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规矩,”许昌荣冷喝一声,“是谁在那里说话……上前来。”
旁边的小屋子里有两个人。
一个是坐着喝茶的宋成暄,一个是刚刚推门走进来的李煦。
李煦脚步还没有站稳,迎面就传来宋成暄的声音,宋成暄抿了一口茶,还没有放下杯子,也不曾抬头看他一眼,开口就是:“李大人之前也多虑了……”
将这样一番话说完,宋成暄才抬头淡淡地看向李煦。
四目相对,宋成暄那双眼睛中有的只是冷漠,与温煦含笑的李煦成了鲜明的对比。
仿佛一个站在阳光之下,一个身处黑暗之中。
一个温煦和善,一个咄咄逼人。
直到许昌荣开口传唤,宋成暄才放下手中的杯子站起身:“李大人,一起前去吧!”
这样的场面,已经由不得李煦回绝,宋成暄先一步走出屋子。
两个都是青年俊杰,李煦上前不卑不亢的行礼,宋成暄也一样礼数周全,只是身上有些难以遮掩的锐气。
许昌荣打量了宋成暄两眼,只觉得此人双眸幽深,让人看不出心中所想:“你方才说什么。”
宋成暄看向李煦:“最早提起私运的人是这位李大人,也因为这个下官才会留在京中,若是此案跟私运无关,下官还真是安心不少。”
宋成暄说到这里,都察院御史看向许昌荣:“许大人以为这案子果然与私运无关?”
许昌荣冷声道:“谁说跟私运无关了?”
黄清和抬起头:“大人不是说……此案的也许从开始就不对,不能再这样查下去了吗?那私运……我们还查不查……”
被这样一质问许昌荣果然犹疑起来。
宋成暄心中微微一笑,一个听人摆布的人,自然没有什么主意,就是这样他才要乘胜追击。
“大人可识得此物。”
宋成暄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摆在众人面前。
纸上画着一样东西,如同平日里见到的火铳,但是又比火铳要大许多。
或许是巧合,许昌荣只见纸上那黑洞洞的筒口正指着他。
第一百五十四章 转机
许昌荣强作镇定,用看似平静的口吻道:“这不就是火铳,只不过有些略微的区别罢了。”
他抬起头只见宋成暄那双幽深的眼睛望着他,目光中仿佛带着一抹笑意。
那是轻视和不屑,许昌荣一怔,怒气上头,刚想要发作,宋成暄的神情又恢复如常,仿佛古井般平静,没有任何的波澜。
许昌荣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看错了。
宋成暄道:“诸位大人可见过佛郎机的船队?早些时候佛郎机使节来大周,船尾装有此炮。”
佛郎机的船队与这又有什么关系。
宋成暄道:“看来大人对此并不了解,难怪提起走私硝石并不着急。”
许昌荣皱起眉头:“谁给你的胆子,敢这样冲撞上峰。”
宋成暄脸上却不见半点的惧意,他看向不远处的书隶,三法司会审,任何与案情相关的都会被记录在案,朝廷留他在京中的意图,就是要他说出与海盗、私运相关之事。
皇帝如果无意惩戒张家,也就不会将他留在这里,张家以为把控了一切,让许昌荣为所欲为,殊不知今天审案的人当中,必然有皇帝的亲信。
所以他在这里畅所欲言,才正是皇帝想要看到的。
宋成暄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测,故意停顿片刻,目光扫向角落里的书隶,那书隶记录完手中的文书抬起头,脸上的神情沉稳而谨慎。
宋成暄心中微微一笑,挪开了视线,就是这样的小官才不会引起张家的注意,说到底无论是张家还是顺天府、刑部、大理寺,甚至安义侯,皇帝都不相信,皇帝只会吩咐书隶事无巨细地记清,自己来判断真伪。
皇帝除了在这里安插了人手,是否还有其他另外的安排?
宋成暄脑海中刚要浮起那个熟悉的身影,他立即将自己的思绪拉回,安义侯府的事与他无关,他也不会去为他们费神,她想必早有自己的主意,而他也有自己的章法,有共同利益时不妨合作,陷入危险也不互相牵扯,形同陌路,他早有此意,而她也做的让人无可挑剔,他应该夸赞徐清欢是个聪明人。
宋成暄淡淡地接着道:“这种火器与我们用的火炮有些区别,它配有子母铳,子铳用来发射火药弹丸,火药弹丸发出之后,立即装填另一个子铳,这样一来就可以不停的发射出弹丸,这种佛郎机用好了必然杀伤力很大。”
许昌荣嗤笑一声:“无稽之谈,我大周的火器那种小国怎能及得上,若这佛郎机果然厉害,可曾有人用此炮犯我大周?”
宋成暄道:“佛郎机无战我大周之意,就算他们来犯,他们的将士并不善战,光靠火器不能致胜。”
“那就是了,”许昌荣道,“既然如此,你说这些又有何用?我们是在论案情,你却提起这什么佛郎机火器,简直不知所谓。”
宋成暄并不理会许昌荣的言语,接着道:“佛郎机不足为虑,倭人呢?倭人善战,又与海盗勾结,只靠单桅船就能屡屡登陆骚扰百姓。”
许昌荣道:“这与私运硝石有什么关系?”
宋成暄微微眯起眼睛,许昌荣这样的官员不知靠的什么身居高位:“若是他们再有这种佛郎机炮会如何?
海盗大量收买硝石,大人以为是作何用处?”
许昌荣登时哑口无言,半晌才道:“你怎知这硝石就是倭人所买?就算是倭人买了,你又怎知他们还有这佛郎机。”
宋成暄微微仰头:“许大人又怎知不是?若果然如此,倭人的大船突然出现,大人可知会有多少人丢掉性命,朝廷每年花费的军资、人力物力,就要败在这一点私利上,不止如此,大战带来的危害,又要用多少银子去填补才能恢复如初。”
说完这些,宋成暄微微躬身:“只盼各位大人早些查出实情,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这样才不负皇上重托。”
许昌荣后背的汗打湿了身上的官服,他以为今天问案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占据上风,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招讨使竟然将了他一军。
许昌荣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私运重要,魏王谋反案也重要,如果真有人暗中谋事,借此机会大动干戈,你们谁能承担得起?内忧外患哪个都不能大意。”
这一次宋成暄没有反驳,而是躬身道:“大人说的是。”
李煦站在那里看着宋成暄的一举一动,许大人显然已经落了下风,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内忧外患哪个都不能大意。”
这话说的没错,不过这个“内忧”指的是谁?
所谓的魏王余孽,还是想要一手遮天的张家。
张家私运为的是一己之利,损害的是大周的利益,被朝廷发现之后,张家不但没有悔过的意思,还妄图一手遮天。
三法司会审是皇上在朝会上的决定,如果皇上都斗不过张家,那么这江山又到底是谁家的。
有时候赢就是输,输才是真的赢,宋成暄已经搬出了可能会祸国殃民的大战,张家还毫无惧意,那么张家就是真真正正的祸患。
宋成暄站在这里说出这样一番话,是与徐大小姐事先商量好的?安义侯府这样危机的时刻,两人若仍旧联手,那是不是代表安义侯有意将宋成暄做乘龙快婿。
果然如此也没什么惊讶的,宋成暄其人也算有勇有谋,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安义侯府看上他合乎情理。
李煦忽然想到徐清欢对他的防备和拒绝,父亲第一次上门,她如同对待仇敌般半点不留情面。
她如此聪明、冷静的人怎会如此。
直到现在他依旧没有找到答案。
“大人。”衙差上前与黄清和耳语几句。
许昌荣看过去:“出了什么事?”
黄清和禀告:“仵作找到了被江知忆挪走另行安葬的尸身。”
照江知忆的说法,挪走的尸身是聂夫人和孩子的。
黄清和道:“那些尸身和江知忆所说大部分相同,只是多了一根小臂骨。”
许昌荣道:“那有什么奇怪,过了那么多年,尸身挪来挪去有些出入也很寻常,再说那江氏的话本就不足为信。”
黄清和仿佛陷入了思量:“多出来的是个孩子的臂骨,那天晚上还有个孩子一起被烧死,可不知什么原因,有人挪走了孩子的尸骨。”
究竟是什么原因独独挪走那孩子的尸骨,这样做的人在遮掩什么?
第一百五十五章 好心情
听到黄清和的话,宋成暄心中忽然轻松许多,那种感觉就像是立在船头,看着倭寇不远处的大船,心中已经有了攻打倭寇的计策。
看来她找到了蛛丝马迹,案情应该很快又会有进展。
衙差摆好椅子,宋成暄踱步过去坐下低头饮茶。
李煦看过去,只见宋成暄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这屋子里所有的事仿佛都再与他无关,偶尔抬起眼睛时,目光幽深,神色自持,任凭屋子里的人长篇大论说个不停,他好像全都没有入耳,与方才的积极应对十分不同。
到底因为什么事让宋成暄有了这样大的变化。
李煦也拿起茶来喝,然后轻轻地转着杯子,他怀疑宋成暄已经从方才衙差的禀告中揣摩到了一些消息,知晓此案有了转机。
直到许昌荣说的口干舌燥,今日的论案仿佛也要结束了。
“大人,有人送了封密信来。”
众人即将散去,衙差上前恭谨地递了一封信函。
许昌荣眼睛一亮,他有种预感,张大人让他等待的就应该是这封信函,只要有了这封信,此案就任由他们左右。
许昌荣将信接在手中,然后迫不及待地看起来,这样看下去心中越是欢喜,要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能露出破绽,他已经笑出声来。
果然是张大人,关键时刻力挽狂澜。
“我就说一定有问题,”许昌荣整个人都变得自信满满,他仰起头,看向众人道,“此案诸位大人先不要过问了,事关朝中大事,我要先进宫禀告皇上,一切等皇上定夺。”
说完这些,许昌荣一双眼睛盯在黄清和脸上:“你也不必往下查了,等候旨意吧!”
许昌荣起身要拂袖而去。
御史心中一沉,立即上前阻拦:“皇上命三法司会审,许大人有什么话不能与我们说?”
许昌荣沉着脸:“方才我说了诸位不肯听,如今就等着聆听圣意吧!”
黄清和眼看着许昌荣走了出去,他不由自主地攥住了手,看样子张家人已经动手了,这桩案子到底会怎么样?
他想要上前阻拦许昌荣,却也知道是徒劳,难道张家这样一插手,一切就成定局了吗?
……
宫中。
张玉琮已经在勤政殿外站了许久,皇上还没有召见他的意思。
但是他相信很快事情就会有转机。
“张大人,”冯顺带着几个小内侍走过来,“皇上今日不欲传召任何人,不过张大人等了这么久,皇上格外开恩,恩准张大人在大殿里说几句话。”
张玉琮心中一喜,立即弯腰跟着冯顺走了进去。
皇帝坐在御座上,持着手中的笔,屏气凝神地写着字帖。
张玉琮跪下来:“皇上,微臣是被人冤枉的,孙家、严家做的事微臣并不知晓,聂荣夫妻之死更是十几年前的旧案,这是有人想借此翻出魏王谋反案……”
张玉琮的话还没说完,只听皇帝道:“张爱卿可还像从前一样对朕忠心耿耿?”
张玉琮立即道:“微臣此心可昭日月。”
皇帝点头:“朕如今还记得继位之时,张爱卿对朕说的话,无论何时都会一心一意辅佐朕,若是有人敢对朕和朕的江山不利,张爱卿绝不答应,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护着朕,此话还作数吗?”
张玉琮道:“致死不改。”
“既然如此,”皇帝抬起头,一双眼睛透亮,“你去吧!”
张玉琮松了口气,也许皇上现在还在犹豫此案最终要如何了结,只要等许昌荣将密信呈上,皇上就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维护他,毕竟皇上想要稳固皇位必须依靠张家。
张玉琮退了下去。
内侍重新将殿门管好,冯顺走上前准备侍奉皇帝笔墨,却发现皇帝在面前的书帖最后画了一个圈,看起来就像是个蛋。
皇帝忽然道:“朕写的怎么样?”
冯顺不知怎么说才好。
皇帝道:“在他心中,朕就是这样一个物件儿吗?朕倒要看看,他们会闹出什么样的花样来给朕看。”
皇帝话音刚落,内侍推门上前禀告:“皇上,刑部侍郎许大人有密奏。”
刚说完这些,他们就来了。
“传他来见。”
……
清欢坐在马车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湛蓝色的车帘,显然陷入了沉思。
凤雏不敢说话,常娘子也静默着不发一语。
徐清欢半晌看向常娘子:“你说那些尸身都被收敛的很好?”
常娘子颔首:“尸骨都被仔细地放入棺木中,棺木中还放着一些香料,可见收敛尸身的人十分用心。”
徐清欢点点头,按照江知忆所说,她找到当年碧水河畔大火被烧死之人的尸身,但是分辨不出哪位是聂夫人和孩子,所以干脆将女眷及孩童的尸骨重新挖出来收敛。
在江知忆心中,聂夫人是她的亲人,她自然会仔细对待此事。
一切到这里还都没有问题。
直到常娘子发现,几具尸骨中混杂着一截臂骨,常娘子反复比对最终确认,这臂骨不属于其中任何一具尸体。
顺天府的老仵作也是这样认为。
而且这些被江知忆收敛起来的尸骨和乱葬山上的那些比起来,腐烂的更为严重些。
徐清欢道:“会不会是因为江知忆将尸骨挖出来重新安葬,所以有所损坏。”可这解释不了,那截孩子的臂骨从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