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我近来万事繁杂,抽不出什么思绪来理会家事,还想朝夫人借用贵千金几日。
也不说别的,只我前头荣锦院,万事有个进退的章程便是。”
这话说的极有内涵,便是顾母听明白这里面深意,也不由为傅仲正赞叹。他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便行事如此周全,难怪陛下娘娘看重他。
这话里话外说的是整理家事,可实际上若论起来,哪家的千金会去为男人整理家务事儿?
不过是想借着这个由头,和顾知薇亲近亲近,若是她同意让薇姐儿帮他理家,那么接下来,怕是过不了多久便要定下名分。
顾母转身看了眼窈窕纤细身段的顾知薇,又回身看了眼模样俊朗,矜贵自持的傅仲正,心底满是挣扎。若她就此同意,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她还想等娘娘千秋的时候,见见崔家的侄子们。
崔家家风清正,又有哥哥嫂子那样的人物教养,想来也不会逊色这傅仲正多少。
当下咬了下牙,忍痛朝傅仲正道,“她年纪小,不过是有几句虚虚名声,实际上低不得什么用。若说是人品模样出众,我听说,恭王妃娘家侄女儿如今在府里面住着,不如请她出手,倒是比外人更亲近几分。”
傅仲正一听便苦笑出声,他便知这何表妹来了便是要给他挡桃花的。忙抬头见桌椅后绣鞋明珠缩回裙摆下,失望的叹口气,为自己辩解道,
“何表妹是我娘亲自接来的,为的也是嫁人。只她早就有相好的人家,不过是没定下来不好多说什么,倒也不瞒着顾夫人,那人正是右翼将军常达。”
顾知薇听了眨巴下眼睛,倒是听出傅仲正话语里未尽之意。疑惑的皱起细眉,若她没有记错,常达和何表妹,怕是要许久后才能成亲呢,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顾知薇拍了拍头脑发白的额角,忍不住埋怨自己,“近来越发容易忘事儿了,是什么时候成亲来着?”
一年后还是两年后,左右现在那两人互不相识,哪里来的相亲相爱成亲呢?
傅仲正哪里知道,自己辩解几句便招惹了顾知薇怀疑,见顾母再三拒绝,傅仲正只得令谋他法。余光见常群拿着银票子满脸不知所措,旧事重提朝顾母道,
“若是太太担心劳累姑娘,依我看倒不如把这太白楼拿去练手,又有常掌柜的顶着,定是出不了什么差错。”
“这...”
顾母如何不知,表面上说的是太白楼荣锦院的账务,实际上是在问她,可愿意让顾知薇插手了解他的住所。转身见顾知薇头低垂,眼神左右也不看,不知在想什么,又见顾大嫂似是有了几分意动。
“若是你相信我这天魔星,便交给她便是,也不多管,只等到五月间娘娘千秋筵过后,若有好的,再让她来。”
顾母颔首同意,常群在一侧听了,虽不明白可知道事情重大,忙躬身把店铺契书递给崔妈妈,由她转交内室。
目的达到,傅仲正也不多留,便和常群告辞出去。
只他不知道,顾知薇等他走了,才慢悠悠出了外间,坐在那人做过的椅子上发呆。这个人,倒和上辈子有许多不一样了。
前世他何曾到过内院?又何曾如此亲切和顾母说话过。顾知薇越想越觉得不对,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似是被自己忽视了。明明应该可以想起来的,偏偏她缺忘了。
一直到晚间洗簌过,徐妈妈殷勤服伺顾知薇上了床,被寝香软,顾知薇昏昏沉沉欲睡,听着徐妈妈在耳边念叨着杂事儿,
“今日前院荣锦院的何四亲自过来,说是他们爷近来睡的不踏实,姑娘您前阵子送去的青竹松柏香丸倒是用完了,问问姑娘可有没有,若还有,还请姑娘宽容些给他们些,也省得他们爷夜间睡不着。”
顾知薇闻言猛的惊醒,“傅仲正他要松柏香丸?”
“是呢,说是夜里睡的不踏实。我想着便是大老爷们儿,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哪里又不迷信的人。不过是借着姑娘的青竹松柏,图个平安的意思罢了。便让芍药包了两包给他,等晚间再回姑娘。”
徐妈妈笑吟吟把锦被拉好,朝顾知薇道,
“姑娘好歹今儿个早些睡,不是说过了二十,便该姑娘去议事厅理事了?那可是五更天便要起呢,连日头还没出来呢。”
顾知薇只觉得不对,把傅仲正前后行径思索了下。那人从北地回来,如今事事想着都不对,他是北地的将军,岂能是怕做噩梦不成?他前世落下这疾病,是今年秋季,鞑子满族犯边,以报傅仲正屠杀王庭妇孺之仇。
血战持续几日,鞑子抱着必死之心攻城,北地兵力不足,凤城溃败。后来是嫂子父亲以身殉国,等傅仲正驰援赶到,罗父铁血汉子早被铁骑剁成肉末,自此傅仲正才落下夜间难眠的毛病。
顾知薇越想越觉得那人似是不一样了,他前世若是在书房里见到自己,恨不得隔着几十尺,连一句话都不和她说的。倒是她醒来只顾着整治宋姨娘,倒是把傅仲正忘的干干净净。
若他也是重活一世的,那么那些个出格行径倒也说得过去。不管是提议让她在荣锦院写心经,还是今日里在后院和娘说什么要把荣锦院的账本送过来,要顾知薇说,这些都是前世的傅仲正干不出来的事情。
只万般心续,没有一个人能说。顾知薇叹口气,滑进香软的被窝。下一刻,便见徐妈妈起身去外间,不多时转身回来,一手端着个针线盒,一手拿着软尺,朝顾知薇道,
“我最近瞧着,姑娘怕是又宽裕几分。即姑娘不困,那咱们不如来量量尺寸。我也好放宽了裁减,省得等五月份娘娘千秋,姑娘连穿出去门的衣裳都没有。”
量量尺寸,量的是哪里尺寸,顾知薇一想便知。近来她也觉得胸口两团沉甸甸的不招人喜欢,不止是穿衣裳麻烦,便是日常起居,或者稍微走的急了些,她便觉得酸胀疼得难受。
徐妈妈这阵子熬夜做的小衣,不过穿上半个月便要换掉。顾知薇见布料都是新鲜样式,倒是心疼的提过两次,左右她穿一两次便不穿了,不如松法些,不用小衣兜着,只拿布条子捆住不就好了。
徐妈妈哪里肯同意,每日里和顾知薇斗志斗勇,她最是明白为何顾知薇会如此,追根溯源是娘娘赏下来的燕窝。
偏她们姑娘想不到这里去,晨间的雪燕一次也没停下。再来姑娘今年十五,从正月到现在便窜高了三四指,徐妈妈度量着,她们姑娘如今这么长高,每日劳心费神的,怕是顾不得来月事。
等过些时候身子缓下来,来了月事,便是真正成年了。
这些徐妈妈心底一清二楚,也并未瞒着顾母,甚至偶尔和顾母说些闲话,只为让顾知薇每日饮食度量有了分寸,身子平安康健,她便阿弥陀佛万事顺心了。
顾知薇知躲不过去,半跪在床上任由徐妈妈量身裁衣。软尺冰凉如蛇一般,顾知薇冷冷打了个寒蝉,玉白肌肤登时起了几分痒意,仰着脖子朝徐妈妈道,
“妈妈可好了?我觉得倒是没宽裕几分,这才二十天,能宽裕到哪里去?!”
徐妈妈抿唇不肯作答,腰肢肩颈都一一量过,这才朝顾知薇道,
“姑娘是个聪明人,如何就在自己身子上犯糊涂。要知道这世间便是金银珠宝,姑娘想要就没有得不到的。偏姑娘糊涂,前些时候因为宋姨娘不肯好好吃饭,如今又因为这里鼓囊囊的羞人不肯让奴才给您量衣裳。”
顾知薇倒是不妨徐妈妈说起这个,见她面色阴沉沉的,便知她心底怄气,忙拉着徐妈妈衣袖道,
“好端端的,妈妈怎么说这个。要我说,世间待我最好的便是徐妈妈了。便是娘也常有顾及不到的时候,妈妈您日夜跟着我,知道我脾气秉性。
我如何会和妈妈生气,不过是因老去量它,觉得羞脸。”
徐妈妈见顾知薇小脸通红,星眸潋滟眸色招人喜欢,知道她是个在室姑娘,仍是迈不开男女这关,忍不住坐在床脚,推心置腹道,
“按理老奴不该给姑娘讲这些,可天底下大事儿莫过于夫妻敦伦之乐。姑娘您如今身子骨软和,又生的这般容貌,将来少不得专房独宠。”
“可天底下的男儿素来都是见一个爱一个,咱们不往远的说,只说说咱们大奶奶。昔日姑娘见大奶奶那个模样,刚从北地里过来,模样虽英武可连个女儿家的身段也无。
她在咱们府里两三年,不说和大爷相敬如宾,大爷便是她屋子里也很少歇着。
自打姑娘二月间和大奶奶好了,又是帮着大奶奶整治衣裳首饰,又是给她珍珠粉敷脸,如今不止大奶奶换了个人一样,便是大爷,也不似以往那样在外头花天酒地,这不,没到下衙的时候便往家赶。”
顾知薇模糊觉得这话不对,嫂子之前模样是不出彩,可嫂子到底是罗家出身,哥哥又素来想要弃文从武的,夫妻两个倒也恩爱。
至于哥哥去外头吃酒,并不似旁人那样宿在馆子里,夜里还是回家的。
更何况,若说论美色,后宫里姨母虽模样出众,又贵为一国之母。可往来伺候的女官宫女不见得模样逊色,这么些年也不见姨父另找,可见还是有夫妻恩爱鹣鲽情深的例子在。
想明白了,顾知薇转身朝徐妈妈,郑重其事道,“便是世间寻常男儿,定是以色取人。若有那品行高洁的,比如姨母和姨母,鹣鲽情深二十载,姨母不曾有过生育,难不成她就因此失了陛下欢心不成?”
徐妈妈闻言只是低叹口气,她的傻姑娘啊,便是像陛下那样的男人,整个朝廷能翻出几个呢?便是他们老爷这样的,对太太如此上心,还不是西院养着个宋姨娘。
当下也不再劝,只拿着花样子给顾知薇挑,“姑娘可瞧瞧,都做成什么样式儿的。是牡丹花的好,还是梅花的好,或者松柏青竹,也都做的。”
顾知薇倒也没什么心思去挑,只选择了个梅花并青竹递给徐妈妈,道,
“妈妈早些睡,这些活计不着急,若是没什么空闲,给针线房做也使得。”
“针线房便是糊弄人的,姑娘可不能听她们的。”
徐妈妈吹熄床盏等,又放下层层帷帐,这才转身往外间行去。不过是给姑娘做几件贴身小衣,她能累到哪里去。
等第二日鸡鸣,天色不亮,芍药便点了蜡烛进到里间。顾知薇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眠,她素来自以为是心胸宽广不过的人,可昨日被徐妈妈勾起几丝遐思,不由的想起傅仲正来。
他倒是不曾听说过什么宠妾宠姬,便是家里面清秀些的小厮也没有一个。因和常达走的近,可常达武将出身,后来娶的又是何家表妹。
思来想去,傅仲正都不会像哥哥爹爹那般让人生气,只,话是这么说,心底也有几分笃定。
等见到何四恭敬送上来的账本,顾知薇握紧调羹的手,仍是忍不住紧缩了两三分。
忍不住问向躬身站着的何四,“如今天还不亮就过来,你们爷呢?他在哪里?”
何四听见顾知薇开口问他们爷,别提心底多欢喜。想他何四自以为是爷身边儿一等一的贴心人,自然明白他们爷的心事。不管是从早先让顾姑娘写字还是如今眼巴巴送了账本过来,无一不显示着,他们爷很重视顾姑娘,这种重视和对何表妹的重视不同,是要把她迎娶回家,菩萨一样伺候着的。
当下便带了几分恭敬,躬身答道,“我们爷昨儿个歇在了缀锦楼,早起四更天便和顾老爷上朝去了。临走前吩咐奴才,除了太白楼、荣锦院的账本子,另外还送了两万两银子过来。
说是自荣锦院东门起,量了二里半地,陛下准许我们爷自起府邸,还请姑娘帮忙张罗着准备些日常器皿,也好有个找补。”
自起府邸。顾知薇闻言又是吃了一惊,又是和前世不同的一件事儿。前世明明姨夫准备过继傅仲正为太子,不过是敬王一派以傅仲正民间多有凶悍之名拦下,始终未能如愿以偿。如今倒是和前世完全不同了,姨夫不说过继傅仲正,怎么还允许他自立别院。
“姑娘?姑娘?”
徐妈妈见她毋自沉思,瓷碗里雪燕早就凉透,忙换了碗热的在她旁边儿,笑吟吟道,“姑娘可是觉得这事儿烫手?依奴才看,倒不如中午和太太商量了,也好万事有个章程。”
顾知薇略一回神,只恨自己上辈子才疏学浅,朝堂里的纠纷到底是弄不清楚。问了那何四可曾用饭,赏了他些散碎银子,便往议事厅去了。
今日是顾知薇轮值,顾大嫂前些时候把家里丫鬟婆子早就安排了差事。只因宋姨娘这些年的账本亏空到底是没查出来,青橘一家仍在柴房捆着,便有相好的婆子,见这么长时间过去主家也没发落,又见顾知薇一个坐在上席,手里捧着个小奶狗,雪旺旺不大一点儿,黑溜溜的眼珠格外机灵。
心底越发觉得顾知薇好打发,欺她年小又是这般出色容貌,定是心底没有什么成算的,动了两三分劝导的心思。
“愿我们也不该说这话,只青橘嫂子管着采买,样样都耽误不得,不说宫里面娘娘三节赏赐,便是家里面小到柴米油盐,大到姑娘们的胭脂水粉,素来没有晚了时辰。要我说,姑娘不如开开恩,您又是个仁慈人儿,不如饶了他们一家罢。”
“饶了他们?”
顾知薇抬头便见一身宽体胖的婆子出来,问她,“你是哪家的,当的什么差事。”
“奴才男人是后门上守门的,诨名是柳家的,因大奶奶仁慈,许了奴才在厨房看管瓷器的活计。”
柳家的一听顾知薇问她,忙笑吟吟上前道,
“那青橘嫂子,昔日和奴才说过几句话,她素来是最知道礼节的,想必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大奶奶要罚她。要我说,大奶奶倒底是不如姑娘仁慈,好歹留他们在府里面也是个活路,总比卖到外面强啊!”
“照你这么说,我不放了她,便是我不仁慈?”
顾知薇似笑非笑的看了那婆子一眼,接着道,“难不成家里面的规矩便是摆设一样,她既然犯了错,少不得要罚她。你若犯了错,少不得要罚你。
便是每日里说话逗趣也就算了,逢着正经事还仗着自己有几分体面说情的,连你一起罚!!”
那婆子初始听了还高兴,越听越觉得这话不对,只跪在地上朝顾知薇道,“姑娘好歹饶过我一回,我也是看他们可怜便起了心思,若是故意的找事儿是绝对没有的,姑娘宽恕我一次吧。”
顾知薇倒是不理会她求饶,索性起身在婆子间盯着她们道,“我知你们有些人,拿了西院的好处,便想方设法的替她说话。要我说,你们才是真正的愚钝。
便她如何,不过是个姨娘出身,早年太太身子骨不好,掌了两三年的权,如今太太身子骨好了,若有谁再是冥顽不灵,知错不改的,也别让我,做出难堪的事情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