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章找到器物房推门进去,发现里头比他想象中还要来得大,靠里的地上整整齐齐堆叠着大件的马匹用具、骑射靶子,还有许多卫章叫不上名字的兵刃和各种护具,包括他们上课用的木剑也都堆放在其中,弓箭都在近处的架子上,架子前有一张台面,卫章打量了一眼,发现那里除了有磨石,还摆放着好些不同的弓箭箭头,有最常见的锥形箭头,细锥箭头,还有三棱箭头,倒刺箭头,有的卫章也说不上是什么形状,尚且是半成品,像是曾有人坐在这里打磨箭头。
卫章没多想,抓了一把弓一筒箭就出了器物房,然后一个人背着弓箭往眠山深处的峰头走去。
卫章往日打猎都是去的不左山,眠山还是头一回,不过好在野鸡这种禽类十分常见,走了一段路后卫章在低处的树梢间发现了扑腾着翅膀飞不高的野鸡。
两个时辰后,卫章偷偷摸摸将一只花尾巴野鸡放进了食堂后的鸡圈。
放完野鸡,卫章回器物房还弓箭,他推门而入的时候根本没料到这个时候的器物房内会有人在,一抬眼正好和听见推门动静也抬眼的霍宴四目相对,对视了个正着。
啪嗒一声,卫章把他手里的弓箭掉在了地上。
谢光为了换着法子罚霍宴也是费尽了心思,抄过书、挑过水、劈过柴、喂过鸡、洗过马,还让她磨过书院骑射课用的所有弓箭箭头,谁想霍宴倒是喜欢上了这件事,后来不仅时常自己过来磨箭头,还琢磨着做出了其他样式的箭头。
射字科所用箭矢支支锋利透靶,绝对都是霍宴的功劳。
就连书院教习射字科的夫子司马昀都说,自打霍宴来了书院,这器物房就快姓霍了。
箭筒里的箭全都散落了出来,卫章一支支捡起来,霍宴一眼就看到其中一支箭的箭头上沾着的一点点血迹,“干什么去了?”
卫章老实道,“打野鸡赔给食堂。”卫章也看见了那点血迹,肯定是他在林子里用箭射野鸡翅膀把野鸡钉树干上时射伤野鸡翅膀留下的,刚才没注意,这会他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整理好弓箭放回架子上。
霍宴手上继续着之前的动作,箭头在磨石上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刺耳声音,边磨边道,“照你这么说,我也得赔?”
“不不不。”卫章忙道,“鸡是我宰的,毛是我拔的,肉是我烤的,你最多就是…帮我毁尸灭迹了一下。”
卫章似乎听到霍宴短促地笑了一声,但声音很低,她又低着头看不清下半张脸,他也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霍宴不轰人,卫章便在器物房内多磨蹭了一会,他问霍宴,“为什么要把箭头都磨得这么锋利?”
霍宴用两指捏住了她正在打磨的那个箭头举到眼前,卫章看到,那是一个比普通锥形箭头更加细长更加尖锐的箭头,可以想见如果安上箭去射击,一定穿透力更强。
霍宴勾了下唇角,唇角弧度一如她往日阴戾,仿佛透过那支箭头看到了旁的什么一样,“穿肉透骨的感觉,岂不妙?”
卫章总觉得霍宴说这话时带着他看不懂也摸不到的情绪,可惜他没有那个资格去过问,更没有资格靠近她抹去她眸中阴郁,唇边戾气。
霍、宴,卫章离开器物房时在心底念着这个名字,似乎越是遇见越是相处,心中那总将他搅成一团乱麻的妄念就越是强烈。
自打那日去器物房还箭无意撞上了霍宴后,卫章有了点意外收获,他发现霍宴隔三差五的就会出现在器物房,通常是中午无课,旁人大多在午歇时,而且顺带着发现霍宴有时候还会出现在旁边马厩,亲自刷洗一匹毛色暗红的马匹。
后来他私底下去问过马厩里书院雇来负责专门饲养马匹的长工,书院里其他女学生骑射时用的都是书院统一提供的马匹,但霍宴那匹不是书院的马,是她自己带来的。
卫章便凑着时间往马厩、器物房去转上一圈,他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说想试试能不能找到适合往水里射鱼的箭,霍宴让他试了一次,结果他把箭头磨歪了被霍宴轰出了器物房。
入了四月,天气越发温暖起来,吹过的风也越发和煦。叶晗找人上书院来给男孩们量了身又重新做了两身书生服,有正当时节适合春秋穿的,也有夏装,考虑到他们有些人还是长身体的时候,没做冬装,怕到时候上身嫌小。
最近一直都是无雨的晴天,这天中午更是天朗无云,日头旺盛,卫章找到霍宴的时候,她正在马厩内给她的马刷拭马毛,卫章走到她对面,当中隔了一道马槽,“你在这里啊,我能不能请教你一个问题?”
霍宴头也没抬,卫章已经习惯了她这种态度,知道霍宴只要不轰人不骂人不恐吓人,就证明她这会心情并不差,自己可以随意继续。
“程夫子前些日子教了加减乘除,还有算筹、算盘的用法,说这些都是基础。程夫子还说过几日会教我们方田术,今日先留了一道算题让我们自己琢磨。”卫章掏了张纸出来,上头是他自己抄下来的算题,写了三四列。
霍宴的衣袖翻到了手肘以上,手上胳膊上都是水,卫章便将那纸举在她眼前,霍宴一眼扫过,没先看算题,注意力倒是落在了卫章的笔迹上,“你这字倒挺飘逸。”
卫章深知自己的字写得别说风骨连基本的结构都没有,卫念说他一手|狗爬字不是没有道理,霍宴这飘逸二字明显是故意的,他有点脸红,问她,“我琢磨了但还是不会,你能教我吗?”
那算题的名字叫梁人种薯:梁人张三,有一田地,四四方方,广十六步,从十五步,张三欲在田地内种薯,若每一尺距内可种薯一株,请问张三此田共可种薯多少株?附:六尺为一步。
霍宴没直接告诉卫章答案,只是告诉了他,“在方田术中,算方形之积,只需要广从步数相乘。”
卫章一点就通,“那我知道怎么算了,我回去拿算筹算。”
他收了纸还站在原地,霍宴拿眼斜他,“还不走?”
卫章试探道,“我帮你刷另外那边的马毛吧?”
霍宴没让他刷马另外一侧身上的毛,她把手里的板刷扔给卫章,差使他刷完了整匹马。
两天后在几人小课上,程楠开始教方田术,教了如何算方形之积、三角之积,结束时又给他们留了一道题,依然是梁人种薯。
梁人张三,有一梯形田地,一头广二十步,一头广三十步,正从四十步,张三欲在田地内种薯,若每一平方步田地内可收薯三十斤,请问张三此田共可收薯多少石?附:三十斤为一钧,四钧为一石。
唐玥发出了一声干嚎,“这个张三除了种红薯就不能干点别的事吗?”
第10章 摘桃
卫章这次没跑去找霍宴问她如何算题,他抄完程楠留的这题便有了点想法,自己在纸上涂了一梯形,从左上边角往右下边角连了一条线,程夫子教了如何算三角之积,如此分成正从相等的两个三角,他便会算了,再一推想,便知道梯形之积应当如何来算。
之后在程楠的梁人种薯算题中,张三又种了弧田、圆田、环田,还有反过来的算题,已知张三所种各形薯地之积,求其广从弧径步数。
小课每日教习的内容并不相同,主要是教骈句对偶和算数,偶尔也讲经义,讲律疏。
唐玥对张三恨得牙痒痒,他更喜欢温司兰来教骈句,不过卫章就觉得算题很有意思,他找小院里针线活最好的男孩帮他缝了一个布袋,经常就挂在腰侧,里头是书院发的算筹,宝贝得很。
来书院一个多半月后,卫章突然就有些明白了头一天来书院时叶晗说的那些话,明白了他的用心良苦。
他说这世道待男子多苛刻,女人念书为的是出将入仕、功名利禄,你们念书考不得科举求不得功名,看似无用,但我会尽我所能教你们我所会的一切,只希望你们能找到一点心头好,将来,或能嫁得知己良人赌书泼茶共听风雨,或能在碌碌岁月中心有所寄偷得浮生半日闲,若往后难逃世事颠沛,也能有一技傍身。
如今白昼日长,入了夏令,书院女学生的晨课提早了半个时辰,午后天热,练字往往练到汗流浃背,叶晗便把习字课提到了一早。
晌午饭点,卫章和唐玥几个人一起在大木桶前等着盛饭,打好饭坐下,就见到先是有两个女人越过屏风坐到了他们隔壁的桌上,其中一人还扬起手召唤,“霍少,这里。”
这些女学生大多都没娶夫郎,又正是容易想着温香软玉的年纪,上前来搭个讪说个话算是常事,若是叶晗和温司兰不在,就会有胆子大的直接就越过屏风坐到了男孩们那边吃饭,不过大多并无恶意,就算有一些心思不正的,顾忌着书院操行评定,也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卫章被那一声霍少呛了一口饭,霍宴看了冲她招手的晁远一眼,人也越过了屏风,眼角余光正好看到习惯性坐在挨着屏风那个位置的卫章。坐下后就看到他在咳嗽,还看见随着他的动作,露出袖子外的一截手腕上,有一圈明显的红痕,像是被勒出来的那种红痕。
卫章那手字实在让人一言难尽,叶晗给他找了许多字帖临摹,但他的狗爬字实在过于根深蒂固,怎么临摹写到后来都是他自己的笔迹。
为了让卫章的手能稳下来,叶晗在他练字时往他手腕上绑了一个沙袋,奈何那点分量对卫章来说根本就可以忽略不计,他挂着沙袋照样能笔走游蛇,写出一手异常飘逸的狗爬字出来。
卫章手腕那圈红痕就是挂沙袋挂出来的,其他人挂了感到吃不消时自然会取下来,卫章从头到尾就没什么感觉,发现的时候已经被勒出了深深红痕,一时半会估计是消不下去了。
那边先坐下两个女人的话题便在书院这次招的男学生身上,没说几句晁远很有眼力见地发现霍宴沉着脸在吃饭,也不说话,忙推了另一个女人一把,“不说了不说了,我们霍少在京都什么样的大家公子没见过,就这种小地方出来的男人,怎么能入得了她的眼。”
卫章已经连着好些天都没能在马厩和器物房撞上霍宴,他见到霍宴很快用完饭离开后,便也狼吞虎咽扒完了饭,跑到器物房一看,霍宴果然在里头。
霍宴看起来对他的出现并不意外,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又敛了眉眼,“又想来磨箭头了?”
她的口气听起来特别凉薄,卫章琢磨不透她的心思,小心翼翼问道,“可以吗?”
“再让你毁几个箭头?”
卫章抓了抓头,霍宴的视线状似不经意地扫过卫章手腕上的红痕,“怎么弄出来的?”
“啊?什么?”卫章疑惑地看她,过了会才反应过来她在指自己手腕上的红痕,“练字绑沙袋挂出来的,叶夫子觉得我写字稳不住,不过好像绑了也没什么用。”
霍宴哼了一声,“就你这手字,绑什么都没用,就只能歪一笔敲一戒尺,等你手肿成馒头时,字便能写稳了。”
卫章下意识把自己的手藏到了背后,嘀咕了声,“幸亏我的夫子不是你。”
芒种过后,眠山脚下学田桃林内的第一波早熟桃开始成熟,这些早熟桃有许多需要走水路运往临近县城,未全熟透就得采摘。这时节正是播种农忙时,山下农户往往顾此失彼,旬假时,书院的女学生都会往桃林去帮着采摘。
卫章听说这是眠山书院一贯流传下来的做法,而且摘桃一事并非全靠学生们自觉,就同年节前往山下村镇写春联一样,都是会纳入操行评定考量的,所以不管是不是发自内心的愿意,她们都会去帮忙摘桃,除了霍宴。
往年便是如此,学生们一早下山,农户那里会给她们每人两个半人高的竹筐,旁人忙着摘桃,霍宴只在桃林酣睡,傍晚时还了两个空竹筐,悠闲上山。谢光罚不好她,也拿她没办法,这件事一到了摘桃前夕就被人拿出来说,还有羡慕霍宴不干活的,只是没人也有这个胆量。
卫章听谢云瓷说过书院的操行评定,知道一旦得了下等下下等的操行评定是会考不了科举的,于是到了旬假日这天,他也去了桃林。
几十亩桃林占地广袤,不同品种的桃树间杂而种,霍宴倚在树下打了个长盹,醒来时日照西斜,她看到不远处树下那两个本该仍然空荡荡的竹筐之中,满是刚采摘下来的鲜桃。
霍宴走近前端详,这些竹筐都是山下农户用竹篾编织而成,竹篾色泽不都相同,这不是她之前的竹筐,有人用两满筐桃换走了她的空筐。
这波早熟桃的品种大多是春雪和胭脂,这两个竹筐里采的都是春雪,春雪的表皮色泽白中透粉,个头大,这么满满两筐当然也很重。
霍宴拿起一个桃在手里抛了抛,眼神晦暗不明。
作者有话要说: 将来手把手教他磨箭头教他练字的时候希望你还记得今天自己说过的话
第11章 卫虎头
学田的桃林进入了采摘季,基本上每隔一阵就会有一种或是几种桃进入成熟期,书院食堂内也经常能看见一筐筐的鲜桃送进去,除了直接食用,大多被腌渍成了果脯,有用蜂蜜和糖腌制的甜口蜜饯,也有咸口的盐渍桃脯。
卫章在用早膳时看见两个食堂的长工搬了许多桃去后厨,于是这天上午他向叶晗告了半天假,在后厨忙活了半天,中午的饭菜中出现了一款桃酥点心。
此桃酥非彼桃酥,更确切的应该叫桃子酥饼,是用桃肉做馅的酥饼,这本是卫念别出心裁的拿手点心,后来卫念教给了卫章,青出于蓝,卫念也自认做不出卫章那般酥到掉渣的口感,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卫章揉面那手劲,油酥包入面团后反复拉伸折叠,折了真真有千层,常人难以企及。
“大厨这手艺今天上天了啊。”
“这也太好吃了吧,我来书院这么久还从来没吃过这么香这么酥的饼。”
卫章听到许多旁的人都对这酥饼的口感赞不绝口,但他发现霍宴一口没动,卫章犹豫了一下,午饭后还是没忍住用油纸包了两块,摸到器物房去找她,可惜没人在。
卫章蔫头蔫脑退出来,自己坐在门槛上准备把两块酥饼都吃了,结果他低着头,才吃了一块,便听到有脚步声靠近,伴着霍宴嫌弃的声音,“你是准备把耗子招来这里?”
卫章看了眼自己不小心掉在地上的酥渣,站起身拿脚在地上蹭了几下,碎屑抹没了,把油纸包里还有一块酥饼递到霍宴眼前,“你吃吗?”
霍宴看也没看一眼,“我不吃甜点。”
霍宴往器物房里去,卫章跟在她身后,还是忍不住道,“这是我上午在后厨做的,不是特别甜,大家都说挺好吃的。”他没好意思说,你就大发慈悲尝一口吧,做那么多都是顺便是幌子,其实就是想做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