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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交给卫封,待他走后,秦嬗招来韩策,只见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精神萎靡。安慰话秦嬗一时说不出口。
她只问:“繁星的丧事安排好了?”
韩策点头,“都安排好了。”
秦嬗眨巴眼睛,一滴泪落下来,“都是我害了她。”
韩策本来与繁星商议好今年成亲的,现在遭此剧变,万事都成了过眼云烟,他抬手擦擦眼睛,秦嬗看去,三十多岁的男人哭成泪人。
天道无情,可有许多人仍旧有情。
秦嬗从哀伤里挣扎出来,她镇定了些,低声道:“我问你,九皇子怎么样了?”
韩策愣了愣,没想到秦嬗会问这个,他道:“还活着,李悟好像要请示陛下,也就是新帝,凭他定夺。”
“他当然不敢杀皇子了。”秦嬗鼻子里哼了一声,“皇子当然只能有新帝来裁决。杀了无辜婴儿,李悟可就犯大忌了。”
秦嬗思忖半日,让韩策附耳过来,悄声与他交代了一件事。
他瞪大眼睛,本要拒绝,可看着秦嬗胸有成竹的眼神,他明了公主一向有主见,而且事实证明,即便她不能料事如神,也能力挽狂澜,及时止损,将事情走向牢牢把握在自己掌中。
故而,自己还有什么可进言的呢。韩策能做的,就是听命。
于是他领命退了出去。
秦嬗等人走了,她一人躺在榻上,闭眼许久疲惫至极,却毫无困意,她撑起身子,披上外袍,一面咳嗽着,一面从紫檀木架子上取出一张舆图。
往事猝不及防地浮现,当时她就是拿着这张舆图,问孟淮:你想不想外放做官。
几年时间,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昙花一现,不过须臾,那才是短。可于时间流逝,时代变迁,人生几十载不过一展眼,有何况几年光景呢。
可时间流逝如水,其记忆却可以无限丰富,有无限大的力量,就如此刻,秦嬗看到这幅舆图看到当时她亲手画下的豫州那个红圈,回想当时的壮志勃勃,想要逆天改命。
她如今倒是真改了命数,镇国公主这个名号不是每一个皇家女儿都能晋封的,秦嬗一步步筹谋,有行差,也有踏错,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
可这些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又或是梦中平淡生活才是她真正向往的。
那个爱她的人已经远走,她得了顶峰的权势,值得高兴吗?
一直坚强隐忍的秦嬗这时候终于落下泪来,她手指一寸一寸地抚摸着舆图上北上燕国的路途,心里祈祷孟淮千万别走陆路,当心被李悟抓住,可看向海上时,思及现在正是台风等多发时候,走海路也是凶多吉少。
为此她哭得更加厉害了。
有生之年,他们还能不能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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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策的事办的很快又妥帖,宫中传言九皇子病重,医治无效,新帝将梁王的封号改为殇,体面下葬,这已经很是仁慈了。
几天后,长安局势平稳下来,某日天未亮,韩策架着马车出了城门,走到南郊后韩策将车停好。
秦嬗从车上下来,她怀中抱着一个婴儿,雪白可爱,孩子还在睡梦中,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经获得新生。
孟洁那句话打动了秦嬗,她说九皇子是她毕生的耻辱。可秦嬗却觉得没有人生来带着原罪,他们无法选择父母、家庭、国别已经很不公了,若再给他背负一份仇恨,那未免太过可怜。
秦嬗不知道也就罢了,她知道了就不会让自己的悲剧再次上演。
哪怕孟洁亲手杀了父皇,祸了魏国,秦嬗也丝毫不觉得自己圣母,救赎小九,就如同在当初救赎的自己。
如果可以,她也希望在最开始,有个人能带还是婴儿的自己出宫,哪怕不当这个公主,但起码人是自由的,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那才是真正的修改了命数。
秦嬗是晚了,来不及了,可小九还可以,他这么小,什么都不知道,白纸一张,他会有最光明温暖的未来。
秦嬗无法达成的夙愿,无缘享受的自由生活,都交给这个孩子。
她看着韩策驾驶着马车消失在长亭古道尽头,恋恋不舍地回身往城里走。
此时天刚刚亮,雾气朦脓,秦嬗一身素色曲裙走在水雾中,往日繁华热闹的店铺还没开张,只在城门楼外有个面摊支了起来。
老板招呼秦嬗,“夫人,要不要来一碗啊?”
秦嬗停住脚步,看那简单的一摊、一人、一碗面,盛着人间百态,酸甜苦辣。她嘴角扬起了微笑。
“来一碗吧。”
老板高兴地开张做生意,秦嬗坐在矮桌上,托腮发呆。不一时,有一人坐在了她的对面。
“镇国公主…”他唤道。
秦嬗侧目,也唤道:“卫国将军。”
李悟皱眉,“找了你半日,怎地在这里吃这种东西。”
秦嬗淡淡道:“你要吃便吃,不吃就走,不要打搅老板做生意。”
“我以为你会去找你的驸马。”李悟道。
他想要激怒秦嬗,可秦嬗十分冷静,她视线平平,好像在看李悟,又好像看着远方,她道:“他有他的归乡,我也有我的去处。如果老天怜悯,我们会再见面的。”
“我希望你们永远见不到。”李悟道:“因为公主殿下是永远属于大魏的。”
“是啊,”秦嬗挑了挑眉,道:“我会与你相对,永不妥协,不死不休,全始全终。”
李悟凝眉,戾气在眼中一闪而过,他勾起嘴角,“一言为定,不死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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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
大雪漫天盖地,山野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
视野尽头忽有几簇黑影,转瞬之间快到跟前,原是一线骏马疾行仓皇逃来,坐骑之上的男人大氅翻飞,伤痕累累,血迹凝结成块,集在胸前,看着骇人,这是燕国的昭武王。
五年前,他与李悟勾结,设计杀死魏帝,并祸水引向孟氏姐弟。他哪里知道其中有秦嬗和孟淮的力挽狂澜,王子居然逃出生天,还一路躲过魏国的围追堵截,从青州出港走海上到了幽州昌黎,进而回到了燕境的木弄城。
本来昭武王是想要将杀死魏帝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哪知王子报仇雪恨并活着回来了,燕民将他奉为战神,崇敬至极。
好在孟淮似乎并不知道昭武王的计谋,还是尊称昭武王为皇叔,并以调理身子为理由,继续让昭武王协理政事。
因孟淮身旁高手云集,且民心所向,他若那时候杀了孟淮,难免引火烧身,故而想先做做样子,留孟淮一时片刻,日后再寻时机以除后患。
哪知日后就没边了,孟淮迅速发展势力,并连打了几场胜仗,分别在柔然、匈奴手里拿下了五六个军事重镇。
原来对于昭武王执掌燕国政事持观望态度的大臣,都转投了孟淮麾下。
如此,小王子就不能再留了,可孟淮已经慢慢长大,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年少体弱,任人宰割的小王子了孟淮就防着昭武王会行暗杀之举,处处谨慎,坐卧行事极为小心,昭武王屡次失败后,决定要发动政变。
他的这些心思孟淮都看在眼里,昭武王约他去纳鲁河狩猎,孟淮将计就计在那儿事先设下埋伏,打得昭武王措手不及。
是以,才有了现在这场追击。
昭武王眼见身旁的亲卫一个个倒下气绝,他知跑不过了,对后面喊道:“桑措!我是你皇叔!你不能赶尽杀绝!”
漫天大雪之中,一人骑着汗血宝马撕破重幕,坐骑撕叫,黑蹄扬起,尘雪交加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只见他弓如满月,一根劲箭搭在弦上。
不管前方逃跑的人如何咆哮求饶,他没有任何拖泥带水,拉弓、瞄准、松手一气呵成,而劲箭锋利,不惧风雪,大力地刺进背心,插进内脏,昭武王立时毙命。
丝丝在石头城的宫殿中伺候,三月前孟淮带领燕民从匈奴左贤王座下谷蠡王的手里,夺回当年燕国的首都,极大的振奋了军心。
不光如此,石头城保存完整,能很好地抵御风雪,他们再也不用在秋季拼命寻找过冬的地方了。要知道北地的冬季冰雪无情,有不少老弱妇孺都熬不过去的。
不过现在王子回来了,燕国会越来越好的。
丝丝一面将铜炉烧热了,煮了汤药,坐在厚厚地粗织地毯上等着孟淮回来,他今日有大事要做。昭武王预谋叛乱,孟淮得了消息,还敢畅快赴约,虽有已经安排,但丝丝还是为他担心,她走下两层台阶,迎着窗棂中透出来的雪光跪地祈祷,祈祷王子能平安归来。
正默念着,外面传来阵阵欢呼声,声音激荡着,丝丝慌忙站起来,还没冲出去,厚厚的门毡被掀起来。有不少人带着凌厉的风雪大步走进来。
丝丝被雪光刺痛了眼,抬起手挡了一下,只听唤道:“丝丝,快去取酒,王子今日大获全胜,我们没伤一个人就拿下了昭武王全部叛军!”
丝丝闻言高兴地将手放下,屋内一下子挤满了洋溢着喜气和骄傲的高大男子,但坐在首位的人,看着众将欢迎鼓舞,他眉目淡淡,鬓发上还有未化的冰雪,他始终无声,端着一碗早以准备好的酥油茶,唯有嘴角浅浅弯起。
二十二岁的孟淮已经大不一样了,从一个柔弱的少年变成一个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丝丝这般欣慰地想,她擦了擦眼角,转身去准备庆功的酒菜和饭食。
孟淮迅速收编整改了昭武王的军队,除了之前表现出异心和不轨者,其他的人职级不变、职位不变、待遇不变,为此孟淮又收获了一批人心。
那些将领趁热打铁,拥护孟淮登基恢复燕的国号。
春暖花开之时,燕国复立,孟淮为皇。
孟淮十四岁被灭国,时隔八年,他终于重新建立了燕国,他终于做到了,总算不负臣民的重托。
这日,丝丝找到孟淮时,他正在墓园中祭奠,燕国是在八年前某个冰雪消融春暖花开的日子被灭的,燕国复立昭告天下,孟淮也得将这个消息告诉亲人才行。
孟淮在父母和几个兄弟姐妹的墓前跪了许久,园中开满了白白的小小的月亮花。他跪在花丛中,始终沉默不语,静了许久后,将了一杯酒倒在地上。
丝丝鼻尖一酸,仰起头来,顿感沧海桑田,但日子越过越好,不能再回首过去了,她整理了情绪,对孟淮道:“王上…”
孟淮微微侧目,示意丝丝继续说。
“…匈奴谷蠡王的来信。”
匈奴地广人稀,共有左右两贤王协助可汗,都是可汗的兄弟或者儿子担当,而谷蠡王则是左贤王手下的得力干将,一般也是皇族。
谷蠡王本控制着渤海以西,幽州以北的燕国部分城池,近年都被孟淮打了回去。他不得不佩服孟淮智谋无双,手下悍将无匹,故而暂时收起了敌对之心,此番修书来,是想要与孟淮结亲的。
“结亲?”丝丝当然不能看这等机密信件,此刻才知道内容,她恨道:“谷蠡王当年联合魏国攻打燕国,害我们腹背受敌,现在还好意思来说结亲。”
孟淮何尝不是这样想的,可谓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燕国这么打下去,哪天再跟柔然或是魏国联手,谷蠡王的封地不保,可汗怪罪下来,担待不起。
为了修生养息,谷蠡王只能先示好。
可孟淮不吃谷蠡王这套,他将信还给丝丝,简短道:“回信,我十五岁就有妻子了。”
他的妻子,是魏国的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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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魏国未央宫太液池上,秦嬗正坐在游船上,凭栏休憩。
一旁的新帝左右各邀着美人,坐下锦缎织金毯上还跪坐着几个语笑嫣然的美人,这还不算,另外两条船上还有十来个姬妾,组成了丝竹班子音乐不绝于耳,胡旋舞影影绰绰,甚有意味。
秦嬗握着一杯酒,面颊醉红,眯着眼看着她的二哥,原先的祁王殿下,现在的新帝陛下寻欢作乐。
新帝从美人的雪白胸脯中抬起头来,喊道:“五妹别拘束,想要什么跟他们说。”
秦嬗朝他扬了扬杯中酒,一饮而尽,耳边传来淫靡之音,她别过脸去,双手交叠搭在船舷上懒懒地看太液池的风景。
春光无限好,绿柳佛波,百花云云,该尽情享受才是。
太液池是李悟扩建原来的沧池修建的,美人是李悟进贡给新帝的,他就如司马昭一般,是个内心为世人所知坦荡君子。
不就是想把新帝养废吗?
不是秦嬗刻薄,她的二哥本就是个废物。他四岁才会说话,九岁还不认字,十二岁拿不动弓箭,倒是十四岁就睡了五个姬妾。
世人都说祁王母妃怀孕的时候摔的那一跤,把祁王的脑子摔坏了,秦嬗深以为然。
所以秦嬗还期望二哥能做什么呢,两派较量之下皇帝常是拍板的关键,秦嬗当然要拿住二哥的心思啦。
李悟有糖衣炮,秦嬗也有亲情蜜。而且秦嬗还是真心实意的,不必李悟来得有效吗?
至于李悟,他现在正焦头烂额呢。
李悟这人信奉绝对的革故鼎新,上位之后李悟继续大力推行魏帝的新政,态度强硬手段强硬,对那些州府里的鼠首两端不听话的老派士族毫不留情。
惹得那些老臣一封信接着一封信朝秦嬗求情、告状,有的甚至跑到长安来到公主府哭诉。
秦嬗本也是赞成新政的那一个,但现在她为了对付李悟,终于理解了卫封那句:治国一切都是平衡。
不光如此,李悟还认为魏国贵族不应该都窝在中原富庶地方,该主动去边境繁衍子嗣,开垦荒地,于是将一大批魏国皇族派去了边境。
李悟要求贵族勇于担当、人先士卒,这办法虽能赢得平民拥戴,但毕竟太过冷漠,安土重迁,骨肉分离,让人如何接受得了。
一时间贵族中人人自危,哭嚎一片。秦嬗趁机斡旋保下几个德高望重的亲王,隐隐扩大了自己的实力,李悟动她不得,收她不得,更是杀她不得。
岸边有小黄门竖起彩旗,那是有政事要禀报的信号。四个太监将船靠岸,秦嬗睁开眼去看,只见李悟负手站在岸边,嘴唇紧抿,眉头紧锁。
每当看到这样的李悟,秦嬗就心情很好。
想他该是很痛恨自己,没有秦嬗,没有她纠集一批文臣武将与之作对。他大可以一手遮天,他何须向这个傀儡皇帝汇报政事,朱笔一挥,他才是魏国的主人。
可世上哪有如果,怪就怪李悟自己当时猪油蒙了心,舍不得下杀手,他到底某方面输秦嬗一筹,秦嬗能毫不犹豫杀了秦云这个同族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