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防止路上无聊,她这次出来其实带了许多有趣的书籍。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在马车上看书,即便书再有趣,她也总觉得有几分百无聊赖。而坐在燕华身边,哪怕燕华此刻并没有和她交谈,她也十分悠闲满足。
姜予辞暗自笑自己奇怪,索性不再去深究背后的原因,低下头又翻了一页书。
烛灯如豆,静谧的帐中,一人倚软榻,一人坐几前,彼此都没有说话,唯有书卷轻轻翻动的声音响起,帐子里弥漫着一种安宁的氛围,让人的心不由自主地就温柔起来。
借着书册的遮掩,燕华偷偷看了一眼姜予辞。
她侧着身子对着他,捧着书看得十分专注。昏黄烛灯映照下,她明丽的容颜也显出几分朦胧的美感。
燕华勾了勾唇。
不知看了多久的书,姜予辞终于有了些困意。打了水洗漱一番,她便先上床睡下了。
待到姜予辞的呼吸逐渐平稳,燕华才搁下手中的书册抬起头,起身的动作也刻意放轻了,几乎连半点儿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悄悄走到床榻边,看着窝在松软被子里睡得香甜的少女。拆了发髻,卸下繁复华丽的钗环,洗净精致的妆面,一颦一笑都明艳照人的姜予辞此刻安静乖巧地闭着眼睛,长睫在眼睑下方投下小小的阴影,皮肤白皙的脸上还有点儿微微的婴儿肥,竟然带着孩子气的纯净。
说到底,她也还不过是个快要十六岁的少女,却因为担心他的安全,千里迢迢地随着他从繁华的晏康城跑去灾区,即便知道路上会吃苦也不在意。
当然,聪敏如燕华也看得出来,或许还有些别的什么原因,毕竟如今的姜予辞对他还算不上“情根深种”,不至于只为了他就这样跑过来。但……大部分原因,应该还在他的身上。
思及此,燕华神色微动。
意识到这一点的那一刻,他竟然有些恍惚。
姜予辞就这么……真真正正地,对他动心了吗?
虽然口口声声说着自己举世无双,无论是相貌才智还是权柄都是一等一的,但毕竟感情的事儿,谁也说不准。燕华一边在心里暗自唾弃旁的对姜予辞有非分之想的人,一边又会在某些时候,在心底暗自想着——会不会,这一世的姜予辞不会爱上他了?
又或者其实前一世姜予辞也不爱他,只是为了刺杀才故意接近,在他面前展现出别样的风姿?
这样的念头出现的时候极少,但每每出现,都让燕华止不住地惶恐。
——他原本,是很少产生“害怕”这种情绪的。
但现在,他好像……终于可以确定什么了。
丝丝缕缕的笑意染上他的眼角眉梢,眉目如画的少年半俯下身子,柔软的唇在少女白皙的额上落下轻轻一吻,一触即分,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低低响起:“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要说: 万字更新奉上!感谢小可爱们的支持!
第33章 光芒
随着车队一路往南走, 时间又一天天过去, 气温也是一天比一天高。更何况姜予辞她们坐在马车里, 且不说通风不畅, 马车这么大的一个车厢,就是再大,比起屋子来也多多少少会显得有些逼仄憋闷。
姜予辞坐在马车里, 时不时地用手中的细棉帕子擦去额上的汗水。她整个人都坐得往窗边靠了靠, 试图通过马车行驶时自窗户吹进来的风来缓解这份燥热。
可惜窗户开得不算大, 为了防蚊虫和沙尘又蒙了好几层细密的纱,便是有风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姜予辞的脸都被热得微微发红了。不过她原本就生得白皙,如此这般,反倒更添了几分娇艳。
只是或许落在旁人眼中是丽色, 落在燕华眼中, 却只让他觉得心疼:“要不让他们明早去采购些冰块回来,给你放在马车里?你这也太受罪了些。”
“不用。”姜予辞摇摇头, 下了马车没多久, 她剑上的红晕也渐渐散去, 感受着外头傍晚时凉爽的风, 不由得长长舒了一口气:“这也太折腾人了。我还受的住。”
他们带的物资足够, 除了一些不好带上路的,否则是不会派人去城中采购的。要知道,为了保证尽快到达灾区赈灾,车队可不会等人,这就意味着采购的小队必须一大早出发, 赶着城门开启的那会儿火速进城买了东西再出来,接着还要自己追上他们的车队。而如果买冰的话,除了需要早早动身、要经历奔波劳累之苦之外,还多了一个贮存冰块的问题。
并且就算把冰买回来了,放在马车里,一天下来肯定要化,那到时候这么多冰水如何处理?车队又不可能半中途停下,总不能让拣枝下车把冰水倒了再追着车队跑回来吧?而且,今天买了冰,那明天要不要买?后天要不要?天气越来越热,一旦享受了这份冰凉,她只怕会越来越依赖。
如此这般地思量了一番,姜予辞越发觉得买冰这事儿实在太折腾人了。燕华又坚持劝了两回,看姜予辞执意不买,便也住了口。
万幸的是,虽然冰块没有,但洗澡的水还是可以烧出来的。一路上四周多是山林,哪怕带的木柴缺了,也很快就可以补上。
姜予辞舒舒服服地在帐子里的屏风后头洗了个澡,把今天一天赶路弄上的灰尘都洗净了,只觉得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她心情颇好地跨出浴桶,就看到坐在外头的燕华放下手中的书册,转头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出来了?那就用饭吧。”
今天的饭菜比起前两天的要更简单些。不过这些日子下来姜予辞也逐渐习惯了,倒也不觉得难受。用罢饭食,她便和燕华一道出了帐子散步,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拣枝、徐智诚和几个护卫。
晚饭后出来散步已经成了他们二人每天必做的活动之一。在马车上坐久了,总觉得筋骨都不大舒畅。
近处是黑压压的树林,营地灯火点点,人头攒动,护卫们说话笑闹的声音远远近近地飘荡在耳边,偶尔路上碰见一两个人向他们行礼问好,燕华和姜予辞便也笑着回应过去。远山如黛,层层叠叠的黑色山峦静静地沉睡在蓝紫色的天幕下,莫名显得有几分空旷寂寥。姜予辞提着一盏小巧玲珑的灯笼和燕华走在山间的道路上,树间栖息的寒鸦似乎被二人的低声絮语惊醒,扑棱着翅膀飞远了,留下一阵树叶摇晃的沙沙声。
此刻距离营地已经有些距离了,原本隐隐约约的人声渐渐地彻底消失不见。今夜没有月亮,四下一片安静,唯有蝉虫还在不知疲倦地欢快鸣叫着,唱着夏天的歌谣。
姜予辞忽然抬起手朝前一指,袖子下纤细的手腕在暖黄灯光的映照下犹如凝脂:“看,萤火虫!”
即使用的是惊叹的语气,她的声音也是刻意放得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这些游荡在丛丛林木间的小生灵。
黑漆漆的林间,点点萤绿的光芒上下飘浮,照亮着各自身前的方寸天地,于林间浅溪之上投下星星微光,让人只觉得像是误入了什么仙人秘境,美得有几分不真实。
“真好看啊……”她轻声赞叹道。
燕华顺着姜予辞手指的方向看向那边,却只是简单地看了那萤火虫几眼,便将目光移到了身边的少女身上。
艾绿衣,月白裳,手执明灯,柔和的光芒一点点淌过她的玉手皓腕,杏眼鸦睫,而那两丸黑水银似的眸子里,像是揉碎了漫天的星辰融与长夜,又或是自九天银河中俯身取水一瓢而造就,顾盼流波,明眸善睐。
他离她离得极近,近得能闻到她身上刚刚沐浴完的香气,纯净而自然,仿佛春天里的花香,灿烂却不浓重。
她在看光。
他也在看光。
看到寒鸦飞回,闭目栖下,二人终于踏夜色而归,手中一盏灯轻轻摇晃,撒下一片明亮。
回去的的路上乌云终于依依不舍地散去,一弯月在林间投下了片片清辉,姜予辞不由得抬头看了看天色,声音欢快:“明天是个大晴天!”
虽然晴天会热,不过有明媚阳光的日子总是比天色阴沉又空气闷热的时候要叫人更舒服,也更喜欢。
燕华忽然无声地笑了,轻轻地应了一声:“嗯。”
-
去往灾区的路上,刚开始姜予辞还有心思与燕华说说笑笑,但渐渐地,她就笑不出来了。
马车车厢中一片安静,桌上的白瓷茶盏里一如既往地备着上好的茶水。只是此时此刻,那茶盏上的袅袅雾气已然消失不见,茶水也从微烫变作了温凉。但马车中的主仆二人此刻谁都没有心思去管这一盏茶水的事情——即便是向来最为心细妥帖的拣枝,也是如此。
刚刚有人来报,进入了庆州地界。她们原本以为不过是又到了一个寻常的州县,可是此刻往窗户外面一看,一时间竟都被窗外的景象吓住了。
车队走在官道上,两旁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正值盛夏,这些田野本该呈现出碧绿的颜色,风拂麦浪时理应有波涛起伏一般壮阔美丽的景色,但现在在田野里……
只剩下一片荒芜。
原本该是炊烟袅袅流水人家的地方已是人去楼空。院子失了人气,在短短的时间里就迅速地破败下来,断壁残垣、大门洞开、满地狼籍,都不过是寻常景象。
姜予辞低声喃喃:“十室九空。”
她和拣枝都是打小在宫里长大的,见的都是锦绣堆珠玉山,何曾见过这般可怕的景象?姜予辞不由得咬了咬唇,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庆州是此次水灾受到波及的地区之一。
只是“波及”,只是“之一”。
因为严格说来庆州其实并没有遭受水灾,只是受到了流民冲击,而这条官道又靠近庆州与真正受灾州郡相接的地段,因此才会看到这般景象。
但带给姜予辞的冲击力还是很大。
想到燕华要去的那个受灾最严重的季州,姜予辞不免有些担忧。接着,又更加觉得自己执意要求跟随燕华南下的举动是对的。
有她在,多多少少能多照顾到燕华一点儿。而且她亲自看着,自然也比枯坐家中等候那不知何年何月才会送达的信件更安心。
姜予辞轻轻叹了口气。
晚上一行人便歇在了驿站。不过因为驿站地方不够大,除去燕华姜予辞二人和那些随行官员,以及必要的护卫人手,剩下的还是否在驿站附近扎了营休息。
拣枝随姜予辞走进房间,看到床上的被褥,走过去掂量了两下,微微皱眉:“不是很好。”
这个驿站较为偏远,而这间房间又是给秦王秦王妃住的,可见这已经是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了。姜予辞微微抿了抿唇:“就这么睡吧。”
其实他们倒是带了被褥的,不过想着驿站肯定有备好的,姜予辞索性便没让拣枝带上——毕竟被褥也是有些重量的,拣枝还得带着她的换洗衣物和小妆奁呢。
现在虽然被褥不好,但忍上一忍,就也过去了。现在不是娇气矫情的时候,姜予辞很明白。
因为方才赶路耽误了一会儿,到这个驿站的时间比起原先估计的要晚上不少。除了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姜予辞和燕华也没多做什么,洗漱一番后随意闲谈几句就歇下了。
更准确些,是姜予辞在和燕华闲谈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说完话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回音的燕华有些疑惑地低下头,就看见怀中的姜予辞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也变得平稳舒缓,显然是睡着了。
这几天她是真的累着了。
但身为原本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主,她却连一个“苦”字都没说过。
看着她眼底淡淡的青黑,燕华心里不由得生出几分怜惜和愧疚。
他灭了蜡烛,轻手轻脚地拉上床帐,拥着姜予辞也闭上了眼睛。
好好休息吧。
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发现自己最近特别喜欢写晚上
可能因为我都是大半夜码字的(不是)23333
第34章 灾区
自打那日过了庆州, 之后车队里的气氛便再没轻松起来过。
倒也是。一路上都是荒凉破败的景象, 哪个不是看得人触目惊心?谁还能高兴得起来?
而这其中, 又以姜予辞尤甚。
每每看到外头这般的景象, 她便会想起来梦中南绍成裕二十三年夏的那次水灾。
那一次,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饿殍遍野、叫苦连天?
不, 不一样, 南绍朝廷当时甚至连抚赈的队伍都没有派出, 满朝堂都是试图护住自己的资产势力的文武大臣——好一个护住“自己的资产势力”,怕不是连国库也给瓜分了个干净?
谁都在推诿,谁都在争吵,谁也不肯出钱出力, 全都像是护崽的母鸡。而等到好不容易求了这个求那个, 许下了各种好处要到了赈灾物资,一个个又都变得活跃万分, 谁都想派自己这边的人去, 混个脸熟, 加个资历, 升升官长长权势。
民间受了灾的地方哀声震天, 没受灾的纷纷想要紧闭门户,一个劲儿地希望流民不要来冲击自己的州县,尤其是离得近的那几个地方,几乎是人人自危。朝堂上的官员争吵不休,朝堂后的姜珏每天都躲在书房里欣赏着那些字画, 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谁都不要来找他谈政事。后宫里依旧还是一派歌舞升平,苏祁柔一面和宫女玉芝说着,临近秋天,又可以做些阮阮爱吃的桂花糕了,一面抬手让把乐坊新排的戏本子呈上来看看。
而十六岁的清宁公主,一身绫罗绸缎,满头珠玉琳琅,白皙柔软的手拿着一柄缂丝团扇,正在御园中喝着茶听着曲儿。绿树浓荫夏日长,楼台倒影入池塘,她坐在蔷薇花架下的秋千上一摇一晃,身边的宫女们手捧托盘,上头放着各色点心与一壶清香扑鼻的龙井茶。姜予辞一边听曲一边合着拍子,精致的小脸上是和十二三岁时没有什么差别的天真无忧。
好一副荒诞景象。
姜予辞站在二楼的房间里,隔着窗户看着从驿站边的小路上步履蹒跚地走过的路人,衣衫褴褛,一身污脏,眼神空洞茫然。
他或许也曾经有妻有子,有屋有田,生活得幸福美满。
她执意救下南绍的行为真的是对的吗?
眺望着蒙蒙细雨中的青黛远山,姜予辞的眼神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说到底,自做了噩梦之后她所做的一切,远嫁北昭、撩拨燕华,根本目的全都是为了救南绍。但是,这个“救南绍”只是她口口声声说着的“救南绍”,她只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出发去思考,想要凭一己之力阻止南绍的灭亡、姜氏的灭族。
但她几乎从来没有考虑过,南绍的百姓还愿不愿意生活在姜氏王朝腐朽的统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