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四兄弟日日在街边和人探讨学问,旁人称谭振兴为大公子,而他则是振学公子,振业是小公子,生隐是生隐公子,谭振学拱手还礼,“我父亲看了你的文章,想请你去谭家坐坐,你愿意吗?”
小乞丐惊着了,再次转身,低头望着水面,弯腰重新洗漱,谭振学道,“父亲宽厚随和,并不以貌取人,你别紧张。”
“谭老爷厚德载物,博施于人,我理应慎重些。”他又对着水面清洗许久,正了正衣衫,确认差不多了,端着板凳回屋,不多时跑了出来,“谭老爷真的想见我吗?”
谭振学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小乞丐摇摇头,“我没有名字,你可以唤我乞儿……”他爹娘是乞丐,也没有名字,有了他后,害怕找不着他,就乞儿乞儿的喊,街上的孩子都这么喊他的。
谭振学回眸看了眼院墙摇摇欲坠的寺庙,“你父母呢?”
小乞丐指着庙子旁边草木掩映的小山丘,“有年夏日落大雨,墙垮了,他们都没了,我把他们埋在那的。”
他的爹娘是为了保护他,用身体挡住了垮塌的墙,他仰头问谭振学,“谭老爷为何想见我?”
谭振学摇头,“去了就知道了。”
街上,似乎有很多孩子认识小乞丐,看到他就冲他做鬼脸,还捡地上的石子扔他,谭振学上前两步,走在小乞丐旁边,周围孩子顿时老实了,小乞丐道,“谢谢你。”
“不用。”
谭盛礼没想到写这文章的会是个乞丐,待他进门后,拿文章给他看,“是你写的?”
“嗯,老夫子教我的。”
谭盛礼拉过凳子,招手让他过来坐,小乞丐双手伸到后边拍了拍衣衫,局促地走过去,支支吾吾道,“我……我就想问问,我很多都不懂,我把意思说给老夫子听,老夫子教我怎么写,我写了后再托他交给你的……”他爹娘是乞丐,他们家住在破庙,他爹娘死后,破庙又来了乞丐,他天天和他们住着,有天经过私塾,偷偷溜进去听了两节课,觉得喜欢,就经常去了。
老夫子待他很好,时不时会给他捎吃的。
写文章给谭盛礼也是老夫子的意思。
老夫子说谭盛礼满腹经纶仁爱厚德,定会给他指条好路,至少不用做乞丐,不用卖身为奴。
上次的文章是他自己写的,有些字不会写,语句也不通顺,没想到谭老爷会认真看,还写了很多鼓励他的话,可能不知自己身份,谭老爷提到父母提到亲戚,殊不知他在世上没有任何亲人了,读书这条路走不通的,做买卖也不行。
谭盛礼说,“你的文章很好。”短短几句,揭示的道理很深刻。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是掀起政变时鼓动人心的话,生逢乱世,这话没有错。
但太平盛世,国泰民安,这句话就不完全对了。
见着小乞丐后,谭盛礼没有解答文章,而是问他,“你有什么疑惑?”
“我想给我爹娘换个风水好的坟地……有没有办法挣到钱,有没有办法不让我的子女也是乞丐……”他听城里人说,风水好的坟地要花钱买,他希望爹娘下辈子投胎到富裕人家,不用颠沛流离,日日受人施舍过活,他不想再做乞丐了,不想自己的子女也做乞丐。
他想挣钱,又不仅仅是钱。
他说不上来,但他觉得谭老爷会懂。
“你叫什么名字?”
“乞儿。”不算名字,却也是父母给的名字。
“乞儿。”谭盛礼低低唤了声,小乞丐搓搓手,重重地哎了句,“是,谭老爷。”
“你几岁了?”
这个小乞丐记得很清楚,“十岁了。”他六岁爹娘被埋在生墙下,七岁把他们挖出来,八岁把他们葬在破庙旁边,九岁进私塾遇到了老夫子,今年十岁,十岁碰到了谭老爷。
谭盛礼摸摸他的头,“你在世上还有亲戚吗?”
小乞丐摇摇头,如今这世上,对他来说最好的就是老夫子了,但老夫子身体不好,没有多少时日能活了。
“那你愿意跟着我吗?”谭盛礼很轻的说,“你的问题有点难,恐怕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解开,我不久要去绵州了,你如果愿意跟着我,将来我定会为你解开的。”
很难吗?小乞丐认真想了想,“我爹娘呢?”
世上他们是亲人,小乞丐舍不得他们,在他看来,破庙就是他的家,爹娘还在,他不能走远了。
“可以把他们也带上。”自始至终,谭振兴声音很小,小乞丐仰起头,发现谭盛礼眼角湿润润的,很慈祥地看着他,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小乞丐抬头,忐忑地问,“谭老爷,你在哭吗?”
“不是,我在笑。”谭盛礼掖掖眼角,勾唇笑了,“乞儿,你很孝顺。”
小乞丐又不好意思了,“爹娘他们待我很好,我应该孝顺他们的。”
“你很睿智。”
这话小乞丐不明白了,谭盛礼也不说与他听,“你想跟着我吗?我会为你解开你内心的疑惑……”
“我愿意。”
他知道,如果连谭老爷都不能解答,其他人恐怕就更不能解答了,谭盛礼又摸摸他的头,“待会我让两个哥哥陪你去安顿好你爹娘,之后跟着我们去绵州吧。”
“好。”小乞丐跪下给谭盛礼磕头,“谭老爷,我将来会报答你的。”
谭盛礼再次眼角湿润,却比任何时候都笑得开心,“好。”
谭振学进屋,注意到谭盛礼眼角有异样,心下大骇,却什么都没问,接下来,他照谭盛礼的吩咐请人在城外找了块风水宝地把乞丐的爹娘埋了,又把所有费用开销写了张纸条给小乞丐,“父亲说这钱日后得还。”
小乞丐慎重地拿过看了看,“能让谭老爷替我收着吗,我怕不小心弄丢了。”
“好。”
如此,他们离开郡城时,身边又多了个人,离开这天,小乞丐天不亮就出了门,回来后眼眶红红的,谭盛礼也没多问,小乞丐就身上穿的这件衣衫,是谭振业的改小后给他的,小乞丐帮着搬物件,谭盛礼要他去车里待着。
为此,谭振兴看小乞丐的眼神极为不善,原因无他,小乞丐进门那天他就挨了打,直觉告诉他小乞丐和他八字不合,往后还得遭殃。
成见归成见,谭振兴还是很心疼他的,看这小身板,往后要跟着他们进山砍柴,不知吃不吃得消……
第58章
两辆马车,没花多少功夫就装好了,比起上次搬家,这次多出了许多书,整整两箱子,有他们抄的书,有平日的功课,还有新买的纸。
晨光熹微,秋风和煦。
出门后,巷子里站满了人,多是来相送的街坊邻里,他们此次离开,往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念着邻里情谊,前两天谭盛礼让谁家要写对联的,备好纸,抽半天时间帮大家把对联写了,这次家家户户没有多出的对联,不到傍晚就写完了。
“谭老爷,日后真的不回来了吗?”有抱着孩童的老妇人站在院门外的台阶上,面露不舍,“我家孙子太小了,不然我也想让他跟着你去。”
谭盛礼收小乞丐为学生的事城里传遍了,都说小乞丐福气好,攀上谭家,纵使愚钝,这辈子也前途无忧了,老妇人也想送孙子出去见见世面,可是,她低头看了眼怀着吃拳头的孙子,太小了。
“谭老爷此去绵州是为乡试,你以为游山玩水呢,谭老爷,你们放心去吧,有机会就回来看看,我们年纪大那时或许不在了,年纪小的都记着你呢。”又有个头发花白的老翁道,“我儿子这辈子是没什么出息了,就指望孙子他们能像谭老爷学习……”
谭盛礼和善,待人也好,此次卖宅子,害怕卖给闹腾的人扰了邻里清静,专程打听了对方人品,又挨家挨户上门解释,他们在这住了几十年,谁家搬来谁家搬走,从来不问邻里打招呼,也就谭家,来时家家户户送礼,去时家家户户问候。
老翁没怎么读过书,却清楚谭老爷这样的人世上罕见,他希望孙子成为这样的人。
巷子旁站着不少孩子,俱规规矩矩地靠在家人身旁,谭盛礼勉励他们用功读书,孝顺父母,孩子们羞涩地点头,胆小地藏在母亲身后,探着脑袋新奇地望着这位谭老爷。
谭老爷穿着同爹爹差不多款式面料的长衫,却又不同,好像干净许多。
马车缓缓驶出巷子,直直朝着城门而去,城门外,早早过来送行的读书人们看到谭家马车后躁动起来,随后,又安静下来,兀自整理自己的衣冠,然后恭敬地站好,待马车驶近,缓缓拱手作揖,文人送别,多吟诗送别,而此时,众人沉默,谁都不曾言语。
马车就这么慢慢地从众人面前驶过……
然后,众人看到,马车停了,谭老爷站在车前,后边站着几位公子,拱手朝他们作揖。
众人敛眉,再次还礼。
敬人者人必敬之,看到谭老爷,仿佛看了书里的圣人,即使寒风瑟瑟,天光未明,他在哪儿站着,哪儿便阳光普照,温暖如春。
与众人道别,谭盛礼坐上马车,眼神望着远处最高的山头,树木茂盛,云雾缭绕,犹如他的生平,通通藏在了大山里。
谭盛礼拿出箱底的书,又翻了起来,小乞丐凑过去看了两眼,许多字他都不认识,问谭盛礼,“这是那位陈爷爷的书吗?”昨日,他陪谭盛礼出城,走了许久的路到了处坟前,谭盛礼在那坐了许久,手里就捧着这本书。
如今看他望了眼山头,不禁问了出来。
谭盛礼感慨,“是啊。”
“能和我说说陈爷爷的故事吗?”能让谭盛礼记挂的人,想来是有几分本事的,谭盛礼想了想,和小乞丐说了陈山寻子的事,却看小乞丐神色怔怔的,“我爹也很疼我,我哪日回去晚了,他也会大街小巷去寻我,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活久点呢?”
他靠在窗户边,怅然若失地望着远处山林……
马车驶出城外几百米,突然停了下来,谭盛礼靠着车壁,神色困倦,低低问,“怎么了?”
突然蹿出几个人挡住了去路,赶车的谭振业勒住缰绳,弯眸,眸中微寒。
没错,挡在车前的正是刘家等人。
刘明章德行有损,鲁学政与其断绝关系后,其名声更差,往日结交的好友纷纷疏远了他,读书人皆不屑与他为伍,他走到哪儿哪儿都是唾弃声,刘明章自知在城里待不下去了,欲贱卖新买的宅子领着全家回村,殊不知两个弟弟见惯了城里繁华,哪儿肯回家过苦日子,且刘父刘母要面子,觉得搬出村再搬回去丢脸,死活不愿意。
近日刘家很是乌烟瘴气。
更不论刘家几个媳妇会来事,婆媳关系不好,从早吵到晚的,闹得街坊邻里不安生,没少引起抱怨。
就刘家目前的名声,用不着他说什么,外人自有定论。
谭振业不屑地掀了掀眼皮,讽刺溢于言表。
见状,刘明章像受了奇耻大辱,攥紧的拳头隐隐泛白,片刻,他幽幽出声,“我……我想和佩玉说几句话。”
谭振业冷冷瞪他眼,“无话可说。”到现在都在费尽心机算计,刘明章莫不是以为谭家人人都是心软好说话的?
刘明章看了眼后边马车,屈膝跪地,冲马车道,“岳父大人,还请出来和小婿说几句话。”
谭振业冷哼了声,“刘秀才,你怕是认错人了,你的岳父大人在安乐镇呢……”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刘明章,脸上讽刺更甚,这般人品,如何配得上长姐,父亲的做法是对的,带长姐离开刘家,纵使将来长姐不再嫁人,也好过在刘家当牛做马。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刘秀才,你以为落得今日田地是休妻所致吗?”
罗氏站在刘明章身侧,看儿子下跪她已万般不忍,又听谭振业奚落,更觉愤怒,眼神凌厉地瞪着谭振业,“明章跪下给你们赔罪了,你们还要怎样?”
要不是明章说求得谭家人原谅能在城里活下去,打死她都不会过来。
谭振业嗤了声,“刘秀才,枉你是个秀才,事到如今都没想明白,刘家名声尽毁,非你休妻所致,而是你有这般品性不堪的父母,子女出息,而父母不修德行,胡搅蛮缠,骄纵妄为,今日刘家不败也难逃他此命运。”可惜他眼光短浅,那日在街上受刘明章言语挑拨就扑过去揍他,就刘家众人这般品性,能走多远?
刘明章脸色苍白,罗氏恨得咬牙切齿,扶起地上的刘明章,“我就说别来别来,怎么说你也是秀才公,何须让他这般羞辱,走,咱们回家去。”
谭振业脸上讽刺更甚,吆喝声,转方向往侧边走了。
后边马车驶过时,刘明章看到了车里的谭佩玉,她抱着个孩子,眉眼如初,仍是记忆里的模样,刘明章张嘴,喊了声佩玉,谭佩玉侧目,眼里闪过惊慌,然后扭过了头,她身边的谭佩珠握住她的手,“长姐,和他说两句话吧。”
谭佩玉皱眉,“我……没什么可说。”
谭佩珠凑过去说了两句,谭佩玉回头,冲后边的刘明章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愿刘秀才前程似锦。”
这话像根针扎在刘明章胸口,扎得他喘不过气来。
旁边的罗氏不满,“我看她没安什么好心,要知这样,就不该休了她,如今倒好,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学会落井下石了……”
“娘。”刘明章低低喊了声,“还嫌不够丢脸吗?”
谭振业说得对,他落得这样的下场,都是爹娘给害的,若当初不听他们的话休妻,和谭佩玉相敬如宾,断不会发生后来的事,谭盛礼博学多识,有他悉心教导,自己能像谭生隐留在他身边,跟着去绵州,少说能考个举人,如今倒好,什么都没了。
前程似锦,他顶着这样的名声还有何前程可言。
刘明章将此怪在爹娘头上,因着孝道,又不好与他们争吵,郁郁寡欢,消沉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