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汶转向孟淮,“驸马知道吗?”
孟淮沉吟道:“我在公廨无事时翻看了弋阳的水汶录,发现这几年弋阳雨水充足,湖巢社衍,夏天又爆嗮,旱溢无常,形成涸泽,蝗在地缝里产虫,生长,又盗食庄稼汲取水泽。”
许汶点头,“驸马说道点子上了,该有奖励。”他左右找了找,在路边摘了一朵花送给孟淮。
有才的人都特立独行,孟淮干笑着收下,许汶摇头晃脑,“正因为弋阳气候特殊,极旱极涝,给蝗一个很好的生长环境,所以灾害才比其他地方严重。那本地惯用的除蝗办法是哪些,二位谁来帮我解答一下?”
秦嬗不等孟淮,抢白道:“祭祀蝗神,覆埋虫卵。”
“答对了。”许汶说,“得奖励一个。”说罢又摘了一朵花递给秦嬗,孟淮黑着脸拿过来,干巴巴道:“接着说。”
许汶虽还没娶亲,但也看出驸马醋性极大,便不敢造次,顺着方才的话题接着道:“祭祀蝗神何其愚蠢我就不说了。覆埋虫卵为何不起作用呢。”
他自问自答:“蝗的生命力极强,幼虫在土壤缝隙之间就能生存,加之成长期极短,二十几天就能成虫,再后来就像大家看到的,蝗虫从地底下爬出来。有些官员愚昧,无法给百姓一个好解释,只能鼓吹是蝗神惩罚。”
许汶显然是擅长农事,且很会总结的人,说起这些来滔滔不绝。但对于秦嬗和孟淮这等养尊处优的贵族来说,田间地头的道道还是有些难以消化。
孟淮想了想,道:“你稍等,我方才见屋中有竹简、绢帛并墨水,我…”
他看了眼秦嬗,对其拱手道:“劳烦公主取来,许生说得很好,我等可以记下来日后整理印刷成册,分派各县乡。”
这倒是个好办法,只是为何要我去拿。
然秦嬗也没说什么,站起来转身往木屋去。留下孟淮与许汶大眼瞪小眼,许汶无奈道:“驸马,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孟淮抬手,“许生请讲。”
许汶眨眨眼道:“驸马是不是把所有适龄的男人都当做敌人?”
孟淮脸色大红,窘迫不已,还未回话,许汶摸着下巴,开玩笑地说:“日后公主身旁方圆一丈地内是否不能有男子出现呢”
孟淮正要解释,但见秦嬗一只手拿着挎着个篮子,里面放着笔墨等物,另一只手拿着个小方凳,问二人:“你们说什么呢。”
许汶笑道:“没什么,闲聊而已。”
孟淮:“…”
秦嬗瞥眼看孟淮,“脸怎么红了”
“…太阳晒的。”
“哦。”
作者有话要说: 孟淮:别扒拉我家公主啊啊啊啊啊!!!!
许汶:驸马你吵到隔壁县的警察上山来哐哐敲我家房门你造吗?
明天继续~
☆、棋子
从早到晚, 整整一天,许汶将他多年农桑心得全部都说了出来。
一开始秦嬗还在旁边听着,到后来实在熬不住了, 她需得起来走一走, 不然眼睛都抓不住笔下的字了。
她一面甩甩手臂, 活动关节,一面往田垄尽头走, 此时有山坡下另几块地里有些许村民在犁田翻土。
他们直起腰来, 远远地望着, 还以为秦嬗是哪家年轻劳力, 热情地向她喊话招手, 四面青山环抱,几只新燕在澄净的天空上盘旋, 问候的话语在山间回荡。
此时孟淮还坐在田地边,就着那张小方凳奋笔疾书,写满字的竹简堆放在一旁,许汶一面说话一面弯下身来, 指点纠错。
直至夜幕降临,孟淮才将笔放下,动动手腕已僵了,手掌枕于竹简面上的那个部位因长时间的摩擦肿的老高。
即便如此, 他们二人晚上并不休息,草草吃了饭,便又聚在一处, 将白天记下来又重新整理汇总,删繁就简,初步编撰成简单易懂的话语。
秦嬗一开始还在旁边听着,到后来连她这个夜猫子都熬不住了,回到房里倒头就睡。
第二天醒来,许汶已经不在屋中了,剩下孟淮趴在书案上睡的昏天黑地,手里仍旧握着笔,她走过去将笔抽出来,捧起竹简,只见上面字迹清隽,一丝不苟,却还差一句没有完结。
竹简上写道是:“...今特撰写此册,惟愿硝烟涤荡,山河永清,百姓....”
秦嬗的心沉甸甸的,去看孟淮,他许是半夜翻身,左脸上有一道道竹简的红色印子,可笑可爱。
秦嬗静了片刻,终于提笔沾了沾墨,填上最后两个字,“惟愿硝烟涤荡,山河永清,百姓...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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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嬗与孟淮将那些手稿用包好,一人一个包袱背在背上,许汶送他们到山路口,大大地行了一个礼,抬起头来时,眼睛红了,哽咽道:“我以为我这辈子就要在这里蹉跎了。幸好等来了公主和驸马,我听说公主未进进城时,在驿站施舍流民,有米有布帛钱财等。且作为贵族,入住驿站却并不清场,不以权势压人,所以我才想要在二人进城的第一天就....”
就将车驾拦下来。
秦嬗可算知道他为何如此笃定坚信她和孟淮了,驿站的事不过举手之劳,也没想到竟成就今日之关键。
秦嬗安慰他,“你放心,只要我与驸马还在弋阳,你就不会埋没于山野里。”
许汶指了指自己,苦笑道:“我这张脸早就在项蒙那儿挂了号,谁还敢举荐我为官呢。”
秦嬗笑了,道:“别人不敢,不代表我不敢。别人没有办法,不代表我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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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嬗与孟淮沿着大路快速下山,可能因这一趟得了治邦良策,他二人脚步都十分轻快,午后便到了山脚下,那卖货郎果然还等在原地,见他夫妻两回来了,忙屁颠屁颠地把马牵过来,并将那两个探子的事告知。
孟淮和秦嬗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里有数,孟淮又扔了一吊钱给卖货郎,问:“可有路尽快到城里?”
卖货郎迅速指了一条路,道:“这条路虽然远,但可以骑马直达城中。”
秦嬗听了,直接扬鞭而去,孟淮落在后面,卖货郎笑眯眯地摇手,依依不舍地喊道:“小哥,祝你两百年好合啊!”
孟淮连带着马儿险些打个踉跄,一溜烟赶紧跑了。
他们按照原计划兵分两路,一人去了寺庙,一人回了府邸。
话说繁星在宝乐寺的禅房中惴惴不安地装了三日公主,终于在日落之前等到秦嬗从窗户里翻进来。
“公主,”繁星抱着秦嬗大腿嘤嘤哭道,“您可回来了。”
她这三日生怕被人看出端倪,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累了就坐着睡一会,饿了就喝点水压一压,不敢有一丝松懈,几天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圈。
反观秦嬗,除了衣衫有些污渍,她倒是光彩依旧,除了...
繁星咦了一声,指着秦嬗脖子上的一点红痕,刚问半句这是什么,便立刻住口了,一面给秦嬗穿衣,一面换言道:“公主和驸马感情真是好,即便在荒郊野外,也不忘情意绵绵。”
这话一听就知是误会了,秦嬗也没否认,而是道:“你个未出阁的女孩,懂的还挺多。”
一语臊红了繁星的脸,她们这个公主可没有少女的娇羞,底下人说什么她都能淡淡地听下去,最后反倒是她们几个开黄腔的先羞了脸。
繁星将秦嬗重新打扮好,带着来时的人马往回走。
半道上,项蒙遇到了公主的车驾,说什么都要向公主当面请安一番。
秦嬗哪会不知他打得什么主意,必是得了探子的信,赶紧来看一看她是否真的在寺中祈福。
项蒙巴巴地等着,但秦嬗并未打起帘子来,按道理公主还因舞姬那件事在气头上,怎可能给项蒙好脸色。
遂让繁星出去训话,项蒙纠缠不让,定要确认秦嬗是不是真的在车里,正僵持不下时,秦嬗将从寺庙里求来的一串佛珠扔了出去。
正落在项蒙的脚边,秦嬗冷冷的声音从车帘后传来,她道:“项大人,大庭广众的这是作甚,你做的丑事还怕别人不知道是吧,非逼着我见你?你有什么脸让本公主见你。”
那两探子确实给项蒙报信了,但因在山中遇袭迷了路,后又落进了猎户的陷阱里,排除万难回到城中已经是今天中午了。
故而项蒙赶紧命人套车赶往宝乐寺,这才在半路上遇到宜春公主的车驾。
他也是糊涂,得了消息来不及证伪,认定是公主和驸马乔装打扮出城找许汶去了,不细想便贸贸然冲撞起来,只因杯弓蛇影,怕秦嬗再生事端。
但秦嬗如此反应,没有急于露面,证明她心中无鬼,项蒙反而放下心来。秦嬗命驭者驾车离开,路过跪着的项蒙时还骂了句“老匹夫”。
这句骂又更加坚定了项蒙的想法,他非但不气,还喜笑颜开,端着笑乐哈哈地回家去了。
入夜,项蒙向吴王汇报此事,吴王却是沉默良久,才道:“那夫妻两奸诈得很,你看到的你以为的,未必是真的,都是做戏。”
“不能够吧,”项蒙道:“眼线来报,驸马确实在府中静养,许多下人都看到了。”但他哪里知道,府中的孟淮是韩策带着□□假扮的,
吴王不语,项蒙又道:“他们夫妻二人几月都不曾同房了,就为了做戏给我们看?何苦来哉”
“那你是小看他们了。”吴王道:“欲要成大事,这点委屈算什么。”
项蒙真觉得没什么,但吴王一口咬定宜春公主没这么简单,他不知从何劝解,只能闭嘴。
“近日事多,且清明将至...”吴王揉了揉眉心,道:“本王需得回乐昌扫墓,你就在弋阳,负责看好他二人吧。”
吴王孝顺,每年必会回乡给母亲扫墓,几十年如一日。临走时,吴王还不忘嘱咐项蒙,莫要掉以轻心。
项蒙忙道:“卑职必事事告知王爷。”
吴王坐在车中,听到这里,刷地把帘子放下,恨铁不成钢道:“我是你爹啊,事事报备,你成心要累死我是吧?!”
项蒙被一顿训斥,大气不敢出,吴王最后定调,他道:“若无大事,你自己相机而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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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王来去将近两月才回,中正府与太守府一直相安无事。期间孟淮与他商议,要找书坊印制那本《祛蝗册》。
按照孟淮的说法,那本书是他找人翻阅了地方志和古籍搜罗来的。项蒙再怎么看轻他只是个少年人,然孟淮毕竟是太守,这点权利还是有的。
对于此事,项蒙本想汇报吴王,但又想到那句“相机而行”,便想算了,免得又讨一顿骂。
他想着如果孟淮找人编撰的册子有用,也是自个为官一方的政绩,如果没用,那是孟淮背锅。
故此,项蒙找了城中几家书坊,快速印制了《祛蝗册》共三百余本,趁着各地开始春耕赶紧发了下去。
春耕过后便要准备今年的定品之事了,项蒙开始忙活起来。不想某日,侄子项晖找了过来。
原是春耕开始了,县内要补贴农户,修理水渠,灌溉田地,正是一年财政最需要钱的时候。可去岁他挥霍太多,所管理的西县财政实在困难,迫不得已才来找叔父项蒙。
项蒙一生无子,遂将这个侄子当做亲儿子疼爱。但从小溺爱过甚,长大后是不学无术。几年前给他捐了个县丞当,无奈还是不求上进,这些年不知给他填了多少窟窿了,如今又来要。再说要追加款项,哪这么容易,那需得太守签字盖章上报州府,州府再上报度支部,没有太守签字,公文不成规。
可如今他和孟淮只是表面上过得去,就差撕破脸了,如何能张得开这个口。
为此,项蒙只能狠心避而不见,项晖要不到钱,又不能双手空空回县里,居然在叔父房中撒泼,躺着不起来了。
项蒙已然过了知天命之年,被这个好侄儿气得险些要了老命,一咬牙把项晖赶出门去。
项晖被灰溜溜地出来,眼下无望,不知该去向哪里。正走在路上迷茫时,一个要好的乡绅认出他来,问他此次来治所所谓何事。
项晖头脑简单,从不懂算计隐瞒,便将前因后果说了出来,那乡绅笑道:“我当什么大事,不过太守一句话而已,项大人不愿意,你自己去求太守,让他多给你批几万钱不就是了。”
“你说的容易,”项晖道,“我又不认识新太守,且我叔父与他有过节,他如何能帮我。”
“这你就不知了,现太守,就是驸马爷,他年纪尚轻,身子不好,多半公文都是公主批阅的,至于公主那个人…”
那乡绅暧昧地笑了笑,项晖道:“你要说就说,笑什么笑?!”
“原谅我无礼,”乡绅道:“你才来安县,有所不知,公主近几日常办清谈,请的都是些宗族乡党,天天宴席,毫不避讳。不瞒你,我昨日才从公主宴上出来。”
他看了看左右,从袖中拿出一个绢帛,塞给项晖,低声道:“花了五千钱才进了公主的宴会,得了这个,看你我是朋友才给你的,你自己留着别外传哈。”
项晖送别朋友,将那绢帛打开来,细细看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他赶忙回身拍开中正府的大门,项蒙正在与几个官吏议事,见项晖气喘吁吁跑进来,喝道:“成何体统!”
“不是啊,叔父,你看这个。”项晖将那绢帛递给项蒙等人。
项蒙疑惑接过来一瞧,只见上面写的是弋阳境内一些空缺官职的名称,并在后面标准了价钱。
项蒙一面看,他侄子一面解释如何得来。
“这!”项蒙豁然起身,颤抖着道:“她居然明码标价,卖官鬻爵!?驸马身为太守,居然也坐视不理,知法犯法?!”
“这!这!这!这太不像话了。”项蒙气得大喊。
一旁的官吏慌忙劝他,“大人,小声些,这些事咱也没少干啊。”
作者有话要说: 项蒙:公主怎么能这样!!!!她不是好人!!!!嘤嘤嘤
旁人:......大人,咱也不是好人。
明天继续~
☆、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