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祭无忘告乃翁——芒鞋女
时间:2020-05-15 09:45:31

  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宅子很快买下。
  宅子在平安街的小巷子里,左右空着,甚为冷清,对面倒是住了户人家,谭盛礼敲门拜访,许久不曾有人开门,整条巷子阴沉沉的,便是大丫头都安静许多。
  院子里有两株槐树,这个时节,树叶凋零,树木光秃秃的,分外萧瑟。
  先将院门外的灯笼换新,然后布置屋子,家具能用则用,不能用的拆了做柴少,宅子有后院,后院不大,堆的是杂物,仅是收拾院子,就花了七八天时间,然后请人打家具,重新砌灶台,忙完已入冬了,绵州的冬天比郡城冷,加上周围寂静,完全没有住在城里的感觉。
  家里的钱买了宅子,剩下的不多,要维持全家开销,谭盛礼寻思着抄书卖。
  他出门打听,云尖书铺的价格高,但想要抄书需得熟人引荐,他们刚搬来,人生地不熟的,自然没法找人引荐,他又去平安街的书铺逛了圈,门可罗雀,没什么人,掌柜的三十出头,生得魁梧彪悍,与书铺的雅致格格不入,谭盛礼去角落拿了两本书,结账时,掌柜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老爷买这两本书?”
  “是。”看他神色有异,谭盛礼问,“有事吗?”
  掌柜摇头,弯腰拉开抽屉,拿出厚厚的册子,顺着书名找到册子登记的价格,“共七百文。”
  两本书,价格不过云尖书铺的一半。
  看册子的字迹有些年头了,谭盛礼没有多问,给了钱,出门刚转过拐角,就听有人喊,“冬山,冬山,我家菜刀不好使,给我磨磨啊。”
  “来了。”
  谭盛礼回眸,只看书铺的掌柜跑出来,奔着声音而去了,不知是不是走得太急,连门都没关。
  巷口有个石墩子,谭盛礼迟疑了下,半晌,蹲身坐下,慢慢翻开书看起来,书页陈旧,但不曾落灰,想来是经常擦拭的缘故,他时不时抬头,书铺掌柜不曾回来,门外偶有人经过,俱未往里探头探脑,期间,有两个老翁来找,在门外唤了两声,不见人回答兀自走了。
  见状,谭盛礼也起身回去了。
  在浮躁的世道,终究有宁静淳朴之地。
  谭盛礼是给谭振兴他们买的书,拿到书时,谭振兴翻了两页极为迷惑,年后就乡试,父亲还给他们看这类文章作甚,他问过了,近几日城里的举人老爷有出文章,众读书人天不亮就在书铺外等着,生怕落后于人买不到。
  为何不给他们看科举类的文章,而是这类与科举无关的史书。
  私底下,他问谭振学,谭振学的回答不甚满意,“父亲做事自有他的道理,先读吧,读完或许就找到答案了。”
  这两本书不厚,谭盛礼亦不做讲解,谭振兴以最快的速度看完,看完后传给谭振学……
  四天后,谭盛礼问他们可有看完,谭振兴心里升起不好的感觉。
  果不其然,这天谭盛礼布置功课就抽了文里不少内容,考经义不说,还考策论,谭振兴慌了神,欲偷偷找书翻翻,竟找遍书架都没找见,还是谭振业告诉他,父亲拿着那两本书出门了。
  谭振兴:“……”这次怕要挨打了。
  谭盛礼又去了书铺,把两本书放了回去,见状,掌柜很是不解,“老爷,这两本书你不是买走了吗?”
  “这书贵重,我不能占掌柜便宜。”书的价格他心里有数,这两本书在云尖书铺少说得二两银子,掌柜卖他七百文确实他占了便宜。
  掌柜愣住,“老爷是我这些年见过最坦诚的人,不瞒老爷说,这书的价格并非我定的,而是我先生定的。”
  掌柜上前,拿起这两本书,“银货两讫,老爷给了钱这书就是老爷的。”看他面善,掌柜问道,“老爷可是槐巷搬来的住户?”
  他在平安街长大,周围搬来什么人他都知道。
  谭盛礼颔首,“是。”
  “往后便是邻里了,劳烦老爷照顾书铺生意,我感激不尽。”掌柜的把书递给谭盛礼,“再贵重的书,没有赏识它的人不过一文不值罢了,老爷慧眼独到,能从众多书里挑中这两本,想来它和老爷有缘,拿去吧。”
  谭盛礼接过书,翻开看了两页,“你这么卖,恐怕挣不到钱。”
  他想起自己誊抄的算经书拿去铺子卖,因价格便宜无人问津,后来价格翻倍,不多时就被抢走了,掌柜这么卖,挣不到钱。
  “我已经挣得够多了。”掌柜笑笑,这时,外边又有人喊,掌柜应了声,匆匆跑了。
  谭盛礼跟出去,听他和人说话,原来,这人不仅仅是书铺掌柜,还是个铁匠。
 
 
第61章 
  多少让谭盛礼有些意外,铁匠离开的时间很长,谭盛礼在门口站着,久等不见人就先回了。
  翌日,书铺门开着,里边却没人,谭盛礼仍然在门口等了会儿就回了。
  又过了两天,外边有人敲门,谭佩玉说书铺掌柜找他,铁匠穿着身洗得泛白的衣衫,略有些拘谨地站在门口,“听说老爷日日去书铺,不知是否有事?”
  谭盛礼招呼他进屋,铁匠扫了眼院子,萧瑟的院子清扫得纤尘不染,他顿道,“待会还有事,不敢耽误太久。”
  比起两本书,谭盛礼还想买其他书,又不想占他便宜,思索道,“不知能否借阅铺里的书,不用带回家,在铺子抄就行。”
  虽不是科举类的书,却更值得读,而且很适合谭振兴他们。
  铁匠以为何事,闻言,礼貌道,“都是邻里,老爷用不着太见外,我少有在书铺,你若想看书,径直进去拿,看完后放回去即可。”铁匠垂着眼,院子里有女子,他眼神不敢乱瞟,“老爷如果有疑问,在柜台留张纸条,我看到后会来的。”
  谭盛礼拱手,“多谢。”
  铁匠有点受宠若惊,半晌反应过来,忙拱手,“老爷太客气了,若无事我先回去了。”
  谭盛礼注意到他往巷子深处走,想来是住在这条巷子里的人,他望了眼对面的院门,自搬来后,未曾看里边有人出来,偶尔有说话声也小得很,待铁匠走远,他轻轻关上门,看乞儿蹲在角落里,手里拿着根木棍来回比划,他问,“用不用帮忙?”
  鸡没有歇处,谭振兴他们拆了用不着的家具,准备搭鸡笼,乞儿以他们功课重为由,自己揽过了这门差事,他个子矮,搬东西费劲,几日过去,仍然不曾弄好,谭盛礼故而由此一问。
  “谭老爷,我能做好,我拆了弄,弄了拆,是想给鸡捯饬个舒服的地儿。”乞儿歪头,作沉思状。
  谭盛礼好笑,“小心别伤着手了。”
  这会儿谭振兴他们在书房做功课,谭盛礼在窗户边站了会儿,四人全神贯注,没有走神,他放轻脚步,转身去了堂屋。
  大丫头依偎在谭佩珠身边守着谭佩珠给兔子做衣服,起初做了件灰色的衣服,后来有人和她说兔子是女孩,她觉得衣服太素净,央求谭佩珠给缝两朵花儿,前段时间忙,谭佩珠没空,这两日闲下来试着自己描了花样子绣花。
  她跟着谭盛礼学画画,进步大,画的花草树木有模有样,不比专心画花样子的大娘差。
  看到谭盛礼,谭佩珠低低喊了声,“父亲。”
  以前她很怕谭盛礼,相处久了,心里惧怕少了许多,只是在谭盛礼跟前,她多是沉默的,便是谭盛礼教她作画,她也极少吭声,谭盛礼问大丫头,“大丫头想不想出门逛?”
  “祖父会买糖葫芦吗?”大丫头站起身,眼眸清澈的望着乘谭盛礼,谭盛礼笑,“买。”
  “那我去。”大丫头回屋放下暖炉,牵起谭盛礼的手,“去书铺吗?”
  “不去,我们去书院街转转吧。”
  书院街是以绵州书院为名,而绵山书院乃绵州最有名的书院,据说有举人老爷授课,数月会请两榜进士来授课,求学者受益匪浅,乡试案首多出自绵州书院,而各府郡的读书人,无不以能进学为荣,谭盛礼想去瞧瞧。
  街道两旁多是笔墨纸砚铺,还有书院众夫子的文章诗集卖,谭盛礼拿起本想翻开瞧瞧,老板摊手要钱,举人老爷的诗文贵重,不给钱不能看。
  谭盛礼问,“多少钱。”
  “看你要哪位举人老爷的,书院共有举人七位,山长的诗每册八百文,文章论篇卖,每篇五百文……”
  作为巴西郡廪生,每月不过八百文,谭盛礼想了想,缓缓将诗册放下,沿街问了好几家,价格相同,不议价,付钱后才可翻阅,这会儿书院上课,街上多是外地人,谭盛礼注意到他们或多或少捧着某位举人老爷的诗册和文章,看他两手空空,问他,“这位先生也是慕名而来的?”
  他们共有五六人,穿着整齐的服饰,为首的男子冲他拱手,“不瞒先生说,我们是岭南郡书院的,听闻再有半月会有进士老爷来此授课,专程赶来……”
  谭盛礼还礼,“我乃巴西郡人士,此次进城是为年后乡试。”
  绵州共有六郡,巴西郡最为偏僻落后,几年间,巴西郡来城的读书人能考上举人的少之又少,听闻谭盛礼是巴西郡的,几人露出轻松色,为何轻松,或许他们自己也说不上来,“乡试在年后……”说到这,男子顿了顿,刚刚以为此人是哪个书院的先生慕名前来学习,既是来参加县试的,同为秀才,便不能以先生称呼了,而称兄台或阁下又似乎太过冒昧。
  迟疑着不知怎么称呼,就听旁边梳着双丫髻的女孩脆声道,“旁人称我祖父谭老爷,几位哥哥也可那般称呼。”
  “谭老爷……”几人愕然,“可是舒乐府谭家谭老爷?”
  自从科举改革传开,各州府郡的读书人无不专心钻研算学,而舒乐府府试里,谭老爷以四十九题的成绩夺得案首让人称赞,那份考卷,他们也看过,便是现在都有几题理不清头绪,不曾想会在街上碰到这位博闻多识的谭老爷。
  几人再次拱手,神色变得尤为谦卑,“晚辈眼拙,还望谭老爷见谅。”
  “童言无忌,还望诸位莫当真。”谭盛礼拱手,沿街继续逛,经过书院门前也不曾停留,几人觉得奇怪,他们前两日到的绵州,进城后就去书铺买绵州书院几位先生的佳作,又熬夜背熟,今日来则是想上门拜访,看看能否取得进士老爷授课的请帖。
  要知道,数量有限,送完就没了。
  而这位谭老爷,似乎完全不着急。
  为首的男子上前两步跟上谭盛礼,“谭老爷不想要书院的请帖?”
  谭盛礼扫了眼两旁的铺子,没有回答。
  来之前有点兴趣,此时半点兴趣都没了。
  这时候,后边急匆匆走来几个外地人,叩响书院的门,呈上拜帖,既激动又喜悦地在那候着,见状,后边有人催男子,“又有人来了,咱们还是先拜访山长大人拿到请帖再说吧。”
  男子皱了皱眉,朝谭盛礼拱手,转身先去了书院。
  大丫头仰头望着谭盛礼,她虽年纪小,却也懂察言观色,“祖父,你不高兴吗?”
  “不是。”谭盛礼收回视线,“有些失望罢了。”
  大丫头转身,望着走远的几人,觉得祖父不是对他们失望,至于对什么失望,大丫头答不上来,“祖父,街上没有卖糖葫芦的……”来时她到处张望,不仅没看到卖糖葫芦的,连吆喝声都不曾听到。
  谭盛礼笑笑,“走吧,去前边,前边有糖葫芦卖。”
  大丫头买了三串糖葫芦,说给乞儿叔叔和妹妹都买一串,谭盛礼夸她做得好,带着她在街上闲逛半日,除了糖葫芦,还买了些桂花糕,二丫头长牙后闲不住,时时想抱着东西吃,糖葫芦她咬不动,桂花糕没问题,他还去布庄买了几匹布,给乞儿做身冬衣,乞儿总说不冷,日日穿秋衫不是法子……
  祖孙两在街上吃了面回的,刚进门,就看谭振兴从屋子里冲出来,眼神幽怨,“父亲,你们下馆子去了?”
  谭盛礼:“……”
  又看大丫头手里拿着两串糖葫芦,抱怨更甚,“大丫头,又缠着祖父买糖葫芦了?你知不知道绵州物价多贵,这两串糖葫芦要拿一捆柴换啊……”何况他们不曾外出砍柴,哪儿有钱买糖葫芦,大丫头骄纵,太骄纵了。
  谭盛礼:“……”
  谭盛礼心情不佳,再听这话,心头火气更甚。
  不出意外的,这日谭振兴又挨了打,如鞭炮响的哭声响彻天际,惊得周围邻里纷纷出门张望,铁匠家门前,有老妪问,“新搬来的那户人家?”
  铁匠点头。
  老妪想想,“看他家像是读书人,为何会这般?”她见过那户人家的闺女,天蒙蒙亮就提着篮子去集市买菜,模样耐看,面相也好,看着就是温婉会持家的人,她还见过那户人家的儿媳妇,天天抱着木盆去小河边洗衣服,从不和人说话,静静地蹲在那,洗完了就回家,她也见过那户人家的老爷,气质出众,曾在书铺前徘徊不去,并未因铁匠不在就生出罪恶之心来。
  顶好的人家,怎么会传出杀猪般的嚎哭声。
  而且听声音,不像孩童。
  “会不会出事了,要不要去瞧瞧?”
  铁匠正琢磨,哭声突然小了,他迟疑道,“应该无事吧。”
  “咱们这片多少年没人搬来了,突然搬来这么户人家,我倒是喜欢得紧。”
  这片居住的多是老者,年轻人嫌这风水不好,去外边买宅子不肯回来,而她们舍不得住了几十年的地不肯搬就继续住着,街坊邻里都熟得很,搬去外边闹哄哄的心里不踏实。
  几年里,举家搬来这片的就那户人家而已。
  “他们姓什么啊。”
  “姓谭。”
  “谭啊,谭是好姓啊……”老妪感慨了句,待哭声没了,杵着拐杖回家了。
  而此时的谭家,谭盛礼收了木棍,平静地问谭振兴,“可知错了?”
  谭振兴忙不迭点头,“知道错了。”
  “错在哪儿?”
  谭振兴:“……”他都认错了还得说吗?谭振兴不认为自己错了啊,绵州物价高,勤俭节约是好事,不知父亲为何揍他,认真思索片刻,小声道,“大丫头年纪小,儿子作为父亲,不该与她斤斤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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