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照褪去衣裳,躲在屏风后,借着缝隙看了明云见几个呼吸之久。他就坐在桌案旁,暖黄的烛火于他的侧脸上投下了一层柔和的光圈,他的睫毛纤长,半垂眼眸时,桃花眼眼尾微微勾起能惑人心的弧度。
可他那双眼,只盯着祝照写的不成样的字,甚至提笔在她的字旁,加了下回写字时要注意的注释。
祝照想,他不是对她不存想法,他是对任何人都不存想法。
沐浴之后,祝照换了身干净的衣裳。
明云见坐在桌边撑着眉尾,一本书翻了后面几页,他的双眼合上,似是困倦了。
祝照才轻轻靠近,他就立刻睁开了双眼,眼底的戒备一闪而过,几乎不查。祝照愣愣地站在原地,明云见问她:“你睡里侧,还是外侧?”
祝照说:“里侧。”
“那就不许半夜爬起来偷吃。”明云见还记得两人新婚之夜,他将要入睡时,被祝照吓醒了的场面。那还是第一次有个女子,半夜叼着袖摆,蹲在他的腰侧,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祝照脸上泛了点儿红,点头道:“我知道的。”
今夜,与大婚之夜一样。祝照的床上有两床被子,他们一人盖了一床,两个枕头之间隔了很宽的距离。明云见睡在外侧时,背对着她,面对烛火的方向,祝照不知道他究竟睡着了没有。
于是祝照也侧对着他的背影,伸手偷偷捏了明云见的一截头发,她实在睡不着,便就这样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云见突然开口:“小长宁。”
祝照立刻松手,以为自己玩儿对方头发被发现了,紧接着明云见又问:“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或是为了,不让死去的人难过吧。”祝照想了想,如此回答。
她活着,便是不想让九泉之下的爹娘与兄长难过,以她爹娘和兄长对她宠爱的程度,若她过得不好,甚至还死了,他们得多难过啊。
明云见突然转身,二人面对面,祝照一双眼睁得铜铃一般大,她耸着肩膀,有些小鸟依人。
被褥里的祝照是蜷缩着身体的,因为十月底的被窝里冷,她要睡到第二日早间,被子里才能有些许热气。
明云见望着她的眼,对她道:“冷的话,本王能借你半边被子。”
祝照笑了笑,摇头说了句谎:“我不冷。”
明云见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勾起,而后平躺着合上双眼,不在意祝照看他,也不介意桌案上未灭的烛火,但祝照知晓,他一定不是个容易睡着的人。
心里藏着事的人,晚间都睡不着,她有经验的。
但祝照近来,有两日睡得很好。
一是大婚之夜,她吃饱喝足,二便是今晚。
因为她知道,她的外侧有个人,那人曾救过她,那人能护着她。
幼时于书画缸中睡一觉醒来便是灾难与大火,血腥与刀光剑影的噩梦,自入了文王府后,她就没再做过了。
入梦前,祝照想起了明子秋的一句话,她说,她最喜欢皇叔了,因为皇叔是天底下对她最好,最温柔的人。
祝照想,明云见或许某些地方变了,但骨子里的温柔,当是没有变的。
晨起东方初白。
今早下了薄雨,房内还能听见门外呼呼刮过的风声,小院里有一株小小的银杏树,就靠在祝照房间的窗前,此时被风刮得摇曳,树枝上那可怜几片装点的金叶,一夕之间落得精光。
祝照醒来时,额顶发烫,喉咙肿得难受,嘴里苦且干,翻身咳嗽了几下,犹如刀在割嗓子一般。
门外的桃芝听见声音,推门进来,正瞧见祝照艰难地爬起来,想要喝水。
明云见一早上朝去了,约半个时辰前就起了,祝照毫无察觉。
桃芝倒了杯热水过来,喂祝照喝下后才察觉她脸色不对,搭在她手臂上的掌心滚烫。桃芝连忙摸了一下祝照的额头,惊呼道:“天呐!娘娘您这是得热病了啊!”
祝照喝了水后,眼前犯花,重新躺在床上,四肢沉重得几乎动弹不得。
桃芝将祝照扶躺后,连忙出去找檀芯,让府里的大夫过来给看看。
祝照躺下后呼出一口气,她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上一次生病,还是今年清明时雨多,天一旦冷热不定,她的身体便不好。
掌心握着心口的小金锁,祝照慢慢闭上眼,早有经验。
只要睡一觉,一觉醒来就都能好了。
第21章 热病
秋雨连绵至酉时,祝照在床上躺了一整日。
文王府里的大夫早间过来把过脉,替祝照看过一次,说是受了风寒,但因为她从小体弱,病不得,小病也能生成热病。
大夫配了些药,檀芯煎了药午间喂祝照服下之后,见她又沉沉睡过去,心里不安。
桃芝第二次叫大夫过来时,大夫也有些束手无策。一般热病,吃药就消解,若吃药不能消解,便只能叫她发汗,自己熬过去。但现下正落雨,昨日还算暖和的,从今儿个开始便分了季,冷风呼呼直刮,不好叫祝照出汗。
若是出汗没照顾好,一身潮湿地又吹了风,这热病没见好,恐怕还得拖严重了。
檀芯送走了大夫,又去煎晚上给祝照喝的药,桃芝就在房间里照顾着她。
祝照躺在床上,几乎不知今夕是何夕,她每回生病都是如此,以前在徐家,换季时若下雨,总得发一场热病。
祝照记得,那时平日里要好的徐二夫人不会来,也不许徐环晴过来,因为风寒热病易传染,过了病气就不好了。
徐柳氏便不情不愿,捧着药过来喂她喝,一边喂,一边说叫她快点儿好起来,别总病着,怪吓人的。
祝照知道,徐柳氏是刀子嘴的人,祝照只需在病弱的时候,抓着她的袖子喊两声姨娘,徐柳氏便没法儿了,不说她,还能照顾她。
现在的感受,比起今年清明时节病时要难受得多,祝照想,恐怕是与她昨晚脱了衣衫躲在屏风后头,看了半晌明云见有关。这天已经不暖和了,当时还有风细细地吹来,她受了凉,又洗了澡,头发半干吹了半天才睡下,两层被子换成了一层,难怪会生病的。
握着金锁的手心里都是汗,祝照口里干得厉害,睁开眼便见个年轻女子坐在自己床边,不太清醒地喊了声:“环莹姐姐,你能替我倒杯茶吗?”
桃芝见祝照已经有些认不得人了,吓得连忙跑出去,差了王府内的府丁第二次出门去寻明云见,然后回来替祝照倒了一杯茶。
温热的水顺着祝照的喉咙滑下后,她才松了口气,重新倒下时,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水,浑身烫得厉害,就像是裹着被子在蒸笼里,很快便熟了。
祝照睡够了,不想睡,可她眼睛睁不开,身体动不了,只瞧着一直照顾着自己的女子,开口问她:“环莹姐姐,你不是向来不喜湘色吗?怎穿了一身黄裙?”
桃芝吓得手都发抖,开口道:“娘娘,我是桃芝啊。”
“桃芝……”祝照在脑中寻了会儿,迷迷蒙蒙,找不到这个名字,于是开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娘娘,您在说什么啊!”桃芝倒是听过这话,可她也没读过几本书,不知这话是何意。祝照浑身通红,开口时声音沙哑,在桃芝说话之后,她又问:“我背错了吗?”
“没、没有……”桃芝也不知祝照背错了没有,她想去叫檀芯过来,可祝照现下的情况,桃芝当真不放心离开。
有的人病了,瞧不出得了病,有的人病了,便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
明云见上了早朝之后,便带着礼直接去了中书令孟大人的府中。昨晚祝照跟着他一起去替周大夫祝寿,可行酒令时,祝照为了保明云见的脸面,拉了孟大人下水,那些讽刺明云见的话,莫名中伤了孟大人。
明云见知晓轻重,带了礼去后,孟大人也就留他在孟府用了午饭,之后两人又对朝中政要闲聊了几句,等文王府里的人找到明云见时,孟大人正热情地拉着明云见准备留下来用晚饭。
文王府里,不止小松一个夜旗军。
桃芝找不到夜旗军,找的是府丁,府丁只能去明云见平日白天出门散心时会去的几个地方问问,两次出府后,夜旗军才察觉不对,这便找上了小松,也就找到了中书令府。
得知祝照病了,明云见一怔,有些意想不到,但小松不能说话,急得双手于空中直笔画,明云见瞧着像是他抽风了,连忙用扇子按下了他的手,道:“本王回去就是。”
与孟大人作别,明云见便坐上回府的马车。
驾马车的人身边还坐着前来寻人的夜旗军,明云见微微皱眉,问了句:“怎么回事?”
“王妃病了,桃芝说……神志不清。”那夜旗军说罢,骑马跟在旁边的小松连忙朝他看去,一张脸愣愣的,像是呆了。
“何病?”明云见听见神志不清四个字,眉头紧皱,握着扇子的手不自觉用力。
夜旗军回:“热病。”
“倒也还好。”松了口气,明云见对驾车的马夫道:“快些吧,天黑之前赶回去。”
月棠院的金花茶开得正好,远看便是一朵朵黄口小花堆在了树梢上,石子路旁种了几排木芙蓉也发着浅浅的香味儿,只是此时,这味道被药味冲淡了许多。
经过一场雨,月棠院内瞧上去有些沉闷,院内几个下人忙进忙出,有的忙着烧水,有的忙着煎药,还有的缠着檀芯问,王爷吩咐晚间要给王妃准备的饭菜,是否照常端上。
明云见回府时,见的便是这团乱糟糟的景象。
王府里以前没有过女主人,这些人也都从来没伺候过女人,尤其是平日里能吃能睡,生龙活虎的王妃突然病了,一病不起,神志不清,叫人实在手足无措。
明云见入月棠院,被叫来主事的古谦第一时间瞧见了他,连忙干咳两声提醒,而后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
明云见的眼如刀子,瞥了一眼方才哄乱的人,只轻飘飘说了句:“知晓王妃病了还不安静些,她病情若加重,你们都给本王跳池子里去。”
这个雨天跳池子,恐怕人人都得如王妃一般得热病了。
小松跟在明云见身后,也挨个儿瞪了他们一眼。他手里撑着伞,随明云见走到祝照的寝室前便停下,收了雨伞去到一旁看着檀芯煎药。
那药味道极苦,闻起来便知不好喝。
明云见入了房间时,屋内还算暖和。桃芝的身侧放了一盆热水,她手上拿着毛巾,解开了祝照衣衫的几颗扣子,敞开了半截胸前,露出消瘦的肩膀与锁骨。
少女的圆润只盈盈一握,大半藏在了水红的肚兜内,只随着艰难呼吸而起伏着。
桃芝一边替祝照擦汗,一边将她的被褥给裹紧了,生怕窗户缝隙里的风吹进来,加重病情。
明云见走到桃芝身侧了,她才发现,连忙起身给明云见行礼,道了句:“王爷,娘娘病了一天不见好,还一直说胡话,这可怎么办呀。”
祝照瞧上去情况的确不太好。
她头发汗湿,凌乱地撒在了枕上,整个人都是红彤彤的,眉心皱着,呼吸困难,汗水在眼角与鼻梁间形成了浅浅的水洼。她的脖子与肩膀也都是汗水,被子里侧都被染湿了。
小金锁挂在了祝照的心口位置,她的手还紧紧地抓着,没松开。
明云见走到床侧,两指贴了一下她的额头,果然很烫,不是一般的热病,怕是得烧一夜。
祝照突然察觉到额头上的凉意,明云见从外进来,带了几缕秋雨的寒,她热得恨不得掀开被子,骤感凉爽,不舍分开。
祝照缓缓睁开眼,瞧见了站在自己跟前一身白衣的男子,汗水留入眼中,如同泪滴一般从她的眼尾滑下。模糊的视线直直地望着立在床边的明云见,她瞧不清对方的五官,也不知他是谁,但这么高大,又穿白衣,与祝晓一般。
“哥哥。”祝照开口,脑子如同浆糊乱撞,当真应了那句‘神志不清’。
明云见听他叫自己哥哥,眉心轻皱,用被子将她身上全都盖住,这才坐在床侧,问了桃芝是怎么回事。
桃芝也说不上来,只答:“早间王妃醒来说口渴,奴婢替娘娘到了杯茶,扶她喝下时察觉她身上滚烫,叫了府中大夫来瞧,说是热病,但也没见过哪个热病烧了一天都不见好转的。”
檀芯此时端了药进来,要喂祝照喝药。
明云见接过了药碗,又听见檀芯道:“大夫说,一般热病只需发完汗就能好了,娘娘现下已经发汗了,若照顾得好,明日一早应当就退烧了。”
这般想着,明云见不禁皱眉,早知如此,昨晚就不必非留下来了。
他原就在想,现下不过十月底,哪有盖两床被子的,不过回忆起来,祝照从小身体就不大好,容易生病,怕是他昨天分了她一床被子,才害得她今日发热。
挥手让两个丫鬟下去,明云见伸手抹去祝照额头的汗水,一手湿淋淋的,当真是病得不轻。
他舀了药汁,递到祝照的嘴边柔着声音道:“小长宁,喝药了。”
祝照半睁着眼,对他道:“哥哥,我看见你那画上的人了。”
药勺一顿,明云见瞳孔收缩,问她:“你见过……什么画?”
“好多人啊……哥哥。”祝照摇头,像是回忆起了什么痛苦的画面,她已有些恐惧,那些原本早该被遗忘的内容,纷纷涌入了脑海。
她还记得,记得祝晓在离开书房前,认真地看着她的双眼,满是心焦地说:“忘了今天的事,长宁,不论等会儿发生了什么,都别出声。”
她没有出声,她一直捂着自己的嘴,可是黑衣人杀了哥哥,大火烧了书房,盖在她头顶上的那副画,被火光照耀得分外清晰。
那上面的人,每一个都穿着官袍,为一人做朝拜模样,他们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官阶品职也不一样。
祝照的左手握着心口的金锁,右手缓慢地伸出被褥,抓着明云见衣摆一角,眼中涌出了几分惧怕,她道:“哥哥,你的画上……好多人啊,我看见了那个人,那个和你画上一样的人。”
明云见抿嘴,朝中如今都有传言,说当年祝家有一幅画,那是祝晓替嵘亲王所作,包含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与秘密。众人从未见过那副画,不知真假,但明云见知道,那幅画是真的,曾经存在,只是于十年前被毁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