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喝惯了药,故而对气味十分敏感,殿下拿信的时候,我便闻到了一丝腥气。”他顺势将目光投到宋昱琮的左胸前,停留了片刻,那人恍然大悟,探过去的身子往后轻轻一仰,喉间溢出一声状似惋惜的叹息。
他十指修长,干净有力,右手掌心抚在胸口,似轻描淡写一般,“前些日子的确被人暗杀,羽箭穿胸而过,险些丧命。”
他想起金陵城城郊的那个晚上,冷风习习,心潮澎湃,只差一点,他便能见到当年那个喊他“三哥哥”的姑娘。中箭之后,暗卫将他迅速护送到医馆,苏醒后人已经在回京的马车上了。
顾绍祯心头一动,疑虑瞬间涌起,他状若无意的哦了一声,复又问道,“据我了解,殿下一向谨慎细微,怎会让人乘虚而入?”
宋昱琮却笑了起来,他捂着胸口,眉眼间仿佛忆起童时的趣事,倒也没有瞒着顾绍祯,信口便道,“说来不怕你笑话,我是急着去见我的小娘子,万水千山,我满脑子全是她,这才大意被人射杀。”
顾绍祯只觉嗡的一声,冷箭似乎从后背穿过自己,他掩唇咳了两声,将巾帕放在桌上,换了紫瓯,替宋昱琮斟上新茶,垂眸疑道。
“当今圣上,好似没有为殿下定下亲事,难道?”
他顿了顿,慢慢擦净面前的茶渍,凝眸望向宋昱琮。
“他自然顾不上我。”宋昱琮似嗤笑一声,品了口茶,对上顾绍祯诧异的眼睛,又道,“我那小娘子,是三朝帝师,温太傅的孙女。”
温良良!
顾绍祯手一抖,紫瓯洒落,滚烫的茶水溅到他皙白的腕上,宋昱琮大惊,连忙递上自己的巾帕,蹙着眉头半是安抚半是不解。
“连你也怕提到他?温家被圣上诛了满门,男丁悉数斩杀,女眷或圈或卖或赶出了京城,哪里还有人敢提温家一事,你便是畏惧也理所应当。”
宋昱琮撇下巾帕,将双手搭在膝上,身姿笔直的转头看向窗外的暴雨,唰唰而下的雨声卷了微腥的泥土气,惹的眼眶瞬间温热。
顾绍祯支着下颌,将心事藏于眸底,拨弄了炉火,添了些茶水之后,故作轻松的说道,“殿下长情,温家自庆安十三年获罪之后,已经有七年的光景了。”
宋昱琮眯起双眼,往后靠了靠身子,神色也渐渐放松下来,“并非我长情,而是我的小娘子,着实惹人怜爱。
少年时候,分不清情与爱,只是每次入太傅府,总会特意寻了借口找她玩耍,她聪颖秀气,却很是记仇。太傅怜我,每每授课之时,总会多加赞赏,日复一日倒惹恼了我那小娘子。
有一次她偷偷找人卸了我的马车轱辘,害我只得骑马回宫,那时候我小,前头有人牵着,自己还紧紧抓着缰绳不敢放。还有一次,她在我喝的茶水里加了巴豆,就因为太傅罚她抄写《女戒》,送了我一本游记,我到现在都记得她红嘟嘟的小脸,便是如此,最后那本游记还是被她换成了《文人情史》,太傅看到那本书的时候,气的胡子都炸了...”
宋昱琮沉浸在往昔的快乐当中,自然没有注意到,顾绍祯的脸色愈发冷凝阴鸷,他骨节分明的手背青筋缓缓凸起,指肚被压的皙白没了血色,肺腑呛了冷气一阵难受,兀的咳了起来。
宋昱琮嘴里的温良良,与他印象里的那个人无比妥帖的重合到了一起,而呈现在宋昱琮面前的灵动俏皮,刁蛮任性,顾绍祯却是一天都未见得。
他所认识的温良良,倔强隐忍,温顺端庄,就算气急,也能把泪咽回肚里,转头红着眼眶笑。他掩着唇,缓缓止住了咳嗽,挥手拒绝了宋昱琮递来的巾帕。
那人似有些赧然,俊朗的脸上泛着莹莹光润,他摸了摸后脑勺,叹道,“是我今夜唐突了,只是不知为何,竟对着公子谈起经年往事。”
顾绍祯的双颊浮起殷红,他瞥了眼窗外,又将那张信纸推到宋昱琮面前,道,“兴许雨夜让殿下起了兴致。”
晕开的“藤黄”二字,宛若利剑猛地戳醒宋昱琮,他端坐起身,双眉蹙成一团,按着那两个字低声问道,“既然你提到了此物,便应该知晓当年沈家冤案如何造成,本王又是如何在温太傅的庇护下,惊险逃脱。
你,是查到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宋昱琮:我那小娘子花容月貌,娇俏可人。
顾绍祯:呸..
☆、010
采薇馆内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所有上阁下处皆燃黄澄澄的火烛,蒹葭阁如同水出芙蓉,从下到上缓缓流出嫣红的光彩,当火光冲到顶楼,宾客齐齐屏住了呼吸,不约而同将视线停在如飞翼般高耸的雕栏之上。
沉闷暗处,一缕清风拍开了虚掩的门锁,月光如流水淡淡的裹着佳人缓缓走出。
乌黑浓密的青丝绾成飞仙髻,斜插着一支红玉珠簪,簪尾处缀着细长的珍珠流苏,美目流转,顾盼生辉,面上的轻纱被风微微荡起,柔嫩的下巴只露出一丝痕迹,便见她虚虚靠在雕栏上,细滑的挽纱乖巧的偎在肩头,曳地长裙覆着粉色的花瓣。
就在此时,顶楼上空瞬间燃起千万烟花,流光溢彩之中,那人似乎微微笑着,雪肌莹润如玉,身姿窈窕若仙,清风徐来,楼下有人高喊。
“别吹走了美人!”
这一嗓子清亮,将那些勾走的魂全都拽了回来,众人笑着,附和着,流连不舍的摩拳擦掌。
沈香君轻摇团扇,从暗处款款走出,站在那人身侧,挥出扇子摆了摆,熙攘的宾客顿时噤声等候。
“诸位贵客,蒹葭阁闲置许久,如今终获佳人入阁,实乃馆内幸事...”
“沈老板,劳你快些说完,我们等着入阁呢..”那人说完,又吹了个极其轻佻的口哨,顿时引得场内哄笑。
沈香君瞟了眼两侧的小厮,立时有人上前,不由分说将他两臂一挂,架着扔了出去。此类情形在采薇馆层出不穷,故而其余宾客只当笑话,看完便依旧耐着性子等她把话讲完。
这是采薇馆的规矩,偌大的金陵城,寻常官宦子弟也不能坏的规矩。
沈香君扶了扶鬓边的牡丹花,眉眼一斜,勾着红唇笑道,“来者是客,非要逼得我这般失礼。
这位是阿芜姑娘,蒹葭阁的主子。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斟酒烹茶,样样精通。关键是,阿芜姑娘的容貌,乃馆中绝色,非良机不能窥探。
头一日的茶围钱..嗯?”
沈香君伸出五根葱葱玉指,正反比划了一下,唇边悠悠吐出几个字,“一千两银子。”
当年白露阁的皎皎,清雅阁的阿碧,入阁茶围不过百两银子,这价钱一出,馆内立时沸腾起来,有几个本来坐在雅间的也没能沉得住气,收起折扇噌的站了起来。
“连纱都不摘,就敢开口要一千两银子?”
“就是,要想让我们掏钱也可以,先把面纱摘下来,看过之后,值不值这个价,再行商榷也未尝不可。”
.......
酸溜溜的文人气,说话那人考了三届春闱,虽屡试不第,却还是对采薇馆爱不忍释。
“穷酸秀才,跟着瞎凑什么热闹,去一边去!”
一身穿紫色锦袍的纨绔将那人猛地推开,呲着白牙仰头笑道,“沈老板,我有银子。”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举高晃了晃,又特意冲着温良良嘬了嘬嘴,好好的样貌平添了几分油腻气。
沈香君将团扇掩在嘴边,低声与她说道,“照你的意思,人也引来了。眼下叫的欢畅那位,便是江宁县令之子,刘彦。”
温良良应声望去,那人面如傅粉,精瘦干练,年纪轻轻却有种混迹场子的浪荡样子,这便是赵阮清未来的夫君。
“他的银子都归你,只是日后从赵家弄来的,全都要划入我的名下。”温良良站直了身子,她里面裹得是藕粉色锦衣,细柳纤腰束着月白色织锦带子,绾了一朵漂亮的芙蓉花,欲露不露的被纯白色纱衣轻轻拂过。
“行~”沈香君勾了勾唇,探手将她的挽纱一拂,那薄透轻软的白纱从雕栏处悠悠飘了下去,旋了几转,不偏不倚,正好覆在刘彦面上。
那人倒吸了口气,迷醉的眼珠往上一翻,右手抓着挽纱一把扯了下来,面上愈发急不可耐,刚要上楼,便被身旁那人拉住。
“急什么,沈老板只说一千两银子起,又没说不让人抬价。”刘彦斜着眼睛瞪他,旋即又从胸前掏出一叠银票,朝着那人胸口用力拍了拍,啐道。
“不知死活,你敢还价,老子有的是钱,来,你来啊!”
嚣张不知所以的架势惹恼了围观的人,金陵城富贵人家大都眼熟,他们不认得刘彦,却也被他目中无人的傲慢狂放激的群起欲攻,撸起袖子,前所未有的异常齐心起来。
沈香君“哎吆”一声,轻飘飘从楼上慢条斯理的走下,扬着团扇朝左右两侧的美人一指,嗓音娇柔,却有种压人的气势,“皎皎,阿碧,快带李公子和何公子去阁里喝茶,新到的雨前茶,配上白玉棋子,好好伺候着。”
她轻轻推了领头两人一把,又上前勾住刘彦腰间的带子,用力一扥,挑着眉眼笑道,“金主,上阁!”
......
三日雾蒙蒙,淅淅沥沥的小雨唰唰的擦着青瓦滑过,顺着光亮汇成一缕缕滴答的水流,将檐下的地砖打出一个个微不可查的凹痕。
温良良蜷在榻上,柔嫩修长的手指有些乏累,连着点茶五日,阿芜姑娘在金陵城声名鹊起,那一手妙极的水丹青,可随宾客心思幻化成各色幻境,或春花烂漫,或百鸟朝凤,亦或是佳人如玉。
此番手艺加之沈香君的推波助澜,蒹葭阁成了重金难求的富贵宝地,想见阿芜姑娘的客人需得提前几日付好定银,早早等在院中,便是延误了时辰,也只能重新来过。
她按着发痛的手指,抬眼瞥向半开的房门,熏白的烟雾晃了一下,沈香君拧着鼻头,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平整洁净的案上,摆的是那一套上好的兔毫盏,各类茶膏贴着薄笺借此分类,这几日的茶围钱,赚的是盆满钵满,将采薇馆的库存,悉数清空。
“阿芜,我只跟下头那些人说,茶膏是你亲手装的,没过两个时辰便抢光了。瞧瞧,我简直招了只金凤凰。”
沈香君斜斜靠上了软枕,抿着唇角用余光望了她一眼,忽然叹道,“刘彦那纨绔子花光了银子,眼下初初跟赵家碰了面,是肯定拿不出聘金,礼金了,便是聘礼,如今都归到了当铺,花的怕是不敢回江宁了。”
温良良捋完手指,复又戴好了面纱,来到案前,她手艺不算精湛,诓一下外行绰绰有余,虽天资聪颖奈何时日太短,一片水青色中,渐渐晕出几个雪白的簪花小楷,须臾间消失殆尽。
温良良收起茶筅,将茶盏茶壶收进紫玉坛里,以泉水滋养。
“他今夜便会回来,既已跟赵家纳吉纳征,想必赵阮清的嫁妆也拿到手里了。”
闻言,沈香君一愣,继而沿着红唇痴痴的笑了起来,“好歹是你姨母家,何必这般赶尽杀绝。”
“沈老板,赵阮清的嫁妆,有一些是我母亲添补的,有一些是我那和离的夫君送上的,至于赶尽杀绝,你敢说,我可不敢认。”
她回到榻上,推了半扇窗子,将房内的香气散了一些出去,沈香君两只手拄着桌案,托着粉腮头微微一偏,似是嘲弄。
“沈家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温良良将右腿覆到左膝上,薄软的裙摆滑了下去,露出一截光滑皙白的脚腕,上面缠了一条银色的链子,微微一摆,发出叮铃铃的脆响。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人活着,比什么都好。沈老板,你说呢?”
她水涟涟的眸子含了笑意,勾魂似的瞟了沈香君一眼,那人没反应过来,待明白后,不由蹙眉长叹,“可惜了啊...”
就在金陵城阿芜声势如火如荼之时,汴京城的顾绍祯仿佛愈发平静起来。
马车压过凸起的青砖,咯噔一声,车内那人兀的睁开眼睛,冷冷一瞟,骨节分明的手指挑开帘子,扫了一眼熙攘的人群,彭吉便立时走了过去。
“公子,拐过这条街,前头便是顾宅了。”
顾绍祯嗯了一声,凄白的脸上浮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润了润唇,用略微沙哑的嗓音问道,“安排好了吗?”
彭吉回是,后又低声问,“公子,你说的是顾府吧?”
顾绍祯一滞,挑帘的手跟着抖了三抖,殷红的唇上覆着洁白的牙齿,冷哼一声,“你以为我会问金陵城那个蠢货吗?”
帘子撒了下来,彭吉拍了一下自己额头,悄悄退到车后,心想,难不成购下采薇馆的,还是旁人?
作者有话要说: 可爱们有没有发现我改文名了,求收藏呀!
属于男主的傲娇剧场
顾绍祯:不要跟我提那个没良心,不争气的。
彭吉:那我把人撤回来?
顾绍祯呛了口气:要死么
温良良:我说这人有病吧,咳咳咳...
☆、011
绵绵细雨之后的晴朗,将那缕温暖的光线猝不及防的投射到温良良眼中,她举起手遮住那刺目的白,虚扶着栏杆站定,略过层层亭台楼榭,将视线落在斜对过的茶楼上。
原先那茶楼只不过靠着采薇馆日日赚些茶水钱,自打蒹葭阁阿芜姑娘的手艺响遍金陵城后,茶楼生意便日渐萧条,如今里头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客人,桌上也都是些不入流的便宜茶膏。
她按着鼻子压下那股痒麻,到底还是没能忍住,接连打了三个喷嚏,肺腑扯得生疼,沈香君从楼下朝她喊了一嗓,温良良顺势看去,那人身旁跟了两个小厮,手脚麻利,身姿灵活。
没多时,沈香君便满面春风的晃了上来,将桌案上的熏香熄了,笑道。
“刘彦算是折腾完了,从岳丈家哄来的嫁妆悉数入了你的私库,今天又去了白露阁,皎皎不过激了他两句,便跟人争强逞能,这会子输了几把牌,我着人去他住的客栈抬箱子呢。
你那姨母真是大方,赵家早就从里子烂了,却还能给赵阮清捣腾这样多的嫁妆,可惜了,高枝没攀成,倒把辛苦划拉的宝贝全葬送了。”
她斜斜靠着柱子,见温良良不语,霎时疑惑的往茶楼看去。
贴着围栏的楼上,有个东张西望的妇人,像是怕被人发觉一般,她时而眺望采薇馆,时而慌慌张张的拿帕子遮脸,沈香君吸了口凉气,巾帕攥在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