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瑾瑜转过身来,回答的很敷衍,“我都不记得的事情,魏先生倒记得很清楚。”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
他穿过暗蓝色的光走到她面前,用握酒杯的手指勾起她肩上的一绺发放在鼻尖一嗅,沉迷却不沉溺,“要我猜,你这么嫉恶如仇,多半是警察。”
宋瑾瑜别过脸去,避开他的气息,“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要回家。”
他已先手将门抵住,长臂拦住了唯一的出路。她心甘情愿入局,来到他的地盘,还想逃去哪里?
魏邵天啧声叹道:“都什么年代了,猫鼠游戏还玩不腻?对街卖白-粉的不查,天天咬住几本账目不放,欺软怕硬?看来你们开会讨论过了,觉得我比魏邵雄好对付?”
她的身体紧绷着,先前阿南被杀情形仍历历在目,她不敢想今晚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两年前我坐馆泰安,在城南同你们老大饮过茶。那时我就跟他讲,你们要抓我的罪证,好歹也使使美人计,连这点血都不肯出,难怪舍不得儿子套不着狼。”
他的呼气在她耳边,气息里带着一丝威士忌的甘冽,危险又致命,“你猜怎样?后来他们当真给我送美女,知道我嘴刁,变着花样塞人,高矮胖瘦,只可惜演技都太差,比你还差,我一个都不满意。”
“只有你,我够满意。”
他连哄带骗,缠上她的耳垂,脖颈,舔一舔,嗅一嗅,若是能拉下她的领口吻下去,现下去死也甘心。
夜是最好的催生剂,将伊甸园中的原始欲望孵化。
他的声音愈发有蛊惑的味道,“我知道你和她们不一样。你脸是冷的,心是热的。”
她置身在这夜的最中心,再次彻底失去了主动权。她退无可退,唯有黔驴技穷,再次用冷漠击退他,“只怕先前那些送上门的,也听到过同样的话。”
魏邵天得到过一次教训,当然不会再犯第二次浑,惩罚似的握住她的后颈,“你同徐sir熟稔,我有没有骗你,明日去问他就知道了。”
知道踩在悬崖边的一只脚已悬空,宋瑾瑜反倒笑了,“陪床而已,我无所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
“你最好闭上嘴,不然我另有方法。”这是他最后的警告。
她知道自己没那么好运,从生下来就注定,她从不是造物主的宠儿,也不会有好运降临在她身上。
“你是老手,试过后,当然就知道是不是真的。”
看着他的眼中火花一点一点被浇熄,她得逞地想着,看,脚底下最稳的,总是后面的那只脚。
“你痴缠了这么久,不过想尝一口苹果,难道你就不想知道那人是谁?”
当所有的假面都被揭下,今夜被拆穿的,不止是她,亦是造物主。
流落人间的亚当发现,原来吃下禁果,并不会死。上帝所禁止的,只是不允许人类拥有神的职能。
他习惯将假意呈在脸上,真情藏在心里,屡试不爽,终于是遭到了报应。
一颗心如同菜市场里破开鱼肚掏出的缠连内脏,被抛弃在散发着腥污的下水道里,又如同展柜里珍贵的水晶杯从高处摔落,又被来往行人的鞋底碾碎成渣。
更令他懊恼的是,她甚至不惜挖开自己的伤口来讽刺他。
魏邵天坐回沙发上,目光有如隔海,“你该恨的人不是我。”
“又有什么分别?”
她的话,无时不刻都在提醒他自己是谁,而他最不愿正视的就是他自己。她算准了他,也吃透了他。
再开口,声音已有些喑哑,“没有人天生就是刽子手,不过是生活所迫。”
她的表情,仿佛听到了本世纪以来最大的笑话,“可是你贩毒。”
“这个世界上只有穷人才贩毒。”
“我不信。”
“我知道。”
对他而言,说出这三个字,比说另外的三个字还要难。
可是她不知道。
他也曾靠祷告度日,那时他所求太多,太难办到,所以连上帝也错漏。可现在,他的心愿简单到爆炸,甚至无需上帝出面,她就可以为他达成。
只要她肯允首献身。
他的目光幽深,说着本世纪以来最烂的情话,“宋瑾瑜,你信不信,我们根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
齐宇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的人。她的神情很平静,衣着整齐,妆也没有花。
他不知道包厢里发生过什么,只知道进去时气氛异常诡异,此刻车里的氛围亦然。车开半程,齐宇坐立难安,关掉空调打开车窗透气。
后座人突然发问:“你跟着他,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怎么也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齐宇回答得小心翼翼,“挺多的。天哥很大方,他说只要有他一口吃的,就不会让底下人挨饿。”
“做这行,你就不怕死吗?”
齐宇愣了愣,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霓虹,并没有与他的接上。
齐宇坐直了背,“做生意,只要不剑走偏锋,出不了人命。”
宋瑾瑜冷笑了一下,“那今晚呢?”
齐宇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咽了咽口水,没有回答。
车里静了一会儿。
“那个阿南是什么人?”
“他之前也是天哥的手下,打理赌场的。其实天哥对他算是仁至义尽了,这几年他一直偷偷拿公司的钱放高利贷,天哥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他动了歪心,按帮规是不能留全尸的,天哥这样做,也算是……”
“你们不是上帝,手里也没有权杖,凭什么决定人的生死?”
宋瑾瑜打断了他。
齐宇辩驳不了,也辩不过她,识趣的闭嘴,只希望赶紧把她送回家了事。
老大说的果然不假,聪明的女人难对付。
“今晚的事,会不会见报?”
“见了报,也是吸毒过量,失足落海死的。”
这是今晚齐宇回答的最后一个问题。
车开到单元楼下,宋瑾瑜没有立即让齐宇走,而是让他等一下。
齐宇下车摸了一根烟点上,烟还没抽完,她就已经下来了,手里拿着的是一份离婚协议书。
“麻烦你告诉他,都结束了。”
是的,都结束了。
留下这句话,她转身上楼,走廊里的灯一层层被踩亮,又一层层暗下去,直到再没有脚步声,齐宇才把烟扔进花坛里,开车离开。
第20章 凉粉
齐宇回到夜场时,热辣的巴西舞女已经下场,沉浸在声色犬马中的人还未散去,他跟守场子的交代了几句,转身上了二楼。
包厢里的烟灰缸早已积灰如山,短短半个小时,魏邵天一根接一根没歇,抽掉了快半包烟。
齐宇将离婚协议书和她的话原封不动的转达,魏邵天听完,眼神中竟有一丝庆幸。
远离他,是她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
按说婚离成了是喜事,可齐宇见他脸上没有一点喜悦,就猜:“天哥,你和宋律师吵架了?”
魏邵天又点了一根烟,烦上心头,“别问。”
“我看得出来,宋律师跟先前的那些女人不一样,她不喜欢钱。天哥,你要真喜欢她,就对她好一点。”
魏邵天窝火,“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对她不好?”
“刚才阿南……”
魏邵天知道他要念什么经,打断道:“她跟了我,迟早也要知道我是个什么人。”
齐宇收了声。
刚点上吸了两口,魏邵天就把烟掐了,“诶,我跟你说没说过我初恋?”
“没。”
不止初恋,这几年跟过魏邵天的女人也不少,短的一晚上,长的几个月,齐宇就没觉得他对哪个上心过。
“我初恋也是个高材生,那时候年轻,不知爱得有多深,只觉得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孩,眼里根本看不见别人。”
“后来嘛……我做错事,错到离谱,没勇气求她原谅。于是我想明白了,人有三六九等,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只配找什么样的女人。”
齐宇竟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自卑的味道。
“好人家的姑娘,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缺。我们走在刀尖上,几时没命都有可能。跟了我,确实委屈她。”
齐宇一时没明白,他说的是他初恋,还是宋瑾瑜。
魏邵天拿起桌上的离婚协议书,翻到末页,又看到了她的名字。
结束,对他们而言无疑是最佳方案。再玩下去,这场猫鼠游戏,只怕不只是输赢论定。她不过是任务失败,交不了差,也好过陷入泥沼。
而他呢,还是像从前那样过日子,继续在深渊里下坠,直到落地的那一天。
“天哥,别人不知道,其实我知道,你是个挺温柔的人。”
魏邵天从白纸黑字里抬头,“你这话我听着恶心。”
齐宇摸了摸脖子,想到了什么,“那阿南的老婆……怎么办?”
“找条船送出去。他是不是还有个女儿?”
“是,六岁了。”
“那就送去菲律宾,那里有学上。”
齐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魏邵天从酒柜抽屉里摸出一支笔,眼也不眨地就在协议书上签了字,连同她没有带走的那只吸入剂一并锁进柜子,然后看了眼表,“我听说西市最近不安生,现在还没收摊,去看看。”
他喝了酒,还是让齐宇开车。后座上是熟悉的味道,她的味道。
魏邵天觉得太阳穴疼,摇下一半车窗,透气。
别的女人,巴不得要坐前座,仿佛最佳宣誓主权的方式,他开车,她们就闹,手也不规矩,恨不得被就地正法。喜欢坐后座的人,大多怕死,可他知道她不怕死,她怕的是他。
车子开到西市,夜市人散了,商铺也都在收摊。魏邵天没有下车,让齐宇开车兜了两圈,没见有什么异常,只有街尾的摊位前围了几个人。
魏邵天的视力很好,好到可以做飞行员的水平。那几个人齐宇也看见了,眯着眼睛道:“看着眼熟。”
“开过去。”
车子开近了,才看见是一间凉粉店,挂着手写的招牌,罗记凉粉。
那几个小喽啰一见这车,脸色都变了。齐宇拉开门,那几人喊了声:“宇哥。”
齐宇没搭理他们,绕到后座开车门,魏邵天不过迈出一条腿,那几人拔腿就跑。
有伟强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西市确实安生了些日子。说着井水不犯河水,没多久,雄帮的人还是偷摸着搞事,挑在夜里,不敢明着来。
齐宇说:“散货的小喽啰。”
是几个十七八岁的不良少年,才从少管所放出来,最底层的下线。齐宇以前在场子里逮过他们,血揍了一顿,才让他们长了记性,不再到天字牌的地方散货。
没什么收获,魏邵天转头,看见凉粉店的推拉门边有个姑娘,怯生生地望着他们。他想起来,之前伟强来闹事时,说过什么凉粉西施。
“既然来了,就吃碗凉粉。”
齐宇纳闷,怎么心血来潮要吃凉粉了?直到看见了凉粉店里的小姑娘,才算是明白了。
那姑娘梳个马尾,素面朝天,模样看着显小,五官生的是真好看,对得起凉粉西施的美名,刚才的小喽啰多半也是来骚扰她的。这间店铺面很小,总共只能摆下四张桌子,地上有油,走起来打滑,桌子还比较干净。店里除了她,还有一个老头坐在轮椅上,歪着脖子,像是中了风。
见他们坐下来,她赶紧拿抹布又擦了一遍他们面前的桌子,“你们要吃什么?”
魏邵天想也没想,“凉粉。”
齐宇咧开嘴冲她笑了笑,比了个不知道是耶还是二的手势,“两碗。”
店里能干活的只有她一个人,她小声的“嗯”了一句,就去了后厨。
“德性。”
魏邵天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怎么就教出了这么个流氓。
齐宇本想还嘴,还不都是照样学样,想了想,忍住了。
“凉粉西施,名不虚传。”齐宇从签筒里拿了双一次性筷子,掰开,“难怪伟强为了吃口凉粉,命都豁出去了。”
轮椅上的老头咳嗽了几声,齐宇赶紧收声。见到靓女太激动,差点忘了店里还有别人在。
不一会儿,凉粉就好了,两碗端上桌,魏邵天和齐宇都看傻了眼。
不是安城传统的那种甜口,而是咸辣口,上面浇着辣油和香菜。安城本地人都不怎么吃辣,魏邵天看着上面的红油,用筷子挑了挑,又放了回去。齐宇倒吃得很起劲,没两口,辣劲儿就上来了。他又要了一瓶啤酒,一筷子凉粉一口啤酒,吃出了一身的汗。
那姑娘就坐在隔壁桌,也不做什么,就看着他们。
魏邵天察觉到她的目光,点了根烟,问:“你是哪儿的人?”
“川北。”
听口音,确实像。也只有川北人吃这种凉粉。
“客家人?”
她点了点头。
“叫什么?”
“罗小玲。”
齐宇把整碗都吃完了,看着魏邵天面前纹丝未动的凉粉,扯了一截卫生纸擦汗,“天哥,你来查户口的?”
罗小玲听到齐宇喊他天哥,眼里放了光。她知道这条街,不对,应该是整个泰安,甚至整座安城,都是天哥说了算。
见齐宇吃完了,魏邵天把烟掐了,掏出几张纸币放在桌上。
“走吧。”
魏邵天刚起身,罗小玲上到跟前拉住了他的衣袖,看到他眼里的冷漠后,又仓惶收回了手,生怕触犯了禁忌。她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很干净,应该不会弄脏他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