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我的赐婚还没有下旨就黄了,他连未婚夫都算不上,我上赶着吃哪门子的醋呢?”
宫女不说话了,思忖着自从老王爷去世之后,郡主完全变了个样子。人前还好似纯真无邪,背着人却是蔫蔫的,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往常的一些爱好,譬如刺绣、游湖、纸鸢之类都放下了,多数时间都在发呆,心思越发地重了。
毕竟是从小服侍的,这宫女还是担心秦云会出什么问题,便岔开话题,提议道:“又是年底了,等元宵灯节的时候,郡主带我们出宫玩一玩呗,闷在宫里都要长毛了。”
秦云听了,嘴角弯弯,道:“我是得找个机会出宫,找李悟问一问。”
“问?”宫女又不解了,“问什么?”
秦云没有回答,脚步轻盈地走了 ,留下她的贴身宫女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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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到来,长安一派热闹繁华,春雨巷那些游、行喊冤早就被人们抛之脑后,毕竟魏帝后来出巡的效果不错,而且民众的记忆力也不强,最多几天也就忘了。
可未央宫中却不是平静无波,最大的事便是魏帝下旨封九皇子为梁王。亲贵皆惊,这头元旦家宴上不见太子,那头就封了无尺寸功劳的幼子为亲王。
这到底是皇帝的某种暗示,还是仅仅彰显对孟婕妤的宠爱。
几场宴席中大家各怀鬼胎,最要命的是不知哪个长舌妇传出来说封梁王的旨意下来后,太子在东宫大醉。
皇后极为震惊,将几个传话的妇人叫到椒房殿亲自训诫,可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消息早就跑到了魏帝耳朵里。
闲话便又传出来了,说魏帝气太子软弱无能,容不下幼弟,还摔碎了两个琉璃盏。
懂得内情的譬如秦嬗,知道因为九皇子最近身体很不好北北,几个月大的孩子日渐消瘦,魏帝老来得子,消磨了年轻气盛的棱角后对小九真是有无限舐犊之情,故而有了封王的念头。
本来这只是个念头,可皇后劝他不要太早为九皇子封爵,免得孩子太小无福消受,就因为这句话,再加上皇后之前对孟洁不利,魏帝有了逆反之心,偏要跟皇后作对,是以宣了这道旨意。
太子没有因为这件事心怀怨怼,更不敢在禁闭之时喝的伶仃大醉,魏帝虽然听了流言但也没有轻信,琉璃盏是因为头疾发作而打碎的。
但处于那个时代,所有事情但凡不落在纸上的,基本上都靠口口相传,中间若是被有心人加油添醋,其真实性就要大打折扣了。
所以这年关啊,大多数人过得战战兢兢,有人想着怎么扶着太子顺利上位,有人想着除了太子还有没有人适合依靠,有人想着现在讨好孟氏姐弟还来不来得及。
魑魅魍魉,各行其是。
秦嬗虽然见不到太子,但也趁着送补品的机会,给太子捎话。让太子千万不能被那些流言蜚语移了心智,要坚信父母之爱,父母之信,要坚信他是正统储君,要太子明白父皇这样做,一是要他避一避朝中的风波,此乃爱护之举,二是要乘机磨一磨他,这也是爱护之举。
吃苦要趁早,总好过登基之后被大臣牵着鼻子走,就像当年的魏帝在长老院一般。
太子一开始还与她传很多话,这几日也不传了,禁军护卫回来只有一句“嗯,多谢五妹。”
秦嬗再焦急也没什么用,太子若能熬过这一关,能做到宠辱不惊,从容不迫,日后便能当个不错的皇帝了。
秦嬗从东宫出来本是坐车的,然则街上的人越来越多,平日能两辆马车并行的朱雀街都走不动了。
她在车内闭目养神,感觉车行滞涩,揉揉额角,问:“怎么回事?”
“公主,今日是元宵灯节,人很多呢。”驭者为难道。
秦嬗睁开眼睛,拍了拍额头,她都忘了上元灯节了。掀开车帘只见道路两旁都是人,他们多是结伴而行,有说有笑,兴高采烈的。
仿佛是两个世界,秦嬗不禁这样想,她与这个烟火气息浓重的世间从不在一个调上。那些一日三餐,清茶墨香,绫罗柔缎,那些春出游,夏赏花,秋丰收,冬赏雪,她好似都没有享受过。
秦嬗感觉自己生活在一个没有感情的、没有温度的世界里,这个世界里只有无休无止斗、算、谋。
她会为这样的节奏而感到亢奋,但亢奋时候是无尽的空虚。这让秦嬗回忆起她最初重生的时候反复问自己的问题,这操蛋的世界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
今次她来东宫没有带符临江,为避人耳目,不能老让他出入禁宫。秦嬗也知道韩策悄悄给繁星递了话,他两最近正打得火热,所以她也没带婢女,只有一个驭者,秦嬗下了车打发给驭者几个钱,让他回家去团聚。
驭者高兴得不行,接了钱将暂时车停在一偏僻巷子中,快赶回家去陪婆娘孩子。
秦嬗则独自走在街上,朱雀街从长安南门一直通向皇城,连通东西市场,平时纵然也是热闹,但宵禁后就会戛然而止。一年只有今天,全城可以彻夜狂欢。
秦嬗走在路上,与来来往往的人摩肩接踵,无数的各式各样的花灯照红了半边天,看得人眼花缭乱,甚至秦嬗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盏灯笼。
那灯笼是兔子形状的,让秦嬗想到在飞仙峰上,她也提着一只小小的兔子灯笼,由孟淮背着走在漫山的萤火虫中。
那是多么的浪漫啊。
但秦嬗却不能放任自己去感受,因为孟淮有颗仇恨的种子,而她自己有颗曾伤透的心。
秦嬗提着灯笼在人群里漫无目的的走着,正是应了那个狂欢是一个人的孤单。这时她来到一个路口,抬眼望去都是人流,公主府在哪个方向她都找不见了。
在同一个路口徘徊许久,还是找不到出路,秦嬗心下焦急,咬着嘴唇,莫大的无措和落寞席卷而来,竟然没出息的眼圈红了。
周围的人都有父母、好友、孩子、爱人,都是活生生的人,为何偏偏她要独自一人?
周围的人有衣衫褴褛者,有面黄肌瘦者,怎么他们能笑得开心,偏偏她锦衣华服,吃穿不愁,却有满腔苦涩?
就在此刻,天上突然有烟火爆开,星光四溅,火树银花,秦嬗豁然回头,眼中映出那一瞬的灿烂,大家都驻足观赏,欢呼拍手,她却想要逃离,逃离这个有热气的世界,想回到那个冰冷的方格里。
秦嬗红着眼眶往后退了几步,不想跟背后一人撞到。
她转过来,万万没想到与自己相撞的竟是孟淮,这个愣头青还没察觉,他正恭敬地拱手行礼,告别与之一起加班的廷尉同僚。
而后回头才被眼前的秦嬗吓一跳,“公主?”他惊诧道:“你怎么在这里?”
秦嬗自怜自艾了一圈,满腹委屈,见到孟淮那满脑门官司的倒霉样子后,要发作也发作不出来了。
她无奈苦笑,将手中的灯笼递给孟淮,道:“陪我逛一逛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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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云与李悟约在长安著名的天香楼见面,坐在天香楼上能俯瞰朱雀街所有的灯珠辉煌,两人说着说着话,李悟的眼睛忽而顿了片刻,而后冰冷阴鸷起来,秦云顺着他的眼神闲开挡在眼前的帘子,只见楼下街上两个熟悉的背影牵着手走来,一路走一路逛,当真是一对恩爱夫妻。
那两人不是秦嬗与孟淮还能是谁。
秦云拥着雪白皮袄手执一把芙蓉团扇,遮唇笑道:“大人又吃醋了?他们毕竟还没有和离,携手来逛一逛也不犯法。”
李悟冷冷瞥她一眼,道:“你到底存了什么心思,别说你心悦我,我可不信。”
秦云道:“听闻大人在战时善探军情,你可以当初陈国四皇子为何会做出宠妾灭妻这等事,害了我的姐姐?”
“你知道了?”李悟狠灌一杯热茶,道:“这里面牵扯的人可真不少。”
“是啊,”秦云目光定定,恨意渐显,道:“陛下,皇后,包括…”她嘴唇一动,口形冲着李悟说了“秦嬗”两个字。
“要没有她建言献策,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呢。”
“你要报仇?”
秦云当然想报仇,先是姐姐被设计而死,后来父王也因打击过大,忧思成疾,溘然长逝。李悟娶不娶她倒也无所谓,但怎么又是因为秦嬗。
秦云可以不嫁人,反正好好的一个家散了,她早就心如死灰,生无可恋,但魏帝、皇后、秦嬗一个都别想跑。
李悟听完,啧啧两声,“果然最毒妇人心。”
秦云不气反笑,“大人又是什么好东西吗?”
她将那日看到李悟与孟洁接头的事低声一提,李悟果然脸色剧变,护在周围的护卫眼神都变了,杀气重重。
“杀我有什么好处。”秦云冷静地异常,淡淡环顾一圈,道:“且把刀放下吧,大过年的沾染了血气大人不怕晦气吗?”
李悟抬了抬手,护卫将拔、出来刀收了回去。他思忖怎么秦家都是这样的女儿,软硬不吃,混不吝,生死不怕,他怎么老招惹这样的女人。
“你想要怎么合作?”李悟问。
“我怎敢与大人谈合作,我不过一个小女子,只想为大人尽一点绵薄之力罢了。”
“比如呢?”李悟这下总有点谈判的意思了。
秦云道:“大人想让他二人分道扬镳,何须死磕公主,在驸马身上做做文章不好吗?”
李悟眯起眼睛,这时冯郐进来了,带着两肩薄雪,他俯下身对李悟低声道:“查的好不容易,公主府的人嘴巴太严了,去了新蔡信县才发现眉目,原来上灵山上有个神医小有名气,不知为何现在不接诊了,而公主生病的时候驸马曾带她去过新蔡郡。”
李悟噢了一声,眼珠子转了一圈,双手拢在袖中,忽而紧蹙的眉头松开来,笑道:“那位男宠必是神医了,只是陛下被头疾所困,公主为何不引荐给陛下呢。”
这个冯郐哪里知道,他只是复述自己得到的情报,“公主常带着这个客卿出入各家,其中丞相府和东宫去的最勤。”
李悟颔首,“公主打什么心思呢我猜不到,但我想这大夫不能浪费了。得引荐给陛下看看病才是正经。”
说到这里,他抬头与冯郐交代了几句,秦云在一旁听着神色大惊,冯郐走后她对李悟道:“这是要诛九族的大罪啊。”
李悟置若罔闻,问:“郡主怕了?”
秦云是想要这些人都去给姐姐和父王陪葬,但她能想到的不过是简单的浅薄的死法,没有想过太多。
她不禁想问李悟,“大人,你做着谋逆之事,到底是为了什么?陛下对您不是挺好吗?”
李悟嘴角抹上笑意,悠闲地说:“我说我只是为了抱负,你相信吗?”
当年长老院那帮腐朽的错误决定把李悟父亲推上死路,陈年档案隐藏地机密,可李悟早就知道了。待他越长大,越是看这群尸位素餐的人不爽。再加上魏帝虽然推行新政,但根本上还是不敢轻易地动士族门阀,几次三番李悟是寒了心。
但他不打算做个谏臣,魏帝这么老了,观念已经根深蒂固,要魏帝改比登天还难。太子呢他在温室里长大,人虽不坏但是无能,太子若继位想来那群腐朽会反扑得更大。
是以,李悟想要将魏帝拉下马来,自己掌控所有。虽说魏帝对他不错,但其中亲情占了几何,利用占了几何,李悟最明白,魏帝无非是要培养一个绝对忠诚的左膀右臂。
李悟这个人说白了就是父母去世的早,缺乏管教,没什么道德观念,再加上从小在军营里死离别,血肉分割看惯了,已然麻木了。即便是反叛之事,他亦没什么顾虑和愧疚,不过是等个时机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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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边的秦嬗和孟淮即将袭来的天罗地网浑然不觉。
今夜朝中贵族携家眷出来玩乐的不少,孟淮怕秦嬗走丢了,就去牵她的手,秦嬗怕人瞧见生出事端便收了回去。
孟淮四面看了一圈,见不远处有卖油彩面具的,他嘱咐秦嬗:“就这儿,别乱走。”说罢自己拨开人群朝那个摊子走去,片刻后带了两个面具回来。
左手一个是后羿,右手一个嫦娥,孟淮问秦嬗:“想带哪个?”
秦嬗嫌弃嫦娥画的浓艳俗气,拿了后羿,道:“你带嫦娥。”
孟淮愣了愣,宠溺地哄着:“好,我带嫦娥。”
两人分别带好后孟淮将手伸出来,送到秦嬗跟前道:“这样就没有人认识我们了。”
秦嬗犹豫着,孟淮也不催,就这么等着。良久,秦嬗还是把手放在了他的掌心。
孟淮的那点雀跃升腾起来,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他们从未像今天这般高兴。二人在酒肆吃过一回酒,看乐一圈皮影猴戏,猜罢半条街的灯谜,又豪气地不要任何奖品,在周人赞叹和唏嘘声中欢乐地跑掉,留下潇洒如风的背影,真是好不快活。
这几天本来长安下了几场雪,天气寒冷,但秦嬗却玩得热红了脸颊,孟淮往她唇边送来一葫芦葡萄酿,道:“喝一口,去去寒气。”
“不喝。”秦嬗皱起鼻子,心想冬天的路边摊哪有好喝的葡萄酿。
孟淮也不强求,哈哈笑着自己喝了好几口,喝的脚下虚浮心里甜腻。
二人挽手走下石桥来到河边,这里有许多小娘子在放河灯,水渠中都是红红的莲花灯,流向天边,就像银河般悠远灿烂。
秦嬗也买了两个,与孟淮一同放在水中,推波助澜,莲花灯颤颤地飘向远方。秦嬗双手合十,闭目许愿,须臾她睁开眼,却见孟淮只是看着河中花灯盈盈,嫦娥面具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笑意。
“许好愿了?”秦嬗问。
“许好了。”
“许了什么愿?”
孟淮侧目道:“公主先说。”
“我许我所有的心愿都能成真。”秦嬗眼神狡黠。
孟淮哑然失笑,秦嬗追问,“你的呢,快说。”
“我嘛…”孟淮叹息,轻轻道:“我愿,此时永长久,明朝不复来。”
两张面具下秦嬗看不到他的表情,他也看不到秦嬗的表情。两人坐在河边的一处干净地方,秦嬗将头靠向他的肩窝,孟淮的一双手还是规规矩矩地放着,身体明明已经僵硬,心跳又急又快,却还是坚定地当柳下惠。
他这般笨拙的模样,秦嬗又好笑又窝心,她抬起头来朝孟淮吹了一口气,后者背脊一滞,转头间两个面具相碰,好似嫦娥在亲吻后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