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在镇国公的二儿媳妇看来,给贺成君说这门亲事,她绝对无愧于心。在她的描述之中,更将那金品善说成了虽然身在商户但却酷爱读书的佳公子,假以时日说不定还能下场搏个功名回来,配贺成君的身份绝不跌份。
至于贺成君所说金品善卧床几年,病入膏肓之事,她却是矢口否认知情,同时还跟着喊起冤来,说金家这是骗婚,求太皇太后做主。
这一番唱念做打,可谓是诸般俱全,把所有罪责推了个一干二净。
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经过的事情多了,心里自然有自己的判断,明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都打算远离这一家。祸起萧墙之内,乃是败家的根本。镇国公府本来也没多少底蕴,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耗空了。
何况如今还惹了太皇太后的厌。
太皇太后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沉着地吩咐身边的人下去查访此事,务必要调查得清清楚楚。
黄修那里本来就查得明白,此刻不过是走个过场,所以宴席还没结束,那边就已经查完报上来了。虽然太皇太后及时吩咐宴席就到这里,着人将命妇们送出宫,但走在后面,耳朵尖的,却还是听见了此事与何不平有所牵涉。
这就够了,透出一点风声去,自然会有人去查。但没有她的允许,谁也不会主动将此事揭破开,正是太皇太后想要的效果。
被太皇太后放了几天病假的何不平,从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因为太皇太后还留着他的徒弟在身边,每日派人问候,所以他半点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宠眷衰减,被带过来时还一头雾水。
直到看到了镇国公一家子。
在何不平心里,这本来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小到他或许都不必亲自出面去办。所以他怎么也没想到,事情竟会从这里坏了。而且到了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这样一件事,根本没有他可以辩驳的余地。
朝堂上的各种纷争,他能找出一百个理由,叫太皇太后相信自己是为了她好,但这件事该如何解释?
他本来想着,自己如今在太皇太后身边不可或缺,或许还有机会翻盘,只要太皇太后给他一个单独奏对的机会,他就有把握说服她改变主意。
然而太皇太后忌惮他知道不少自己的事,心腹之人,一旦不用了,自然是彻底除去为好,所以直接赐了一杯毒酒,根本不曾给过辩驳的机会。
由始至终仿佛一个旁观者的贺卿,远远地看着何不平饮下那杯毒酒,停止的脊背终于松了下来,就像是突然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
这件事里她虽然插手了,但何不平半点都不冤枉。
说来也是凑巧,这件事顾铮那边是没有查到的。贺卿能知道,还是因为她一开始就叫人盯准了金家。果然,即使没有了她这个正牌子金枝玉叶,金家也还是设法攀上了何不平的关系,谋了这么一桩亲事,要用皇室血脉给他们的宝贝儿子冲喜。
查到这件事之后,贺卿就联系到了当事人之一的贺成君,将事情和盘托出。
那时她就已经设想好了这一天的到来。
仿佛宿命一般的结局,也算是给了上辈子那个屈辱绝望地死去的自己一个交代。
对于何不平而言,应该也是个合适的结局吧?
☆、第45章 贺氏成君
何不平被拖了下去。
赐毒酒已是太皇太后的恩典, 给他留了最后的体面, 但到底是不祥之事, 不会当着主子的面执行。
镇国公一家跪在地上,看上去全都失魂落魄, 但见太皇太后面色冷凝,又不敢当着她的面喧哗求饶,生怕引来更重的责罚,只能瑟瑟发抖地跪在原地,彼此对视着,茫然中带着几分不忿,视线开始下意识地寻找可以迁怒的对象。
太皇太后的视线几乎跟他们一起落在了跪在旁边的贺成君身上。
镇国公府直接被夺了爵位,那面都没有露的金家也因为意图骗娶宗室女而被罚没家产。只剩下贺成君这个将一切挑开的人, 太皇太后一时倒拿不定主意该如何处置了。
论起来,这件事里谁都有错,只有她是无辜的, 一个纯粹的受害者。
但是, 一个当众状告亲长的姑娘, 以后还有什么前程可言呢?谁家敢娶这样的姑娘?谁家容得下这样的女子?不说别人, 就是跌落尘埃的镇国公一家,也绝不会饶恕这个叛逆之女。
平心而论,太皇太后也不是特别喜欢这个太叛逆的姑娘, 但毕竟她阴差阳错帮了自己一个忙,自然而然将何不平的把柄送到眼前来,不用自己去做安排, 也不用牵扯更多的人和事进来,太皇太后是很满意的。
基于种种原因,倒不好对她放手不管,只是要怎么管,却着实有些为难。
贺成君显然是个非常聪明的姑娘,她敏锐地意识到了太皇太后这份沉默中的犹豫,当机立断磕了个头,“罪臣之女多谢太皇太后恩典。只是此事事起突然,臣女情非得已,这才向娘娘求助,不料牵连家人,心中惭愧万分。经此一事,臣女心灰意冷,想向娘娘求一份恩典,入宫随慧如真师修行,从此前尘尽断。”
“入宫修行?”太皇太后一愣,转头朝贺卿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这个请求出乎她的预料,但越想越觉得的确是个好办法。这件事里被贬斥的人已经够多,皇室必须要施恩,让天下人知道她并不是严苛残酷之人。但贺成君尴尬的身份又实在不好安排,斩断尘缘出家修行,倒的确是个好去处了。
能跟着出家的皇室公主修行,自然也算得上大大的恩典。
这般想着,她用帕子沾了沾唇角,道,“此事须得慧如真师应允方可。”
“谢娘娘恩典。”贺成君又磕了一个头。
太皇太后便示意内侍将贺卿请了过来。因为不是需要保密的事,所以来的路上,内侍已经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贺卿看了贺成君一眼,点头道,“若是诚心诚意修行,自无不可。”
“既如此,那哀家就把人交给你了。”解决了此事,太皇太后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
贺卿点了头,便直接起身告辞,要带着贺成君离开,去安顿一番。
今日入宫时,贺成君就已经做好了最后的打算,所以重要的物品都随身携带了。反正那个家值得她留恋的东西并没有多少,现在要走也爽快得很。
贺卿领着人回了问道宫,让玉屏取了自己的一套衣服与她换上,又安排了住处和平日的功课等,这才让她下去休息。经历了今日之事,她必定需要一段时间来平复心情。
贺成君郑重地行了个道家的稽首礼,转身往外走。
“成君。”贺妤开口叫了一声。
贺成君并没有转身,也没有回头,只是停住了脚步,像是要听她的交代。但贺妤叫完了人,才发现自己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说。
之前因为要赴宫宴,贺成君穿着一套浅绿色的衣裙,头上插戴虽不多,却也有两三根簪钗,正是青春靓丽,薄施朱粉便十分动人。如今洗去铅华,换上道装,梳起发髻,少女的娇俏明媚顿时褪去,只剩下了属于这个身份的冷清。
贺卿看着这个女孩,好像看到了过去的自己,但又截然不同。
她没有这样孤注一掷的勇气,没有为自己做决定的决心,所以活得稀里糊涂,最后死得也窝窝囊囊、不明不白。只怕死了之后,也不会有任何人在意。嬷嬷们往上面报一句“病卒”,她这一生便算草草了事。
即使重活一世,在当时,她也并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如此。
可是她面前这个女孩,聪明有决断,本该拥有更好的前程,最后却走上了一条跟她殊途同归的路。
贺卿心里有些对不住她,但又切实地知道,这个时代对女子便是这般苛刻,即使有别的路可走,难道就真的比这一条更顺遂,更安乐吗?
既然如此,不说也罢。
何况女子出嫁,所有的一切都被捏在夫家手中,便是性命也不例外,未见得就一定是锦绣前程。如今这般倒也未必不好。
再说,她这里本不是清净苦修之地,外面还有两件报社的工作要忙,至少能带给贺成君一份事业。
这样想着,她又将之前的情绪一一敛去,微笑道,“既然进了问道宫的门,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成君这个名字倒不好再用了,我为你取字元清,往后便这般称呼吧。”
……
问道宫的生活,跟元清想象的完全不同。
贺卿虽然也会参详道经,但姿态却更像是她平日里看坊间流传的各种话本小说解闷,并不像是寻常的出家人那般慎重。而且问道宫说是宫观,却既不斋醮也没什么科仪,更谈不上清规戒律,如何礼敬全凭自己心意。
至于清修,更是不存在的。贺卿这个主人几乎每天都出宫,连带着她也跟着享受了这样的待遇。
一开始元清还有些惶恐,生怕自己抢了玉屏的差事,虽说那只是真师的婢女,如今暂且充作道童,但情分毕竟不是自己能比。结果玉屏听说能不跟着出宫,简直恨不得举起双手拍掌庆祝。
“跟着真师出门实在无趣,我又不懂那些事。如今有你跟着,我就留在宫中打点杂事。”玉屏满脸欢喜地道,听得元清一头雾水。
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为什么了。因为贺卿出门并不是为了游玩嬉乐,而是有正事要办。绝大多数时间里,她都留在报社里,跟几位编辑商量报社的各种事务,忙得连抬头的功夫都没有。
作为跟班的玉屏识字不多,帮不上忙,只能在一旁枯坐,偶尔端茶倒水,自然觉得无趣之极。
但元清不一样,她在家中虽然备受排挤与忽视,但还是读书识字的。
贺卿这两份报纸的客户群体都是有钱有闲,又喜爱钻研这些“旁门左道”之人。宗室子弟中的大部分,都在这个范畴之内,所以元清之前在家中时,也听兄弟姐妹们谈起过这两份横空出世的报纸。
她之前就见过贺卿,也知道《自然》和《科学》的名声,但在这之前,根本没有想过二者之间竟还会有关联,贺卿竟然就是两份报纸的主办者。
这个出乎预料的发现让元清满心激动,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的打门,找到了另一条可以奋斗的道路。
比起像这世间所有女子一样嫁人生子,这是一个更加广阔,大部分女子没有机会见识到的世界。虽然报纸上的很多东西她都不懂,但她会努力去学,争取早日成为真师的左膀右臂,助她将这些事办好。
元清斗志昂扬。
……
这一年多来,何不平暗地里做了不少事,但因为谨慎的个性,在朝堂上倒是名声不显。即使有一部分官员知道太皇太后身边有这么一个人,但在没闹出大事之前,并没有人会在意他。
所以何不平之死,对朝堂而言几乎没有任何影响。
但对顾铮这样的知情者而言,这却是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表明他之前谋划的一切,贺卿都在宫中实现了。
没有了何不平,太皇太后在政事上,不得不再次倚重朝臣。而且因为不懂,她也不敢随便拿主意,江南之事,便也可以继续审下去。
于是在路上耽搁了几日的淮州知州张文骞一行人,终于在这一场无人知晓的风波之后,风尘仆仆抵达京城,可以开始继续审问那被耽搁了将近一个月的阳山县一案。
之前审到江南路观察副使周有霖翻供,否认自己与贪腐案有关系,声称自己毫不知情。之后查出一应文书系属官黄子德伪造,的确与他无关,然而黄子德随即在狱中自尽,断了线索。后来又审到抓捕两位御史之人,乃是淮州知州张文骞而非周有霖,因而三司上书,请求召张文骞及一应相干人员回京协助调查。
先行被问话的是张文骞这个朝廷命官,他对这个指控矢口否认,并且一再强调自己带来了怀州府衙所有的衙役和差役,供那提供信息之人及两位御史辨认,是与不是,一看便知。
于是三位主审官一边命人去请那两位御史,一边下令带所有怀州府差役及暂时留在狱中的证人上堂。
两位御史赶来时,一干人等正好被带到堂下,双方在中庭碰了个正着,两位一看到人便仿佛见了鬼一般,指着其中四个人叫道,“就是他们!就是他们!”竟是连公堂上种种规矩,都顾不得了。
原以为抓捕他们的人是周有霖,却原来果然找错了正主!
☆、第46章 四大家族
张文骞本来自信满满, 将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朝廷命官演得入木三分, 看到这两人进门时, 也不由变了面色。
“张大人认一认,这些可都是你淮州府衙的人?”御史中丞顾先敏见状, 立刻一拍惊堂木道,“你可要看清楚些,别多了少了,到时候可说不清。”
这句话意有所指,张文骞面色数变,最终还是只能低头道,“回大人的话,正是。”
这几个字吐出来, 张文骞的脸色立刻灰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