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想说什么?”贺卿放下笔,问道。
“殿下之前所言,括田括户可以增加人口,让各个行业更加兴盛。其实……我大楚还有另一批为数不少的人口吧?”见贺卿用鼓励的眼神看着他,贺照咬了咬牙,轻轻道,“那些奴仆。”
“的确如此。”贺卿欣慰点头,“陛下能够看到这一点,殊为难得。这些人口,也是需要解放出来的,但眼下还不能动,陛下可知为何?”
“士绅一体。”贺照吐出这四个字。
贺卿点头,“不错,那些豢养得起奴仆的,大都是士绅阶层。我朝以科举选官,但因为读书代价高昂,所以能出头的,往往都来自士绅阶层。即使原本不是,一旦考出来,便立刻可以加入。国内那些豪商大贾,也往往与他们关系密切。他们在朝野编织出了一张巨大的网络,维护着共同的集团利益,轻易触碰,必然会遭到激烈的反扑。”
“那事情就不能做了么?”贺照微微皱眉。
他没有问为什么自己身为皇帝也管不了他们。虽然贵为皇帝,但成长环境使然,让他对这些问题非常敏锐。何况贺卿对他的教育一向不遗余力,所以他很清楚,皇帝号称代天牧民,万乘之主,其实并非事事都能做主,更不可能为所欲为。
贺卿想了想,站起来走到他身边,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不是不能做,只是要等待时机。眼下这种情况,不可能维持太久。因为在各方面发展的推动下,所有人都在求新求变,士绅阶层内部也会出现各种问题。到时候,才能一举将之解决。”
顿了顿,又说,“不过这件事,恐怕要等陛下来做了。”
贺照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这是贺卿第一次在他面前表露出退意。或许此刻的他还不能够完全理解,但将来,总会有能够懂得的时候。
“要等多久呢?”他想了想,问道。
贺卿道,“那就要陛下自己来判断了。我能做的,是为你打好所有的基础,让你在这个基础上,做什么都能更加顺利。”
她说到这里,转回自己的位置上,取出了一封奏折,朝贺照招手,“陛下过来看看这个。”
贺照走过去,就被她抱着坐在了椅子上。贺卿将手里的折子递给他,他看了贺卿一眼,才小心地打开。
单从外表上看,这封奏折看起来很旧,应该已经放了很长时间了,而且被翻看过不止一次。应该是很重要的东西,小皇帝这样判断着,手上的动作更加小心了。
“第一个五年计划。”他将第一页的字念了出来,又抬头去看贺卿。
他认得出来,这是顾铮的笔迹。毕竟这位太傅每隔几天都会抽出时间给他上一堂课,而且小皇帝的各种学习材料之中,有至少一半都是出自他手,涉及到方方面面。
“看下去。”贺卿说。
贺照便往后翻,而这一翻,就不由看住了。
他聪明早慧,对朝堂上的许多事,心里已经有了具体的概念,此刻再看这封奏折,自然更难掩心头的惊涛骇浪。尤其是翻到最后一页,他看到了写在最后的落款。
时间是顺宁二年。
这封奏折写在五年前,而里面的内容,则是对之后五年大楚各方面发展的规划。
而今年是顺宁七年,对比这五年来大楚的各种变化,就会发现,其中至少有八成是在这份五年计划之内的,按部就班,一点不差。少部分不一样的,也不过是略作调整,真正其中未曾涉及的,十不足一。
可以肯定地说,这五年来,大楚便是按照这份计划在发展!
而这份计划,出自一向跟贺卿不合,在朝上朝下都吵得不可开交的顾铮!
老实说,这其实并不太令人意外。毕竟就连贺卿自己也承认,翻遍整个大楚,无论是学识能力还是政治智慧,没有一个人能够超过顾铮,所以她才会让顾铮成为小皇帝的先生,让他来教导他那些必须要学习的帝王之道。
如果世上有个人能写出这么一份东西,那理当是顾铮。而顾铮能写出这东西,似乎也的确不值得惊诧。
让贺照惊讶的是,这封奏折被贺卿小心存放,时时翻阅。更重要的是,明面上他们的关系势同水火,但是每一次争执之后,一切还是按照奏折之上的规划发展着,并未因此受到影响。
“陛下可是在想,为什么我会留着这份奏折,为什么这几年来大楚的发展的确是按照奏折上的安排在进行?”贺卿见状,主动问道。
贺照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虽然传言都说我与顾先生不合,但我与他,所争的并非私怨,而是公义。这份奏折并不是一开始就如此,中间经过数次修改,最终定稿,其间的争论自不必提。所以我与顾先生在朝堂上发生争执,只是为了商量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对各自的为人并无偏见。顾铮有大才,所以我用他,但若他说得不对,我也绝不采信,仅此而已。”贺卿道。
贺照听得似懂非懂。
殿下和顾先生的关系没有传言中那么坏,但也的确像传言中所的那样不怎么好。但这二者之间,究竟有什么分别?
从贺卿这里离开之后,贺照回到乾光宫,见到自家母后,就忍不住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张太后的脸上闪过一抹异色,但旋即,她就握住了小皇帝的手,含笑道,“你年纪还小,所以这些话还不能尽数明白,只先记在心里便是。将来总有能想明白的时候。殿下都是为了你好,陛下不可懈怠。”
“我知道了。”贺照点头应道,将这个念头压进了心里。
张太后抬头往咨平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抹笑意,又很快地摇了摇头。她帮不上贺卿的忙,也只能不给她捣乱了。
咨平殿里,贺卿自己把那份五年计划的奏折拿起来,又从头翻看了一遍,在已经完成的地方做上标记,又将未完成之处圈出来,准备晚上带回去,跟顾铮一起看,商讨一下,尽快将第二个五年计划拿出来。
她慢慢地翻阅着这份奏折,就像是回顾了一遍这五年来的历程。
此刻回头去看,才会发现,这五年里,发生了太多太多的改变。
皇庄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实验基地,已经陆续研究出了十几种化肥,侧重点各不相同。至于种子的培育,也有了很大的进展。耐寒的,抗旱的,抗倒伏的,丰产的……各个品种都已经有了初步的成果,每年都要对外提供几万斤良种。
海上贸易每年都在进行,为国库带来大笔收入的同时,也将大楚的名声传到了南洋一带。这回使团归来,带回欧罗巴大陆的原住民,见识了大楚的强盛,等他们将这些消息带回国内,相信大楚的名声将会传得更远,更凛然不可犯。
京城通往各地的几大铁路都已经竣工,日夜不惜地转运着钱粮商品。另外,借助铁路的畅通,还建立起了新的邮政系统。以铁路为基础,融合原本的驿站,如今南来北往的百姓,传递信件和小件物品,已经十分便利了。
西北的棉花基地建设得很顺利,如今每年也可以出产数十万匹棉布了。另外,在布料之中絮上棉花制作的棉衣,也开始风靡起来。
荆湖一带的垦荒已经结束,多出了几百万亩良田,每年出产的食物足以供应整个大楚,剩下的还能养活整片草原。所以如今,草原已经形成了对大楚各方面的依赖,双方之间几乎不可能再开战。
值得一提的是,丝绸之路终于被布日古德打通了。从此以后,大楚跟欧洲的交流,也可以通过陆路来进行。而且这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国家,都是可以交易的对象。
由国家财政支持的通识学校已经推广到了每个县城,正在往乡一级扩展,识字率大为提升的同时,也让许多人有了走出家门的机会。
江南一带手工业兴盛,各式作坊如雨后春笋一般崛起。如今那边的别说女性了,就是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也都进了作坊帮工,即使如此,也还是缺人。只不过,发展的道路总是泥沙俱下,江南的局势又很复杂,也出现了许多的问题和矛盾,等待着解决。
而这,也是贺卿等待了很久的契机。
☆、第144章 一场暴动
免除农业税的消息一传出去, 就立刻引发了一阵热烈的反响。
从古至今, 上数到三皇五帝时, 也没有过这样的仁政,怎不叫人惊奇?
虽然自从贺卿执政以来, 朝政清明,用人果决,接连处理了好几件朝廷的疑难之事,推动了各项改革的进行,如今的大楚已经大有盛世气象,百姓们对朝廷的认同感更是一日高过一日,但真正推行这样的政策,还是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 土地是生存的根基。所以即便是生活在城中的大户人家,也要花费大笔钱财买田置地。
这也是土地兼并严重的根本原因。这个时代的人对土地有一种执念,于是越是身份地位高的人, 占有的土地就越多。一个大家族, 有可能占据几万几十万亩土地, 如此一来, 自然逼得底层百姓没了生计。
虽然经济已经发展起来了,但这种思想,一时半会儿却还转不过来。
京城百姓生活在天子脚下, 对政策也很敏感,十分关心国是,本朝不禁民间言论, 所以许多人闲着没事更是喜欢议论一下朝政。如今出了这新政策,坊间在最初的惊诧之后,便也开始议论起这个政策可能带来的变化了。
有赖于铁路的高效率,几日之后,消息便几乎传遍了整个大楚。
而这项政策,自然也在江南引起了相当大的波澜。
海贸兴盛,也让江南一带焕发新生,良田早早就变作了桑园茶园,可谓是赚得盆满钵满。虽然最开始做这件事,众人打的是要借此逼迫贺卿的主意,最后却失利了,但真正算起来,他们也没吃亏,反倒大赚一笔。
就是仓库里的陈粮卖不上价钱,为了腾出地方来堆放丝绸,只能贱卖了。但众人也没有非要跟朝廷对着干的意思,自己得了好处,也就不计较这一点半点了。
免除农业税这事,原本应该与他们没什么干系,但资本家的本质,就是想尽办法去钻漏洞。
茶园和桑园每年的税收,本来就比粮田要高得多。但既然赚得多,他们也无话可说。可如今粮田的赋税免了,他们茶园和桑园却还是照旧,岂不是等于自己白白花了一笔钱出去?
俗语说无奸不商,要这些商人们把到手的钱拿出去,那就跟割肉一般。如今见了机会,自然立刻就意动起来。
如今他们有两个办法,一是再把自己名下的土地,写作粮田。当然,事实上他们是不可能真的把桑树挖掉,改种粮食的,但可以在官府登记处作假,将桑园写成粮田,如此自然也可以跟着免税。
但这几年来,朝廷对江南十分重视,过了一次又一次的篦子,他们在江南官场经营的那些关系,都断了大半。
更不消说消息灵通,如今但凡有点儿什么风吹草动,几日就能传到京城,再不是从前天高皇帝远的时候,这种偷天换日的做法,也很难真正生效。朝廷只要派个人过来看看,便知道了。
所以就只能着落在第二个办法上:想办法闹起来。
既然一样是土地税,为何粮田能减,其他的田就不能减?一样是大楚的百姓,为什么朝廷单单只偏心那些种粮食的?丝绸茶叶一年能为朝廷带来多少收益,为何还要压榨他们?
当然,这种话他们不会自己来说,而是煽动那些家里只有几亩田地,生计的确一般的普通桑农。
这世上,赚钱的永远是大户。别看如今丝绸价格节节攀升,好似随便就能发财,但实际上,江南的财富,大半还是握在大户手中。
那些普通桑农,自己种几亩桑苗,一年养几张蚕,能有多少出产?家里若是没有织机,只能把生丝卖给大户,赚个辛苦钱。家里有织机,也比不得那些大户的织造作坊花样多,只能织素布,价值同样不高。
所以辛苦一年,交上赋税,剩下的也不过勉强糊口罢了。
久而久之,大部分人都更愿意把桑田卖了,去大户人家的作坊里做工,每个月拿固定的银钱。
不过坚持自己种地的人也不是没有。毕竟大部分人,还是希望家有恒产,能够留给子孙后代。作坊里做工,若有个什么万一,也那全家就失了指望了。
大户们有心兼并这些桑农久矣,毕竟桑树种得越多,作坊出产也就越多,那织造作坊里织的根本不是丝绸,而是金银!这样的好东西,自是多多益善。
偏偏桑农顽固不化,就是死守着那一点“祖宗基业”,舍不得抛下。
如今抓住这个机会,鼓动他们去同朝廷闹将起来,不管成与不成,自家都有好处:若果真一体减免赋税,那自然是好事;若是桑农们被朝廷问责了,说不得名下土地就能落到自己手中。
在有心人的煽动下,桑农们先是暗地里凑在一起议论一番,发泄不满,后来情绪越来越激动,便嚷着要问朝廷讨个说法了。等到人数越来越多,群情激奋之下,就连官兵也不怕了,最后竟是胆大包天,围了江南路巡抚衙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