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看到他手腕上的纱布已经是月余之前,她才敢让他动手帮她改画,想借机观察他伤口的愈合情况。
她哪里想得到,这伤口根本就没有愈合呢?
还是说……皎皎忽然想起什么,吸了吸鼻子,匆匆忙忙去翻归衡另一只手。
归衡没有作声,由着她将自己左手衣袖也翻上去。
皎皎惊呆。
果然,她就记得归衡上次受伤的不是右手。
所以……他受过不止一次伤。
皎皎眨了眨眼,逼出眼中蓄着的泪水。
视线终于清晰起来。
看清伤口形态的那一瞬间,她连呼吸都是一窒。
归衡左右两手的伤口并不深,但看起来都曾被反复割开,所以才会这样小孩儿嘴似的咧着,隐约能看见一些旧痕。
皎皎咬着牙,浑身都在哆嗦。
心脏像被一只巨手攥紧了,攥在手心拧成一小团,每呼吸一下都是痛。
归衡目光一直在她脸上没移开过,此时闭了闭眼,终于开口:“皎皎……”
他从不怀疑自己的决定,走出去的每一步路都绝不回头,这一刻也终于想,他是不是做错了。
从陆颂手中接过药方时,他没有一丝犹豫,因为他对任何付出都从不畏惧。
直到这一刻,他想,他错了。
他在这世上,原来还是有害怕的东西。
那东西正沿着小公主丰润脸颊滑下来,在尖俏的下巴尖汇成摇摇欲坠的、珍珠似的一大颗,再怦然而落。
烙在他心上,霎时间血雾弥漫。
他习惯性地抬起手,想替她擦去眼泪。
皎皎轻轻握住他手腕,慢慢地,慢慢地挪开。
她不看归衡的眼睛,像是怕看了就会哭得更厉害,一边掉眼泪一边给归衡上药,将伤口重新包好。
她难过到了极致,反而哭不出声,手也不再发抖。
只是眼尾殷红,好像不经意间蹭上了血。
玉秋心疼极了,解下腰间的帕子,想替公主拭去眼泪。
归衡偏过头,扫了她一眼。
玉秋霎时间反应过来,连忙收手。
想了想,她退出去,阖上门。
解铃换需系铃人。公主是因为宁王殿下才哭,她去安慰,又怎比得上宁王殿下。
皎皎对身边发生的一切一无所觉,只是像捧着易碎品那样捧着归衡的手,呆呆地看,眼睛眨都不眨。
归衡默了默,终于还是忍不住:“皎皎。”
小公主闻言抬头。她的脸整个都变成了嫣粉色,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归衡看着她水光淋漓的脸,忽然将安慰的话咽了下去。
他低声说:“我……我好痛啊。”
归衡看着她,眉心是刀刻般的皱痕,张开手臂:“抱抱哥哥,好吗?”
“不知怎么地,我觉得……如果你肯抱住我,我的伤便会好一些。”
话音未落。
柔软的身体便朝他扑来,毫不犹豫抱他满怀。
小公主湿润的脸颊贴在他的颈畔,纤细手臂环过他劲瘦腰肢,哆嗦着嘴唇唤他:“哥哥,哥哥哥哥……不痛了,不痛了。”
“我在这里,皎皎在这里。”
“你别难过。”
归衡低下头,下颌在她柔软额前轻轻碰了碰。
他垂眸遮住眼中笑意,胸腔震动,低低地“嗯”了一声。
皎皎听到这低沉的、失落的一声嗯,简直心疼极了,抱他抱得更紧。
而且她发现,这样紧紧抱着归衡,自己心口那种莫名被攥紧的难受感觉也在慢慢消散,可谓一举两得。
眼泪干在脸上,皮肤有些微痒,她不自觉地就在归衡颈侧蹭了蹭。
不知是否错觉。
即使方才血流不止,归衡都很平静,她这一蹭,归衡却幅度很大地一抖。
皎皎不满道:“哥哥别动呀,小心碰到伤口。”
两条纤细的手臂干脆反扣住归衡的肩膀,一副要将人完全束缚的样子。
归衡垂眸看着她坚定的小脑袋,一时忍不住有些想笑。
但动还是得动的。
他两条长腿又轻微挪了挪,避免被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公主感觉到异状。
皎皎恼怒地抬起眼瞪他,归衡一脸平静:“好,我不动了。”
皎皎这才满意,低下头继续专心致志地用拥抱安慰他。
心口在慢慢胀满。
真好。
她的拥抱……能够安慰到哥哥啊。
见小公主再次埋首于自己怀中,归衡眸色暗了暗。
这娇气又爱哭的小公主,究竟知不知道她的怀抱能够安慰他的痛楚,是因为什么。
她会为他受伤流泪,愿意这样用怀抱安慰他,又是因为什么。
他想问她的感受,他想知道她的想法。
他有太多,想对她说的话。
可是,不能。
起码现在不能。
归衡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喉结艰难地滚动,紧紧咬住了牙。
*
两人在寂静的室内相拥许久,直到归衡遥遥听见什么,才低头轻声道:“有人来了。”
皎皎条件反射推开他,又觉得不对劲。
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干嘛这么紧张?
还不等她纠结完,门外传来轻轻扣门声:“公主,奴婢沏了新茶。”
是玉秋。
皎皎清了清嗓子:“进、进来吧。”
除了茶,玉秋还带了温热的手巾和此前柔嘉给的药玉。
皎皎一边敷眼睛,一边很警觉地抓着归衡:“哥哥,现在你总能告诉我受伤的原因了吧。”
归衡略一思索,点了点头:“好。”
正在倒茶的玉秋手一顿。
她刚才分别去了小厨房、浣衣房和后院监工,还帮小妤描了新的绣花花样,最后还烧了茶。
这么长时间,她以为两人早就打开心结,也该说的口渴了,这才端茶进来。
没想到不但旧茶没怎么喝,事儿也没聊。
那这么长时间,两个人都在里面做什么,大眼瞪小眼吗?
玉秋迷惑。
然而她本着大宫女的基本素养,虽然满心迷惑,仍然手脚利落地端了旧茶出去。
“好了,哥哥快告诉我吧。”
皎皎端坐好,两手平放膝头,一副要听归衡细说分明的样子。
怀中柔软的身体骤然离去,归衡很有些不舍,思考一瞬,要不要告诉她,他现在疼的说不出话,得抱抱才能讲故事。
他这样想着,一抬眼,便看到小公主纯然的眼睛。
长睫湿濡,水红的唇上带着鲜明的齿痕,仔细看下唇还有被咬破的伤口。
月牙形的一点,印在丰盈唇瓣上,说不出的靡丽诱人。
归衡心里一重,又是一阵血气上涌。
他移开眼神,定了定神。
他再开口时,又是惯常的平静:“其实没多神秘,先前不告诉皎皎,是怕你知道实情会阻拦。”
“父皇的病来势汹汹,缠绵不退,直到太医院终于钻研出新的药方,父皇才渐渐好了起来。”
皎皎点头。
可是这跟归衡受伤有什么关系?
归衡目光落在被皎皎仔细包好的手腕上。他不自觉地轻轻抚过纱布外缘,似乎还带着小公主身上的温暖:“那药方其实早就钻研出来了,只因太过邪性,院判久久不敢拿出,直到陆大人做主,才终于用上。”
“诸位名医钻研古书,得到的结论是……”
“父皇的病,需要与他至亲之人的鲜血入药,才能病愈。”
皎皎继续点头:“喔,陆大人又将此事告诉了哥哥,所以哥哥才不停地自取鲜血,以供父皇入药……”
可是……
“不对啊。”
皎皎说着说着疑惑起来,“人血也不过就是人血,怎么会有这样神奇的功效?”
原作是本古代架空的大男主奋斗史,虽说也有轻功之类不太切合实际的设定,但总体来说不至于太过离谱,怎么连人血入药这样的玄幻设定都出来了?
还是说,单纯就是因为太医院都是庸医,才用出这种邪门的方法?
也不对啊。毕竟喝了归衡的血后,恒帝的病的确好起来了。
归衡看着她纠结的表情,淡声道:“据说是古书中所载。”
皎皎拧紧眉头,“我不明白,人血怎能……”
她是真的不明白,治病不靠药,靠人血,还不是输血,而是直接喝血,这完全违背她,一个资深病人的认知。
“这些事不明白也无妨。”归衡顺着她,淡淡一笑:“毕竟我们皎皎,是天上来的小仙子呀。”
归衡这人很少有情绪波动,他偶尔露出点面无表情外的表情,就格外动人心魄。
譬如此时,他幽沉的黑瞳凝视着她,漾开一圈笑纹,周身清冷的气质像霎时间春风化了雨,清澈柔和地落下来,笼罩她的全身。
皎皎忍不住想,长着龙傲天这样一张脸,什么土味情话说出来都变得动听。
不对,什么土味情话……归衡什么都不知道,那句“小仙子”不过是哄小妹妹的说法罢了。
皎皎自顾自想明白,揉了揉自己发烫的耳尖,算是勉强接受了这个设定。
但她还是有些不服气,嘀嘀咕咕道:“至亲之人,我们几个人都是呀。大皇兄还是太子呢,怎么不叫他来献血。”
归衡笑得光风霁月:“几位皇兄政务繁忙,只有我尚未参政,是个闲人,又忝居亲王之位,理应为父皇和社稷奉献。”
皎皎抿了抿唇:“还有我呀。我也没有参政,白白花着国帑……”
归衡笑着哄她:“皎皎不一样。”
纵容的语气太过明显,皎皎不满意地抽了抽鼻子:“哪里不一样了。”
归衡无奈叹气:“你觉得我会看着你流血?”
他忍不住轻轻捏了捏小公主丰润柔腻的侧脸,低声道,“看你流一滴泪,我都恨不得以身替之。”
皎皎睫毛一颤,看着归衡的眼。
他专注地看着她,深黑的瞳中笑意渐隐,无比认真。
看着他那样的眼神,让人止不住地想要相信。
相信他这个人,相信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皎皎唇角不自觉地弯起来,眼睛像两轮月牙。
她任由对方手指留恋不舍地在自己脸侧和耳廓轻轻抚过,软声说:“哥哥真好。”
而且……真孝顺。
一想到妍贵人和归衡遭遇过什么,连她都忍不住对恒帝感到心寒,而苦主归衡却愿意为了治好父亲,一次又一次割开手腕。
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担心归衡会因为弑父被万人唾骂,她就止不住地内疚。
“哥哥真的真的 ……是我见过最好的人。”
她忍不住重复,双眸清澈的一眼就能望到底。
归衡看着小公主叹服的眼神,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
*
接下来一段时间,皎皎就专心盯着归衡养伤。
还好恒帝已经病愈,不需要归衡再放血给他治病。如果还需要人血,皎皎宁可让他喝自己的。
说起来这事,皎皎心里总还有些觉得不舒服。恒帝病着的那段时间,她只是每天去探望恒帝才能见归衡一面,尚且能发现归衡有伤,日日被他伺候的恒帝怎么可能没有发觉。
人血入药这件事,说是阖宫上下都瞒着恒帝,但恒帝恐怕察觉早就察觉到了。
自己的身体慢慢好转和儿子手腕出现伤痕,两件事关联的如此密切,傻子都能想出有问题,偏偏恒帝一言不语。
恒帝是多聪明的人啊,自然早都权衡好了利弊——又或者在他心里,他为君为父,喝亲儿子的血以保龙体康健,天经地义。
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起来,他有五名子女,能供血的,不止这一个儿子。
皎皎想透这一点后,就总有些兴味索然。
她穿书以来,大大小小也有不少与原作剧情不符的事发生,最让她惊喜的就是归衡得封宁王。
她曾以为这代表着恒帝对归衡的认可,她以为恒帝终于找回了对幼子的舐犊之情,但现在,她却不那么确定了。
或许人心便是如此难以琢磨,连她自己的心意和归衡的想法,她也觉得如隔云山,看不分明。
这些问题压在心里久了,皎皎总觉得做什么事都不是滋味。
这天虞琬进宫找她玩,她看着正在撸猫的爽朗少女,忍不住问了她一个问题。
作者有话要说: 人血其实是治不好病的,即使是这篇文的设定_(:з」∠)_
第56章 落水
“阿琬, 我在书上看到一个故事,有些不解,想请你也一同听一听。”
虞琬对皎皎说的任何事都有兴趣:“好呀。”
两人日渐熟稔, 皎皎便让她对自己直呼闺名。
皎皎软声道:“有名医女上山采药,偶遇大雨躲进山洞, 在洞里发现一只受伤的豹子。她很害怕, 可外面雨太大了,她不敢出去,只能同豹子待在一起。”
虞琬问:“豹子伤的重吗?”
皎皎想了想:“……挺重的,当时几乎要不能行动了。不过医女看出来它没有伤及根本, 好好养一养, 还能恢复健康。”
“那还等什么。”虞琬不假思索, “趁它病要它命,割了它的喉就是。这样,待在山洞里也不用害怕了。”
皎皎:“……”
她艰难地说:“……不行。医女发过誓,只救人, 不杀生。”
虞琬一脸不以为然,皎皎连忙道:“阿、阿琬,你先听我讲吧,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