手,跟他想的一样温软,她起身时,他差点没忍住把她拉到怀里来。他才不是Eden那样莽撞的男人,或许他是,只是那样做的话,当下可不会有好果子吃。他把那只手轻轻巧巧捏在手心里,怕捏紧了,又怕捏得不够紧。瞬时出了些汗。
“你愣着做什么?”赵慈行的头已经在跟着爵士乐摆动。
这是完全不一样的音乐,充满着不确定性。这是时下最流行的,每一个夜总会,每一个舞厅,每一个舞会,跳摇摆舞的男人女人总是最多的。从大洋彼岸到上海,再到巴黎。这也确实是赵慈行最不熟悉的。在最初,即便在欧洲,这样的音乐这样的舞蹈都因为过于大胆前卫,遭受到过抵制和批评。然则这是变更的时代,这是动荡的时代,今朝的纸醉金迷与醉生梦死,皆可化作明日的一袅青烟。
罗密欧回过神,牵着赵慈行往舞池里走。他看着她的侧脸,突然说:“赵慈行,你头上缺根羽毛。”
“嗯?”赵慈行歪头。音乐声有些太大了。
“晃起来蛮好看的。”罗密欧痴痴呆呆地说,但他很快转成了轻车熟路的语气,且升高了音调,“我是说你应该戴个头饰。没有也无妨。”
赵慈行明白了罗密欧的意思。这个舞会上,女士们的着装不一,尽管都很正式得体。但要说最地道最时髦的打扮当属玛丽。她望向舞池里的魏大小姐,她的头上就有根晃荡的羽毛,与这时起时落的鼓点好不相称。
罗密欧已经把女伴带入舞池。“你带不乱我的脚步。”人群拥挤,他自然把她往身侧拽了拽,在她耳边洋洋自得地说,他也嗅到了别样的香气。这香气却可能让他乱了方阵,他自嘲地想。
赵慈行转眼看到灯影下罗密欧白里透红的脸,她又想笑了,杂碎的舞步,凌乱的音乐让她没了太多顾忌。她被推出去,又被拉回来时,她嘲笑了他,“罗密欧,你是不是偷偷抹了玛丽的口红?”
罗密欧睁圆了眼睛,刹那过后眯了回来,他脚步不乱,手只偶尔会触到她的腰背。一部分时候是他拉着她,一部分时候她的两只手都在自由地乱动。再次离得近的时候,罗密欧说:“你这女人,尽说扫兴的话。”她可能听到了可能没听到,白了他一眼。鼓点越来越嘈杂,长号起折,脚步越来越快,肢体的浮动越来越大。他看着她轻咧开的红唇情不自禁嘟哝道:“你注意我的嘴唇,我会以为你也是想吻我的。”
“啊?”赵慈行正好离得远了,另外一边玛丽还跟她快速的调笑了句,“罗密欧是不是很厉害?”玛丽说话时目光往楼上的方向飘了飘。赵慈行跟着玛丽的目光飘向楼上。其实她被水晶吊灯挡住了一点点视线,再加上灯光亮得灼眼,她避开了一下,才看实了。艾登与X小姐倚着二楼的扶手在聊天,两人都抽着烟,离得也比较近,但不似之前罗密欧和X小姐那般亲昵。艾登的目光偶尔下坠,不太明显。在赵慈行身边熟悉舞蹈的玛丽又道:“难怪你跟罗密欧跳舞了。贴近些,气死你家少爷。”赵慈行强忍住笑意,嗔了玛丽一眼,正要说话,被罗密欧一个用力拽了回去,他进而掐住了她的腰。
“你干嘛?”赵慈行怒目瞪向罗密欧,愠道。她想挣脱,不想罗密欧看着瘦,胳膊也不粗,蛮力还不小。
“你跟我跳舞,一会儿看别的男人,一会儿又跟别的女人聊天,你不尊重我。”罗密欧说话的语气像个霸道的小男孩。他随即不舍得地松了手,她腰肢纤细柔软的叫他红了脸。还真就让他乱了舞步。跟随音乐的开合,他让她转了个圈。
赵慈行晕头转向再看罗密欧时,他开始抱怨了。“他有什么好?他搂着你还看别的女人,我哪怕没跟你在一起,眼里也只有你。”
这哪里是抱怨,明明是表达爱意。艾登被玛丽和罗密欧这么一说,倒好像变成了朝三暮四的那个了。而罗密欧简直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罗密欧。他是忘了自己在她面前提过多少回和多少个以前的女朋友吗?赵慈行有些啼笑皆非。
“而且他……”罗密欧这一嘟哝差点把有些话嘟哝出来。他看了看赵慈行身后的玛丽,把到嘴边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而且他什么?”赵慈行疑道,心想难道罗亚哲知道艾登的身份?
罗密欧变换着舞步,摇了摇头,说了别的,“你为什么让我叫你赵姐?你怎么不让我喊你赵妈,赵婶,赵大娘?”
赵慈行一瞬间笑了出来,差点哈哈大笑,她学着罗密欧和玛丽的舞步,自在说道:“可以啊,你喊呗。”
“你……”罗密欧觉得自己快被这不解风情庸俗不堪的女人给气死。但他目光真到了她脸上她身上,又只能感到自己整颗心的沸腾与狂乱,就像这节奏,他干干咽了咽,沉着嗓音道:“我们现在跳的叫查尔斯顿舞。”
小号与萨克斯交错。起落自由。
“我知道……”赵慈行应了一声,目光又飘向了楼上。这回她上扬的目光与艾登下坠的目光对上了,但隔得太远,她读不出他眼里和面上的情绪。艾登和X小姐都抽完了烟。那穿着旗袍的白俄女郎还在与他谈笑。艾登错开了与赵慈行对接的目光,赵慈行看他接下去的动作,似乎是准备下楼了……
“赵慈行!”罗密欧大声唤道。
赵慈行有点呆愣地看过去,都忘了手上脚下的动作。她旁边,玛丽和张文善都笑了出来。
“在火车上……”罗密欧重新轻搂住她的侧腰,但这回只是舞蹈动作,他看她没有特别的反应,继续道,“你跟我说‘漫长的旅程啊,不是吗’,我跟你说,‘是的,不能否认这个。但长途旅行最有趣的莫过于认识有趣的人’,你还记得吗?”
“我不是跟你一个人说,我是跟你、刘易斯和玛丽三个人说,只是你先接了话。”赵慈行纠正了罗密欧的说法。她跳得有些上头,也出了不少汗了,不过这一曲即将终了。
罗密欧知道她说的是对的,但他心里不愿意那样想。他更愿意想成是,她先来招惹的他。就像他先前说的那样。更何况……
“你有什么目的?”罗密欧故意眯起眼睛,居高临下地问。人们接近他讨好他总是有目的的。上个月那个南京的“林妹妹”肯“背叛”她的未婚夫是指望他取而代之的,但他怎会乐意在这个年纪被婚姻束缚,就是将来也未可知。章嘉岩鞍前马后,心甘情愿任他支配,是因为章嘉岩希望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后直入金陵,再加上章家有近期迁去上海的想法,章嘉蕊的社交与婚事同样极其重要。魏家和罗密欧母亲的家族当然会是章家想要攀附讨好的对象。
罗密欧见怀中佳人脸色变了一变,于是把她往人少的窗边带了几步。
“而且,你一开始说的是Eden是你弟弟,你没说他是你男朋友。”罗密欧再下一城,讥讽地勾起了一边唇角。
赵慈行登时停了舞步。她没等最后的乐符落下,推开了罗密欧,转身就走。罗密欧连忙跟了上去,继续在她身边道,“我知道你就是故意的。但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的目的是什么。”
赵慈行徐徐停下,扭过头去,直视罗密欧的凤眼,气势汹汹问道:“罗亚哲,你到底想说什么?你认为我是什么目的?”
她眉头紧锁,让人看得心痒痒。罗密欧垂下眼帘,轻声说,“这是你第一回叫我名字。叫我亚哲,慈行。”他抬起头,特别认真地看着她。
赵慈行也凝眉看着罗密欧。她心中疑窦丛生,从马车上下来掠过他身侧时的不安回了来。这个男人一面透着男孩子气的单纯与轻狂,一面城府极深,精于人世。其实艾登也有点这样,但又很不一样。罗密欧的单纯也好,轻狂也好,像一面面具,护他在白日里行走,护他与怀着各样欲望的男男女女打交道,他从中拿他想要的。但他出生在一个那么庞大显赫的家族,怎会不懂人性的复杂。
赵慈行转开眼,望向依然是风雪大作的窗外,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她这无意识的一退,后背险些碰翻这边朝里伸出的窗台上的烛台。幸而罗密欧一手拽住她的手肘把她往前一拉,一边跨了一步扶住了那烛台。
音乐终了,人群正在散开。
罗密欧放开了她,见她仍是惊魂未定的模样,连忙柔声安慰道:“别怕,没事了。”但她不言声,他就想说些俏皮话缓和一些紧张气氛。“也不知嘉岩怎么想的,着过火的宅子还到处点这么多蜡烛……”
赵慈行听了,一双明眸望向罗密欧,且她两手抓紧了罗密欧的胳膊,“这宅子着过火?”
罗密欧心里虽是疑惑她何故这么看重好奇此事,但更多的心思在她主动碰他上面。他清了清嗓子,把知道的都说了出来,“我是听刘易斯说的,刘易斯来的时候看到这么多蜡烛,嘀咕了几句。他说章家不喜欢别人提此事。所以其实没什么人知道。”他看着她,她一开始听得聚精会神,现在则眼珠子一直在转。
赵慈行望了望人群,艾登果然和X小姐下楼了。西洋乐队这回似乎要歇久一些,也因着刚才那曲爵士乐的冗长。艾登跟X小姐说了句什么,然后就面色不善的朝他们走了过来,赵慈行这时使劲睁了睁眼,是想制止他过来的意思。艾登看到,脚步不停,脸色愈加阴沉。赵慈行这才察觉自己还抓着罗密欧的胳膊,她赶忙松开,依旧用眼神阻止他过来。艾登眉头松动了些,罗密欧回头之时,艾登已经调转了方向。
“我不怕他。”罗密欧转回头跟赵慈行说,“如果你是担心他过来揍我的话。”
赵慈行没搭理罗密欧这句,侧身对着窗外了。白雪已经完全覆盖了外面的一切,她想如果继续下下去,雪会没到膝盖的,那样的话,小汽车和马车还怎么开?
罗密欧也侧身对着窗外。她就在他身侧,他想牵着她的手,看这北国的雪夜。
贝多芬的《小步舞曲》传来,只有钢琴声,没有其他。舞池变得恬静,宴席那边又热闹起来。
“罗密欧。”赵慈行偏了偏头,一脸好奇地问,“怎么不见章先生的父亲?”
罗密欧没想到她会问这个,他看着她的脸,已经懒得去琢磨为什么了,只要她在这里,只要只有他们两人在这里,聊什么都行。他摆摆头,“嘉岩从不谈论他父亲,外面的人都以为章帅死了。死肯定没死,其余我也不知道。”他对章家的私事实在没什么兴趣。考虑到章家失势已久。
赵慈行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那你知道红宝石是怎么回事吗?”
这一次罗密欧却没有马上答她。他凑近了些,一抹轻笑露了出来,盯着她的唇,暧昧又涩涩问道:“你想要吗?”
赵慈行不为所动,只盯住罗密欧的眼睛,从容地问:“所以这就是你以为的我的目的?”
肯定是。罗密欧想。但又肯定不是这么简单。
赵慈行笑了笑,没解释,转身往宴席去。罗密欧在后面抓住了她的手腕,“我说了我不在乎。月亮我都愿意摘给你。你也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