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耳朵在害羞的时候会红,原本是个不为人知的事儿。
毕竟,身为手握权柄、容姿风流的秦王殿下、后来的少年天子,又不近女色,无人会来勾引撩拨,他几乎找不到什么能让自己害羞的东西。
大部分时候,燕华都是闲坐殿上,漫步御园,那双漂亮的瑞凤眼漫不经心地扫过宫女舞姬,花草林雀,微微上挑的眼角宛若一只小勾子,轻而易举地就勾去了旁人魂魄,搅乱了姑娘的心神,留下满腔惆怅的少女心事。而那漆黑的瞳仁中光华流动,熠熠生辉,随后便会倒映出一张羞红了的脸。
时间久了他也觉得无趣,渐渐便懒得再去看这些人了。
他以为他是不会害羞的。却不想,后来遇见了一个姜予辞。
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扰乱他的思绪。而在察觉到自己“害羞”的那一次,是姜予辞俯下身来的那声带着笑的低呼:“嗯……陛下的耳朵红了呀。”
他慌乱地一叠声让姜予辞退下,却自此明白了害羞的感觉。
走到门口,马车已经候着了,燕华上了马车,收了伞立在车角,眉眼低垂,笑意浅浅。
第36章 发现
燕华走了之后, 姜予辞一个人在亭子里待着也无趣, 索性拿着花儿又朝书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打算让侍女拿个瓶子来, 把花插好了放在房间里的多宝阁上。
丙州官员安排的这座宅院装饰得十分精致,书房中的多宝阁用的也是上好的红酸枝木。只是名贵固然是名贵了,但是搭着上头摆放的霁蓝釉玉壶春瓶、万福如意白玉雕之类的摆件, 却都多多少少还是显得有些沉闷, 让人看了便提不起多少兴致来。而若是在当中放上数枝鲜活的荷花, 想来会让整间屋子都增色不少。
姜予辞脚步轻快地沿着长廊朝书房走去,而在路过一个屋子的拐角的时候,她忽然听见了两个下人的低语。
“王爷刚才吩咐了,晚上给王妃做一道……”
听到这个开头, 姜予辞就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同时还下意识地放轻了呼吸。
燕华说要给她做什么?他又吩咐了什么事儿吗?她怎么不知道?
难道是什么惊喜吗?
如果真的有惊喜的话……姜予辞忍不住弯了弯唇角,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眸里也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
不过她的好奇心也随之升起了八丈高:如果是惊喜, 那会是什么呢?
虽然说这个不应该提前知道。但是到时候她假装不知道就是了嘛!
她迅速地说服了自己, 接着又往后退了两步, 好让自己藏得更严实些。随后便继续认真听着那两个人的对话——从脚步声和说话声传来的方向判断, 这两人应该是朝前走去的, 她倒是不会被发现:“……这道’芙蓉泣露’倒是道新鲜菜肴,王爷说王妃最喜欢吃这个不过了。”
“得亏特地从王府带了个厨子过来,知道该怎么做,否则可真是没办法了。”
“是啊是啊。对了……”
脚步声伴随着人声一道渐渐远去,姜予辞半靠在长廊一侧的屋墙上, 丝丝缕缕的甜蜜从心底泛起,唇边的笑容也不由得越来越盛。
即使公务都繁忙到了这样的地步,燕华还是念着她的,甚至还记得她喜欢吃“芙蓉泣露”,特地派人吩咐了厨子晚上要做这道菜。
她还记得,第一次吃芙蓉泣露是在一个黑沉沉的夜里。窗外风声阵阵,檐下铁马摇晃个不停,发出一阵叮铃东隆的清脆声响。而燕华托着腮,手肘撑在桌上,微微歪了头笑着看着她:“这是御膳房新上的菜式,你要不要尝尝?”隔着温暖的黄色烛光,他的眼神带着笑……
姜予辞面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
御膳房。
“芙蓉泣露”。
“芙蓉泣露”。
她第一次吃到这道菜,是在燕华登基之后。燕华当时说的是……
“这是御膳房新上的菜式。”
那,现如今的秦/王/府厨师又怎么会做这道菜?现如今的燕华又怎么会知道,“芙蓉泣露”是她最喜欢吃菜肴?
姜予辞的笑容一点点地衰退,像是一块早已化成沙的巨石,被风轻轻一吹便消散了;双唇止不住地轻轻颤抖着,面色更是迅速苍白下去。
难道燕华知道些什么!
明知道有可能是她醒来后的一些举动改变了事情原本的走向,导致一道菜肴提前问世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是姜予辞就是控制不住自己去设想那个最坏的后果。
万一、万一燕华真的知道什么……那她长久以来所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前世的那个梦境,可是她最大的秘密啊。
姜予辞紧紧抿住唇,试图强行抑制它的颤抖。在慌张恐惧到了极点的时候,她反倒出奇地冷静下来。拿着花儿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往书房走的时候,她还不忘记吩咐侍女:“替我拿个插花的瓶子过来。”
拣枝依旧在书房里整理书籍。听到声音响动,她一抬起头就看到面色苍白的姜予辞从门口走了进来,不禁被吓了一跳,连忙扔下手里的东西就迎上去:“公、王妃,您这是怎么了?”
分明刚才出去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啊。难不成中途发生了什么?
姜予辞摇摇头:“我没事。”
她都亲口说自己没有事了,再说她除了面色白了些,浑身上下看着也没什么别的问题,拣枝便是再担心,也只能闭口不再提此事。
说话间,侍女已经将瓶子送了过来。姜予辞让她把瓶子放到桌上,几乎是木然地将花往里头放——
她刚刚松开手就发现,可能是刚才想到那些事情太过震惊,下意识地用力攥紧了手中的东西,这几枝荷花的茎杆竟然已经被她给捏了个稀烂,手心都还残存着不少汁水。
算了,反正她现在本来也没什么心思去插什么花儿。
姜予辞木木地盯着掌心看了一会儿,扯出一个笑容:“把这瓶子收回去吧。花扔了,再打点水来给我洗一洗。”
拣枝担忧地看了姜予辞一眼,抿了下嘴唇,低头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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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燕华又是深夜才回来的。
他披着满身的风尘,眉目间犹有倦色,在看到正院屋中昏黄的灯光和隐隐约约的人影之后,不由得诧异地挑了挑眉。
这个时辰,姜予辞不是应该睡了吗?
燕华没多想,径直走进了屋子。
屋内姜予辞正在剪烛。
乌木簪子挽起的鸦黑发髻上只用了三五颗光泽温润的南珠点缀,她穿着件艾绿配竹青的家常旧衣,没有平日里那般大幅大幅精致秀丽的刺绣,只在烛光的映照下能看到暗纹上隐隐约约的光华流动,袖下露出一小截皓腕,上头的羊脂玉镯子更衬得肤如凝脂。
姜予辞听到响动,微微抬眼瞥了一下就想收回视线,却在半中途意识到这样的话实在太过反常,目光一顿,又再度投向燕华,微微笑着,一边慢悠悠地剪去多余的那截烛芯,一边道:“燕华。”
燕华投去疑惑不解的目光。
其实一进屋他就察觉到,氛围不太对劲。
今夜的姜予辞给他的感觉很奇怪,非常奇怪。
燕华看了姜予辞一眼,顿了一顿,决定先按兵不动:“嗯。你今天倒是睡的晚,怎么了?”
“是啊。”姜予辞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道,“刚才做了个噩梦,惊醒过来心里头十分害怕,这便睡不着了。索性起来等你回来。”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上一世刺杀失败后的那个结局?”
她向来不理朝政,还是近来才开始翻看一些史书汲取前人的经验的,更何况她原本也就只是有些小聪明而已。论智谋,她实在是比不上燕华的,不如干脆单刀直入,开门见山,双方都痛快。
而且……她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对燕华耍这些心眼。
燕华的瞳孔一下子放大了:“你记起……”话说到中途,一个“来”字堪堪冒出个头,燕华便察觉到了不对,立刻住了口。
姜予辞不愿对燕华耍心眼,同样的,燕华在她面前也没什么防备。这下一时不察,竟是被套出了话来。
燕华漆黑的眸子里竟然难得地浮上些许惊惧和慌张,开口时还带着几分恳求的意味:“予辞……”
多余的灯芯已经剪去,“啪嗒”一声,是银剪子被拍在了红木桌案上的清脆声响。姜予辞站起身,一步步朝着燕华走过来。
她比燕华矮了一个头,但此刻竟然因为某些缘故,生生在狭小的内室里把燕华逼得一步步后退,走动时带起的风掀动了烛火,在窗户上投下摇晃颤抖的人影。
她的声音向来是清澈的、宛转的,然而此刻却仿佛带了些许凄厉的味道:“燕华,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你知道前世发生的一切,是不是?”
“你其实什么都明白,却一直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劳心劳力地自救,像一只马上死到临头的虫儿一样到处蹦哒着,是不是?”
姜予辞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燕华怔然间才模模糊糊地想起,刚才进屋的时候,似乎没看到伺候的人。
难怪,难怪他会觉得奇怪。
一股巨大又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恐慌突然席卷了心头,燕华下意识地开口:“我……不,你听错……”
“别骗我!”姜予辞的声音陡然拔高,这下听着是真真凄厉了。
燕华已是被她逼到了角落里,这下一下子跌坐在椅子上,神色怔怔地半抬着头看着姜予辞。
空气有片刻的凝固。
燕华抬着头,静静地凝视着姜予辞。她背着光,看不清表情,那双黑白分明的杏子眼里却像是跳动着什么,光芒闪烁。
泪光,或是怒火,抑或二者兼有。
有那么一会儿,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姜予辞刚才波动剧烈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但是很快又跌落到了更深的谷底。
——他其实什么都知道。
姜予辞闭了一下眼睛,遮住了眼中跃动的光芒,声音忽然就低落了下去,带着浓浓的疲倦,甚至似乎还带了点哭腔:“别再骗我了,燕华。”
“我……”半晌,燕华终于艰涩地开口。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誓这是唯一一次争吵!!
ps. 烟花的确知道阮阮知道前世的事情,但他一直以为阮阮知道得不全面(这个对),而且肯定不知道是自己下令处死她的事情(这个错了),他觉得不然以阮阮的脾气早和他闹了
第37章 吵架
“我没有骗你。”燕华注视着姜予辞的眼睛, 艰难地说完了这句话。
他的确没有骗她, 充其量不过是隐瞒了一些事情而已。姜予辞自己不也对燕华隐瞒了梦境的事情吗?这很正常, 她心里清楚明白得很。
清楚明白, 却不代表接受。
燕华什么都知道,却就这样看着她上窜下跳,使尽浑身解数试图拯救南绍;看着她矫揉造作, 故作姿态, 各种卖弄风情地去勾引他、撩拨他、挑逗他;看着她自以为掩藏得很好的那个“为了南绍才对他好”的低劣心思, 明明白白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他面前。
就像梦中的那一世一样。
她真的是……恨透了燕华这副姿态!
姜予辞的怒火再一次莫名其妙地被点燃,她注视着燕华,目光灼灼:“你没有骗我?前一世你明知我是刺客,却还是和我勾勾搭搭缠缠绵绵;这一世你明知我是为了拯救南绍而来, 却笑看我在你面前各种卖弄, 不置一词。一边灭国灭族斩尽杀绝,一边又享受着还算有那么几分姿色的遗孤的各种讨好。呵, 燕华, 你心里其实早就乐坏了吧?”
“美人投怀送抱, 可不就是人生一大幸事吗?”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悠长缠绵, 一字一字都像拉着绵绵不断的蛛丝, 宛转娇媚到了极点,却是捆着一把刀子直直地往燕华心上捅。
他乐坏了?他斩草除根又沉迷美色?在姜予辞心里,他究竟是有多不堪,有多恶毒?那些甜蜜恩爱原来还只是装装样子吗?
燕华的目光猛地颤抖了一下,眼睛里的情绪翻滚不息, 波涛汹涌,最后他像是终于被她激怒了,冷冷笑了起来:“是啊,温香软玉盈满怀,还是那位天下多少人追捧的南绍第一美人主动投怀送抱的,可不是幸事?姜予辞,你以为你的感情多纯粹无暇?若不是看在南绍的份上,这两世你会和我有半分牵扯?”
南绍南绍南绍!整整两世,姜予辞的每一次接近,纵使带了真心,终归也逃不脱一个“南绍”!
是,他知道她爱国,可他也是真的……不、舒、服。
他难不成是他们姜家的什么工具吗?说到底,南绍兴亡又与他何干?那样一个日益腐朽衰落的王朝,不是会被大秦灭了就是会被北昭灭了,他不过抢先下了手而已。姜予辞口口声声指责他灭国,可曾想过姜家的统治已经让南绍落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她从来便只考虑姜家,不考虑百姓,也不考虑他的吗?
——双方都是彼此心尖尖上的人,又是两世情缘纠缠,即便是前世记忆有残缺,也都对对方了如指掌。自然,也都知道刀该往那儿捅,才最疼。
姜予辞的面色霎时惨白。
她是关心南绍不假,可她对燕华的一片真心,就能这样被他放在地上践踏吗?
谁知道她这一世一直以来都是怎么劝自己的?她说,此燕华非彼燕华,灭国不是他做的,灭族也不是他做的,前尘往事都和他没有干系,她不能把上一世的情绪与恩仇带到这一世来……可谁能想到,其实“他”就是“他”?一切假设一切自我说服,竟然全都是不成立的!
爱上灭族仇人这样俗套的戏码,她姜予辞居然也会拥有。
何其可笑。
姜予辞的眼神一点点暗淡下去,她直直地盯着燕华的眼睛,缓慢地摇了摇头,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我真的看错你了,燕华。”
“你竟是这般想我的……罢了罢了,那就干脆当我一颗真心全喂了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