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看他脸色冻得发紫,谭盛礼忙取下外裳套在他身上,男人缩了缩身体,“不……不冷,我这辈子没见过大钱,害怕被小偷惦记上,故意捂紧点的。”
“谭……谭老爷……”男人左右望着行人,声音突然放低,“能否去茶馆坐坐……”
谭盛礼望了眼川流不息的人群,“能否在此等我片刻。”
“好。”
男人立在原地,见谭盛礼牵着小姑娘走到不远处卖糖葫芦的地方,买了串糖葫芦,小姑娘眉眼含笑的握着,举起糖葫芦喂谭盛礼,谭盛礼摇摇头,小姑娘收回手,自己张嘴咬了口。
“好甜,好吃。”男人听到小姑娘说。
谭盛礼摸摸她的头,笑容宠溺。
祖孙常有的温馨画面,不知为何,他竟看湿了眼,待谭盛礼走近,他忙背过身,“不,不好意思,风大迷了眼。”
“无碍。”
这会儿茶馆没什么人,他们坐在临街位置,男人要把衣服还给谭盛礼,谭盛礼道,“穿着吧,你妻子要你照顾,你再病了如何是好。”
“我……我不冷。”他常年干活,禁得住冷,倒是谭盛礼,看着羸弱,男人害怕连累他着凉,坚持把衣服还给他,“谭老爷穿着吧……”看衣服上有灰,他脸热,伸手掸了掸,谭盛礼接过便穿在身上,“无碍的。”
男人沉默下来。
就在刚刚,他非常想和谭盛礼聊聊,然而此时,又不知从哪儿说起得好,见状,谭盛礼主动介绍自己,“我是桐梓县人士……”
“我叫刘庄,岭南县人,我……”男人双手紧握着茶杯,眼神左右看了看,小声地问,“我就想问问,如果,如果家里几位公子做错事……”说到这,他又沉默了,再开口时,偏头往四周看,像在确认什么,又像在斟酌措辞,“也不是做错事,就是……就是他们认为没错,你觉得那样不好……”似乎找着合适的措辞,他松了口气,端起茶杯,大口大口灌了两口,“他们认为没错,你觉得那样不好,你会怎么做。”
“没错没在哪儿,不好又不好在哪儿,把事情摊开说,虽不以圣人准则要求他们,但不能违背礼义廉耻……”
刘庄又不说话了,看他茶见底,谭盛礼给他满上,刘庄惊了跳,扯着嘴角道谢,“谢谢,谢谢,不怕谭老爷笑话,我那日是故意挑着柴上门的,几位公子德行俱佳,我就想看看谁能教出那么好的人来。”
看到谭盛礼的那刻,他就明白几位公子的气度从何而来了。
他自惭形秽。
“让你见笑了。”
“没有没有,谭老爷育子有方,比我不知道强了多少。”他进城也有好几个月了,少有看到读书人做苦力活的,即使挣钱贴补家用的,也多选抄书写状纸这类体面点的活,谭家几位公子能降低身份挑水卖,委实难能可贵。
谭盛礼想起过往,叹气道,“所见不过表象,我亦有太多不足。”
“谭老爷谦虚了,我……”刘庄顿了顿,又歪头四处看,谭盛礼问他,“要不要去里边?”
“不用不用,这位置就很好。”刘庄忙摆手,还有问题想问,谭盛礼道,“有什么问题但问无妨。”
刘庄端起杯子,几口又把茶喝完了,吞吞吐吐道,“没,没什么了。”
大丫头坐在谭盛礼身侧,乖乖吃着手里的糖葫芦,嘴角沾了些,谭盛礼拿手帕替她擦去,大丫头歪头不让,“吃完了擦,要不然待会手帕弄脏不能用了。”
她声音稚嫩,拉回刘庄思绪,刘庄愣了愣,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茶馆的人慢慢多起来,刘庄不好耽误谭盛礼太久,分别时,忍不住问了句,“乡试在即,几位公子日日都会看书温习功课吗?”
谭盛礼点头,刘庄呆愣了瞬,两人没有再说其他。
回家路上,大丫头舔着唇上的糖,问谭盛礼,“巷子里的小叔叔是刘爷爷儿子吗?”
谭盛礼纳闷,“大丫头为何那么说?”
“感觉刘爷爷很难过。”
谭盛礼正欲叹气,又听大丫头道,“刘爷爷为何不打他呢,棍棒底下出孝子,打几下就好了。”
谭盛礼:“……”
“谁和你说的?”
“父亲啊,父亲说近日功课长进大都亏祖父严厉教导,他和母亲说,往后有了弟弟,万万不能骄纵,该打时必须得打。”说到这,大丫头老气横秋地叹气,“祖父,你说弟弟会不会被父亲吓跑啊,要不我怎么只有妹妹没有弟弟呢?”
大丫头已经懂些事了,有的事儿说不明白,但心里门清。
比如,谭振兴和汪氏喜欢儿子,非常非常喜欢,谭振兴的木棍就是给儿子准备的,可惜她是女孩,不能继承那根木棍。
“哎……”
谭盛礼又听得她一声长叹。
谭盛礼:“……”
临近晌午回家的谭振兴不出意外又遭了谭盛礼冷眼,好在没挨打,他整天惴惴不安,晚上,谭盛礼突然给了他本书《异事见闻集》,以为是下次功课,他看得极为认真,看完后觉得不对劲,问谭振学,“你说父亲何意啊?”
里边有几个故事,无不是没有儿子虐待女儿落得凄惨下场结局的故事,谭振兴慌了,难道父亲在催他早日生子?
不可能,父亲明明挺喜欢女孩的,难道父亲是嫌自己待大丫头姐妹不好?
父亲是怎么看出来的啊。
翌日,天不亮院子里就响起咯咯咯的笑声,以及谭振兴独有的大嗓门,“大丫头,父亲疼你不?”
大丫头清脆地大声回答,“疼。”
“二丫头,父亲疼你不?”
听不懂太多话的二丫头嘟着嘴,“呼呼,呼呼。”
谭盛礼:“……”
没错,父女三人提着灯笼在走廊玩躲猫猫,大丫头倒是能跑,二丫头只能扶着墙走,谭盛礼套上衣衫,推开窗户欲呵斥谭振兴两句,窗户刚推开条缝,就被人往外边拉开了,露出谭振兴那张臃肿却带着笑的脸,“父亲,大丫头和二丫头睡不着,我陪她玩呢。”
谭盛礼:“……”
探出头看了眼裹成粽子却固执扶着墙壁走的二丫头,他缓缓把窗户关上了。
尽管他什么都没说,谭振兴却觉得父亲在称赞他,他咧着嘴,笑得更欢,“藏好了吗?父亲来了哦……哇哦,看到二丫头了……哇……”
二丫头被逗得咯咯咯大笑。
父女三人笑声大,乞儿睁开眼穿上衣服就跑出来,“振兴哥,我能一块玩吗?”
“我和我闺女玩呢,你玩自己的去。”影响他和闺女亲近,存心找茬呢。
乞儿不死心,跳到大丫头跟前,“乞儿叔叔也来玩好不好。”
大丫头点头,声音响亮,“好。”
谭家的清晨,少有以笑声拉开序幕的,连鸡笼的鸡都惊着了,这日都忘记了打鸣。
第64章
连续几日,院子里都充斥着欢声笑语,两个丫头和谭振兴亲近许多,清晨谭振兴出门,两人依依不舍地追出门,望着朦胧苍茫的雾色伤心地挥手,出趟门而已,竟生出亲人离别的伤感来,谭振兴揉了揉发红的眼眶,面露怅然。
身侧的谭振学安慰他,“待会就回,大哥莫太难过了。”
“我不难过。”谭振兴叹气,“你说两个丫头若是儿子该多好啊。”
想他作为谭家长子,到现在都不曾为谭家延续香火,明年清明,有何脸面祭祖啊,他摇摇头,不住地唉声叹气。
谭振学:“……”
天色朦胧,街上寂静,唯有谭振兴的叹息声尤为沉重,好在,井边的人拉回了谭振兴思绪,是书铺老板,也是个铁匠,谭振兴敛目,掩饰心底的凄怆惋惜,礼貌地与铁匠拱手,铁匠转着井架手柄,见状,双手微松,但听绳子滚动,咚的声,桶坠入了井里。
见他发梢滴着雾水,谭振兴顿时不怕他了,铁匠先来,他识趣地在旁边等着,顺便聊起书铺的书。
《异事见闻集》这书不知谁编撰的,结局凄惨恐怖,前两日夜里噩梦连连,非抱着木棍不能睡,他就想问问,编撰这本书的人居心何在啊。
自然,最后句他没说,只说此书意义深远,以前从未读过,比起正史和正统书,这类书更像女子看的,要知道,他看完后还给谭盛礼后,夜里回房就发现汪氏捧着在看,试问,汪氏连字都认不全的人能看什么书,不就图有趣打发时间而已。
而这类书的编撰者多是市井没落书生,科举无望,写书挣点钱维持生计而已。
这番遇到,谭振兴自要问问。
然后,就看铁匠又愣住了,好不容易摇上来的桶又咚的声落入井里,“大公子看过?”
“是啊。”以为是功课,看得非常认真。
“大公子以为如何?”铁匠低头望了眼漆黑的井底,重新摇井架,轴轮转动,发出沉闷的声响,谭振兴想了想,“情节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结局令人唏嘘又感慨……”人生百态各有不同,书里有卖女求荣的亲娘,有臭名昭著的恶婆婆,也有为救父自卖的女儿,人情冷暖,在书里表达得淋漓尽致,要不然他也不会做噩梦了。
木桶升上来,铁匠上前,提着桶将井水倒进旁边木桶,又慢慢将木桶放下,声音如桶落水般低沉浑厚,他道,“是我先生所著。”
谭振兴蹙了蹙眉,先生教书育人,多性情宽厚,如何会写戾气冲天的书,如果被性子冲动之人看到,不是引他们报复家里亲人吗?
他有此疑问,碍于礼仪,没有问出口,倒是看到这本书的谭振学颇有称颂,“先生定是心思敏锐,悲天悯人之人。”
“谢公子赞誉。”铁匠不曾多言,待两个水桶装满,挑着就走了,谭振兴注意到他去的是旁边小巷,而非回家,莫不是铁匠还挑水卖?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却是不曾多想。
四个人,六个桶,没装满,铁匠又回来了。
在他们后边排着,这时候,有拎着篮子的老太太们出来,看到铁匠,纷纷笑着打招呼,“挑水呢。”
铁匠笑着说,“是啊,杜大娘,你们家缸里的水还有没?”
“还能用两日,真要没水了我老婆子会喊你的,你忙你的,别惦记我们。”老太太笑容满面,像看到自己亲儿子似的,不待谭振兴琢磨两人话里的意思,巷子里走出个身形佝偻的老太爷,“冬山啊,我家缸里没水了,你记得啊。”
“好,记着呢。”
片刻功夫,又有几人出来说缸里没水的,谭振兴粗略的数了数,冲这距离和速度,铁匠半个时辰就够他们忙活两天了,他心思转了转,琢磨着要不要和铁匠说说,都是邻里,分点买卖给他们,这样他们就不用挑着水多走几条街了。
这种打交道的事让谭振业出面再合适不过,他抵了抵谭振业胳膊,拖他到角落说了自己打算。
树上的银杏叶随风飘落,谭振业低低道,“怕是不好。”
“为何?”谭振兴纳闷,他观铁匠挺好说话的啊,要不然不会答应借书给他们了,要知道,去外边,不给钱书都不准翻,半点人情味都没有,铁匠好说话,没准会答应的。
谭振业望向远处,“大哥没发现吗?”铁匠给邻里挑水不要钱,他们想要卖水,在这片行不通的。
得知真相,谭振兴难掩震惊,有钱不挣,铁匠是傻子吗?再看铁匠,真不像是个傻的,想到什么,谭振兴露出了然,不为财所动者,必腰缠万贯也,他如果有用不完的钱,他挑水也不卖钱,谁想要给谁便是,他叹气,“咱们何时能像铁匠啊。”
谭振业沉默半晌,低低道,“会有那天的。”
和谭盛礼说起此事,谭盛礼好像并未感觉诧异,让他们卖水后多去书院周围转转,四人不明,以为谭盛礼也想听进士课,竟真的想方设法去打听。
书院离平安街远,他们挑着水要走许久,且不易卖出去,好不容易碰到几个志同道合的读书人,有意帮他们解决事情,掏腰包买他们的水,谭振兴欣喜若狂,正欲喊个高价,但被谭振业抢了先,“不知几位兄台家住何处?离得近我们顺便将水挑过去……”
“同为学子,何须在意太多。”
谭振业心下明了,拱手道,“多谢兄台好意,若是如此,这水不能卖与几位。”
这下换几个读书人惊讶了,他们此番是去书院请教举人老爷学问的,看四人身形瘦弱,挑着水到处碰壁,心生不忍罢了,谁知对方不接受他们的好意,其中个长眼的读书人道,“你这人好生倔强,我们也是看你们可怜同情罢了,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枉你们是秀才,竟连这个道理都不懂,简直丢咱们读书人的脸。”
听到最后句,谭振兴心里不痛快了,他们凭体力挣钱,怎么就丢脸了。
父亲都不曾说半句,他们哪儿来的脸啊。
他清了清喉咙,抬着下巴,神色高傲地走了过去!
第65章
他挺着胸膛,理直气壮地问,“这位兄台,敢问唯有读书高高在何处?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我们兄弟四人坦荡磊落,何来丢脸之说?”不等那人回答,他又道,“即使丢脸,丢的也是我家族的脸,与众位有何干系啊?”
养家糊口是男儿的事儿,读书费钱,如果不想办法贴补家用,用不了多久,他们就得沦落街头,男儿顶天立地,若不能供父母养妻儿,又以何处身离世,对方之言,既不孝又愚昧,他打量着面前的几人,纵然衣着华服,仪表堂堂,但难掩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气质,况且出门穿得人模人样,在家没准怎么寒碜呢,嫌他们丢脸?谁丢脸还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