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挥官深吸一口气,真挚的说道:“阿乐,你听我说,你现在是有家的人,只要回头就可以功成身退。这么多年了,你难道不想恢复名誉?”
阿乐望着他,目中坦荡如砥,“这四个字曾经对我很重要。但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五年前,他的枪伤恢复后,阿添签下卖身契换他离开城寨。
那天,阿添开车送他离开城寨,车子经过从前他们来过无数次的镇子,阿添停下来,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给警察做线人,差点把命都搭上,是为了什么?”
这五年,他一直在暗中给警方报信,阿添一直都知道他的秘密。但直到离开城寨的这一天,他们才有了这场对话。
那时他回答:“为了赎罪。”
阿添笑了,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两个字。他告诉他,上帝从没有告诉世人赎罪的办法,它只告诉世人,要把罪恶遮盖起来。
有罪的人永远无法被圣洁的神所接纳。活着,是无间炼狱,死了,他们上不了天堂。
赎罪,只是人们用来自我欺骗的借口。而上帝始终睁着眼睛,目睹一切。
厉荣收走了枪械后离开,后山成为了他们的斗兽场。
茶拉狰狞地笑了下,“阿添,你不是信誓旦旦发过誓,怎么,也有走这条老路一天?”
“不像你,只知道当走狗。今天叫契爷,明天叫厉哥,够孬种。”
魏邵天活动了下解除禁锢的手腕,“离开了城寨,你什么都不是。”
茶拉不会蠢到一个人来,他带了两个不入流的帮手,要放倒他们不是难事。茶拉唯一的优势是有刀,而他手无寸铁。
魏邵天清楚,他现在是一匹孤狼,久斗只会耗死自己。
他扫一眼茶拉身后的黑影,脱掉外套扔在一旁,“你们是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
一对三,没有枪,胜率对半。
魏邵天用五分力解决了两个帮手,一个拧脖,一个直击太阳穴,昏死在地。他喘过气节省体力,因为还不到重头戏。
茶拉观战多时,用大拇指蹭过刀锋,“阿添,可以嘛。”
魏邵天无视他的挑衅,先发制人。
但茶拉出招阴狠,当初魏秉义养他带领民兵队,就是看准了这一点。茶拉来之前嗑了药,见到仇人更是杀心上脑,每一次出刀都十分狠戾,直往他的要害,几个回合交手,魏邵天占不了一点上风。
缠斗不是良策,魏邵天过身时瞅准了机会夺刀,架身扼住茶拉的手腕,利用身长优势左臂遏制住他的后脖。论近身格斗,他是城寨中的佼佼者,茶拉一时无法动弹,眼见落了下风,目中寒光毕露,突然松手——
银光落地的瞬间,魏邵天感觉腹上一热,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下涌去。
茶拉的腿上还藏了一把刀。
茶拉早有所备,这一刀对准了他的腹部,但高度的兴奋让他感受不到痛觉,只有冰凉的刀片在磨损他的意识。
魏邵天死死抵住刀柄,用全身肌肉在博弈,“孬种——”
“继续喊。”
茶拉把刀捅深了半寸,握着刀柄往肉里搅,脸上有嗜血快意,“阿添,你看——离开了城寨,你也什么都不是。”
魏邵天绷住一口气,麻痹身体上的痛觉。他用头对准茶拉的鼻子狠撞,茶拉双目被撞晕,涕血横流,躬身连退。
腹部的痛热让他体力不支,倒身在地,而回过神来的茶拉已经捡起了地上的刀,逼身而来。
魏邵天瞅准了刀口的方位和他进攻的路线,正要跃身殊死一搏,后山破出一声大喝。
“站住!茶拉!”
魏邵天看见了不远处的身影,迫出一声呐喊,“别开枪!”
茶拉的目光微转,“看看,是谁来了?”
阿乐踏着月光走进了这座斗兽场。魏邵天用眼神告诉阿乐,不能开枪。
茶拉当然对阿乐不陌生,他是城寨最早的叛徒,能活着离开更是耻辱。
茶拉清楚这两人是一路货色,毫不惊讶道:“开啊?开了枪,我们一起去见契爷。”
地上的人用眼神示意阿乐不要开枪。枪声等于给了厉荣信号,这样下去,他们都要玩完。
阿乐瞪着茶拉,已上膛的枪口不曾改变方向。
“我他妈的在乎什么?放下刀——”
因为第三个人的出现,战况逆转。茶拉看着地上躺倒的人,眼皮跳了一下,静止站着。
阿乐不知道魏邵天还能支撑多久,于是歪头逼近了一步,“茶拉,你眼瞎了,耳朵也聋了?”
就在茶拉松开刀柄的瞬间,阿乐身后扑来一个黑影,先前被放倒的帮手不知何时恢复了意识,他跃上阿乐的后背,手臂勒住他的脖子,一个重心不稳,两人都摔倒在地,手-枪也从阿乐的手中滑落。
电石火光间,魏邵天使出全身力气跃起,和茶拉用拳足抗衡。茶拉身上没了武器,结实挨了几拳,论力气,他拼不过魏邵天,于是抬脚往他的肚子踹去,破口处的痉挛让他失了劲,在地上连翻两圈。茶拉找准时机,飞身去捡刀——
阿乐憋红了脸,用牙狠咬手臂,用后脑将身后的人撞开——
刀尖距离他的心口只有两寸,一声枪响打破了静夜。
“砰——”
这一枪,穿过茶拉的后脑,血浆喷涌。谁都没有反应的时间,魏邵天拔出刀,力道精准的朝阿乐的方向飞去,风声簌过,刀擦着袖章,插入身后举着斧头的帮手胸口。
魏邵天捂着血流如注的腹部跪倒在地。
阿乐冲上前搀住他,“走——”
他像一尊石像,一动也不动。
“妈的,你倒是走啊!”
魏邵天喉中发出一声痛吟,“不能走……我还要拿货。”
“你他妈的——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想不想活命了!”
魏邵天推开他,“没有这批货,我这一刀就白挨了。”
阿乐怒目瞪着他,“你现在这样,怎么抓人!”
魏邵天抹掉嘴上的锈水,双手撑地起身,他掰开阿乐的手,将枪换到了自己手里,“这里死的人,都跟你没关系,是黑吃黑。”
身上的衣服早已被划烂,魏邵天拿起挂在枝丫上外套,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头也不回的出山。
阿乐在他后背大喊:“阿添,你他妈到底是想救世,还是献世?”
在这个地方,救世和献世是同一条路,在这个地方,是人是鬼都没分别。他把外套搭在肩上,手捂在流血处,没有回头,“厉哥还在等我。”
魏邵天走进佛堂,用胜者的姿态。
厉荣并不意外这个结果,“说吧,你想要什么。”
“两百公斤中国白。钱我放好了,厉哥现在就可以派人去拿。”
厉荣眯了眼睛,“第一笔生意,你胃口不小。”
对面的魏邵天姿态散逸,纵使他身上只剩那件外套还算干净体面,那双眼睛还算明锐有神,其他都已血肉狼藉。
“互利双赢而已。你的钱进了香港,我保证洗的干干净净。”
厉荣笑了笑,听着每一声清晰的血滴在地的声音,“靓仔,我凭什么相信你?”
魏邵天面不改色,“断了手指还能再接。只要我坐稳这个位置,有的是时间再建一座城寨。”
“义哥的盘,不是那么好接的。你们年轻人心气大,别玩火自焚,还自诩高明。”
“缅北是口岸要塞,兵家必争之地,政府军打过来是迟早的事情。这两百公斤中国白流通到市面上,值价过亿,足够你招兵买马。”
听着这一句,厉荣负手思索数秒。
魏秉义在柬埔寨十年,能盘下山头建起一座城寨,少不了有厉荣的扶持。魏秉义提供资金,而厉荣提供军火武装,共生共赢,才能有今日的毒品帝国。
不仅如此,当年轰动金三角的毒王被捕引渡回国,其中受益最多的,是和同盟军瓜分了老毒王地盘的厉荣。缅甸军统多年,各地割据,民族问题比政治问题复杂,民地武是时代的畸形产物,一旦开战,注定要土崩瓦解。
离开了缅北,他厉荣什么也不是,回国是天罗地网,根本走不脱。就算不为招兵买马殊死一搏,转移资金,也是给自己留多一条后路。
魏邵天拿捏住了他的命脉。
厉荣拾起拐杖起身,“靓仔,我给你十天时间养伤。货放在柚木里,从泰国走。”
第59章
杂乱狼藉的客厅里,宋瑾瑜抱紧了自己的手臂,冷冷道:“如果还有没搜完的,麻烦动作快一点,我还要整理屋子。”
徐毅鸿不想在这样的场合和她对峙,叹了一口气道:“你有义务告诉我们你知道的所有事情,包括他的资金来源,近一个月是否和你联系过——”
话没能说完,一个急电打来,是纪云飞。
“魏邵雄动手了。”
挂掉电话,徐毅鸿最后看了她一眼,说了两个字,“收队。”
毫无感情的闯进来,毫无感情的离开。好似那日看过的《沙家浜》戏目,新四军走了,忠义救国军也走了,众人离场,只剩她一个人还在戏里。
十分钟弄乱的一切,她花了三个小时物归原处,只有保险柜太沉,她一个人抬不动,只能置放在客厅里。
收整好所有,她才把那本黑皮书捡起来,新约被翻开的那一页,提摩太后书标注着如下的话语。
「因为神赐给我们,不是胆怯的心,乃是刚强,仁爱,谨守的心。」
宋瑾瑜坐在空荡的餐桌前,吸一口气雾剂,望着冰箱出神许久。她起身打开冰箱门,里面还放着没喝完的半瓶威士忌。
她握着方块玻璃瓶,握得骨节发白,最后拧开了瓶盖,学着他的模样往口中灌,第一口就呛得她快流出眼泪。
客厅里的手机响了。
铃声终于将她唤醒,酒瓶跌落在地,她飞奔去客厅拿电话。
是一通没有来电显示的电话。
她摁下绿键,放到耳边,电波的那一端有风的声音,有海的声音。
他用粤语说:“好挂住你。”
喉中尚存苦涩,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岛屿四面被无边的黑色海水包围,仿佛地球上仅存的人类文明,便是这颗搁浅在岸滩上的东方之珠。
高度下降五千英尺,维港上空无云,夜已深,整个城市浸染在霓虹中,跑马地是整片南洋最闪耀的祖母绿。
下飞机后,她突然头昏恶心,在洗手间吐空了胃,洗了把脸才出去。
航班到港,各色人种各路语言交错。出关口岸,她煞白着一张脸,站在队伍的末端。
出关后,宋瑾瑜在机场找了一间药店,结完账离店,一个身着米色风衣的中年男人拦住了她。
虽衣着闲适,但足以看出是精英阶层,手中的纸质咖啡杯证明他已等候多时。
她把东西塞进包里,“你是哪位?”
“我上次见到阿添,是两个月前在新加坡,那天他买了一只钻戒。”
庄明辉从口袋中拿出一张名片递上,“宋小姐,方不方便坐下谈一谈?”
宋瑾瑜握紧包柄,跟着他往前走。
庄明辉找了个方便说话的地方,看她脸色不佳,便只点了两杯柠檬水。
她坐下后,腹中仍在反酸,面前这位看起来并不像来者不善,但也不是好打发的。就算不是与她站在对立面,也总不会是来帮她的。她早已抛弃这些幻想。
“傅栖迟,1975年生,恰好在香港成立廉政公署前一年;到85年,中英签订香港问题意向书,社团认清局势,纷纷收敛,由以前的杀人放火转变成地下暗箱操作;而到了97年,香港黑帮便有如人间蒸发,一夜间没了踪迹。”
庄明辉用手指敲破玻璃杯中的水泡,唇角微笑,“你说,几十万人,怎么可能一夜间全数从良?不过是泼皮无赖穿西装,从明路转暗。”
“我看过香港电影,这些旧历史,不必普及。”
“我想问宋小姐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你觉得傅云山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儿子走这条路?”
她捂着有些坠涨小腹,缄默不语。
“古时候皇帝要选定太子,通常会送他去民间历练,受些疾苦,如今的政党也是一样,攀到最高处的人往往都要从基层爬摸上来。傅家家大业大,要走下去,不只能靠明路,还要有一条暗路。这样才好监守自盗。”
庄明辉的话浅显易懂,她当下便明白了,却又好似不愿明白,兀自咬唇出愣。
“讲到底,这都是傅家的家务事。这场局里面,除了姓傅的,其他人都是小卒。和胜三十年前的烂账,是龙船装狗屎又臭又长,颠不起什么风浪。但有一样东西,威力媲美印度洋海啸。”
庄明辉喝一口水,冰冷的话,也能微笑着说出来。
“你可知道三姨太当年从傅家带走了一盒录影带?”
官匪勾结,杀人越货,挖地刨坟……全因那盒录影带。印度洋海啸无法淹没的香港,已临悬于金融海啸之下。只差这一卷录影带的重量,便要倾覆。
宋瑾瑜倏忽起身,指尖冰凉,“我不知道什么录影带……我还有事情,要先走一步。”
庄明辉淡淡道:“你跨海来见他,港岛六百万人,难道要一个一个找过去?”
她不信任何人,也不信这些故事。她没剩什么别的,只有孤军奋战的勇气。
“总会找到的。”
庄明辉站起来,“走吧,我知道他人在哪里。”
荃湾。海滨公园原为抬高地价,出售临海高档住宅而建,凌晨路灯下偶有夜跑者和遛狗的城市居民。
男人穿着深蓝色帽衫,牛仔裤,远看着除了身材高大,和其他本地居民没什么区别。
他拎着只塑料袋从便利店出来,看袋子的形状,里面大约有听装啤酒。他低头拉上帽子,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没一会儿,就有身材窈窕的女人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