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呢?”
“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认为父亲下馆子不带我们,君子重在养性,而非满足口腹之欲……”
“还有呢。”
谭振兴懵了,还有?还有什么……
谭盛礼轻飘飘地问,“答不上来了?”
谭振兴跪地磕头,“请父亲明示。”
然后,又是两棍子,谭振兴哭得伤心欲绝,因为到最后父亲并未告诉他还有什么,这次不问清楚,下次保不齐还得犯同样的错误,回到书房,他问谭振学,谭振学在做功课,不好分心,指了指谭振业,示意谭振兴问谭振业,谭振业叹气,“大哥,你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别动不动就哭啊,外边安静,你这放声一哭,方圆两里都听到了。”
谭振兴揉了揉屁股,翻白眼,“挨打的不是你你当然这么说了,哎哟……”
谭振业;“……”
有些道理,嚼碎了说不见得有用,谭盛礼不和谭振兴言明就是给他反省的机会。
晚间,他问谭振兴想明白了,谭振兴点头。
想不明白得挨打,能想不明白吗?
“明早去街上找点活儿做吧。”检查功课时,谭盛礼把贴补家用的事说了,谭振兴又想说话,想到还在痛的屁股,硬是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
好在兄弟连心,谭振学问出了他想问的问题,“砍柴卖行吗?”
“随你们罢。”谭盛礼没有说不行,谭振学却清楚他的意思,不赞成出城砍柴,可是从惠明村到绵州,他们是靠砍柴过来的,突然要他们找其他活儿,谭振学心里没底。
等谭盛礼回屋后,谭振学问谭振业,“三弟,你说做什么好?”
谭振兴反手指了指自己,语气哀怨,“不问我吗?”
“大哥有伤在身,不能做重活。”谭振学道。
谭振兴:“……”这话不是摆明了嫌弃他拖后腿吗,砍柴他帮不上忙,吆喝叫卖和收钱他能帮上忙啊。
“不如清晨出去看看吧。”这边离城门说远不远,出城后走两里地就有山,他更倾向于砍柴,但谭盛礼那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
清晨,天不亮他们就起了,吃过早饭,谭振兴问乞儿,“乞儿要不要随哥哥们进山砍柴?”
想到那日山林谭振兴扶着腰喊痛的情形,乞儿坚决地摇头,他和谭盛礼说,“等把鸡笼搭好,我也去街上挣钱。”
“你年纪小,挣钱的事儿不着急,待会回屋练字,太阳出来了再搭鸡笼不迟。”谭盛礼睨了眼谭振兴,后者讪讪,识趣的闭上了嘴。
乞儿点头,说实话,他也没有营生的门路,他只会蹲在街边,面前放个碗问行人要钱,但他不想那么做,他道,“那等我再大点我出去找活做。”
“好。”
谭振兴撇撇嘴,想说就会花言巧语骗人,鬼才信你的话呢。
天际渐渐泛白,他们拿着绳子准备走了,谭盛礼要他们捎本书,无聊时看看,谭振兴想说不用,却看谭振学回书房拿了书出来,谭振兴做不了体力活,书就他拿着,多了本书,他嘴里又嘀嘀咕咕发了顿牢骚。
走出门,隐隐听到浓雾里有脚步声传来,厚重有力,谭振兴打了个突,“我就说这地阴嗖嗖……”话未说完,就看巷子里走出个汉子,体格壮硕,比他高出整整半头,谭振兴忙躲去谭振业身后,虚着眼睛瞄那人。
铁匠没料到出门会碰到几兄弟,拱手作揖,谭振兴看他手臂粗壮,依稀能看到肌肉跳动的纹理,心里愈发害怕,战战兢兢地拱手。
谭振业嫌丢脸,抖了抖肩膀,主动与汉子寒暄,铁匠回眸指着雾深的巷子,“我住里边。”
竟然是街坊,谭振兴更害怕了,要知道,他们买下这座宅子后,院门不曾换新,以这人的臂力,捶几下就能破门而入吧,念及此,他脸色煞白,双腿止不住的颤抖。
铁匠没有和他们多言,径直往前去了。
谭振兴双手扒着谭振业胳膊,“你看到没,你看到没……”
谭振业:“……”
走出巷子,只看那人走向铺子,谭振兴记得那是个书铺,忙推谭振业后背,“看到没,看到没,定是打家劫舍去了。”
谭振业:“……”
谁知,那人拿出钥匙,光明正大开了门,然后拿抹布开始擦拭书,谭振兴:“……”
书铺老板是他?
自觉丢了脸,谭振兴挺直脊背,佯装掩嘴打了个哈欠,“没睡醒,脑子出现幻象了,走吧,砍柴去咯。”
谭振业没说什么,只觉得那人气质与书铺格格不入,走出几步远,又回眸看,雾气笼罩,铺子里的景象却是看不清了。
到街口,往南走两条街,街上热闹许多,谭振兴深吸两口气,想说这才是人住的地方,街上人来人往,烟火气重,他们住的巷子太安静了,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再往前走了没多久就是城门,出乎意料的是,城门挤满了人,有进城的,有出城的,熙熙攘攘。
谭振兴:“……”等他们出城砍柴回来都啥时候了啊?
“还是父亲看得清楚,砍柴这条路怕是行不通了,去城里看看有没有其他活吧。”谭振业思索道。
照这速度,出城晚了不说,砍柴回来就更晚,乡试在即,理应以看书为重,如果天天花许多时间砍柴,温习功课的时间必然会少。
他没什么,谭振兴他们不行。
他当机立断,“走,我们去集市转转。”
集市热闹,卖什么的都有,以妇人居多,谭振兴坚决不肯在集市营生,世上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他想好了,他在街上摆张桌子,给人写信什么的,不用挣太多,有进项就成。
他把想法和谭振业说,谭振业道,“天冷风大,你在街上坐着吹风染了风寒怎么办?”
来的路上,谭佩玉隔几日就给他们熬药喝,就怕不留神染了风寒,再治费的时间就久了,便是大丫头都有喝,这么冷的天,谭振兴去街上摆摊写信,不是自讨苦吃吗?
况且,谭振业知道,父亲要他们找活做并非要他们挣钱,更是想磨练他们。
“咱看看再说。”
四人围着长街走了半个多时辰,然后,谭振兴惊人的发现,来钱最轻松的竟是酒楼前的乞丐,进出酒楼的少爷公子阔绰,随手洒就是几个铜板,酒楼生意好好,片刻功夫就有几拨人进出,要知道,这会儿是上午,等晌午人更多。
见他望着乞丐入了神,谭振业皱眉,“大哥想和他们抢钱?”
“你把大哥想成什么人了……”君子不成人之美何况与乞抢食了,传出去不是让天下人耻笑吗?
他想的是,何时他也能如那些少爷公子般,豪掷铜板……
不知为何,后背又隐隐作痛了,他叹了口气,“大哥想的是天下乞者何时能有容身之处,不用露宿街头,仰仗人鼻息过活。”
想起乞儿,谭振业难得没泼他冷水,父亲宽厚仁爱,志存高远,收留乞儿定有用意在的。
因谭振兴发了通感慨,他们在酒楼门前多逗留了会,然后有书生迎出来,问他们是不是来参加诗会的,初冬已至,天气寒冷,邀他们进楼坐,谭振兴看了眼金碧辉煌的大堂,如实道,“阁下看错了,我们兄弟四人偶然经过而已,未曾收到诗会的请帖。”
说罢,推着谭振学他们急忙离去。
该死的,出门又穿了这身缝补过无数次洗得泛白的衣衫,早知道,就该把他应酬时的衣服穿上。
也不至于到了门前无脸而走人了。
看他们仪度不凡,书生顿了顿,邀请道,“没有请帖也无妨,有朋自远方不亦说乎,听兄台口音是外地人,可是为绵州书院的进士课而来?”
进士课是邀请进士来给学生上课,年后就是乡试了,今年的进士课格外受关注,不仅绵州,其他州书院的学生也有来。
谭振兴满脸迷茫,进士课,什么进士课?
他粗心惯了,走在街上少有注意旁人聊什么,谭振业上前行礼,“进士课请帖难求,我们兄弟自知无望,就不凑热闹了……”
话完,再次拱手,竟是走了。
走出去老远,谭振兴问起进士课,谭振业说了几句,谭振兴顿时眼冒精光,“我们不去,能否在外边等候,请他帮忙看看文章就好。”他实在太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希望了,问过谭盛礼,谭盛礼说不知,除了这位进士老爷,他不知还能问谁。
“不知,大哥功课若有疑惑何不问父亲?”
他虽不知进士老爷博学到何种程度,但感觉谭盛礼不会差了。
“父亲也不能为我解惑。”谭振兴沮丧。
谭振业狐疑,“你问什么了?”
“问我乡试可否有希望。”
谭振业:“……”这种问题只能去庙里问,问父亲实在多余,谭振业鼓励他,“无愧于心足矣。”
四人绕着街上走,挣钱的活计不少,有些他们不喜欢,有些谭盛礼不喜欢,四人非常谨慎,晌午回家时,经过处石板堆砌的井边,谭振兴灵机一动:“不如我们挑水卖吧。”
城里大户人家院子里有井,寻常百姓家少有挖井的,多是自己出门提水喝,如年轻汉子不在家的,只有花钱买。
平安街许多人家都买水喝吧,因为买宅子时衙门衙役说他们眼光好,周围宅子,就他们住的有井……
“你们觉得怎样?”
第62章
初来乍到,营生极为不易,慢慢摸索着来不会出岔子,谭振业道,“试试吧。”
水论桶卖,两文钱或三文钱不等,价格根据距离远近来定,他们在井边站了会,是不是卖水的很容易区分,自家喝水,多提着桶来,而以卖水为生的人,多推着板车,板车上放五六个桶,这样每趟都能挣不少钱,谭振兴掰着指头估算了下,他们要勤快点,每天少说能挣几十文。
比卖柴挣得多。
四人略微合计,决定回平安街看看。
平安街不长,两侧有好几条巷子,每条巷子两侧都住着不少户人家,虽然人少,但再少的人都得用水吧。
他们看了眼古井,井边有株高大的银杏树,树下放着座椅长凳,这会儿没人,谁家的桶系着绳子都不曾拿走,谭振兴将桶放下,转动井架,提了桶水上来喝,冬日的井水不凉,味道甘甜,谭振兴擦嘴,退后两步让谭振业尝尝。
“比咱们院子里的井水好喝。”
谭振业四周望了望,冬日雾重,灰蒙蒙的,街上没什么人,偶有行人,也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夫妻,谭振业道,“这片挑水怕是卖不出去。”
“为何?”
“街坊邻里多是老人,老人家认生,恐怕不会买我们的水。”谭振业道,“明早来瞧瞧就知道了。”
与谭盛礼说起卖水事宜,谭盛礼不反对,出门两个时辰需得归家,谭振兴拍着胸脯说没问题,谭盛礼又给他们几个碎银子,挑水要桶,家里的桶不够,得买桶和扁担。
傍晚,他们各自出门买了桶和扁担回来,里里外外洗干净后放在屋檐下,等着明日大展拳脚。
谭振兴后背有伤,做不了重活,谭振学他们在井边挑水,他先挨家挨户的敲门,问问谁家要买水的,他朝谭振学他们吆喝,谭振学他们直接挑水过来,哪晓得想得美好,却事与愿违,敲了几户人家的门,听说卖水,纷纷拿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刚开始谭振兴以为衣着不当,低头理了又理,走到下户人家,仍然是那副眼神。
谭振兴受不了,蹭蹭地跑回井边,问谭振学脸上是否有脏东西。
“甚是干净。”谭振学左右打量,发髻整齐,面容干净,穿着身素雅的长袍,颇为儒雅,谭振学道,“并无不妥。”
谭振兴纳闷,“那是为何?”
“这边住的多是老人,老人认生,咱们刚来,是陌生面孔,恐怕不会买咱们的水。”谭振业昨日就有所猜测,如今这般倒是没什么意外的,他道,“咱们走远点卖吧。”
桶里的水装满了,谭振兴皱眉,“要倒掉吗?”
“不用,挑着往前走试试吧。”
三人挑水,谭振兴负责叫卖,因为平安街安静,他们不曾在街上喧哗,走到旁边住宅,突然热闹许多,有推着摊外出做买卖的,有挑着水挑着柴吆喝叫卖的,巷子里有许多玩耍的孩童,看到他们,仰着脑袋目不转睛盯着他们看,谭振兴扯了扯喉咙,“卖水咯,卖水咯……”
语声落下,旁边随即接来道嘹亮的吆喝,“卖柴咯,卖柴咯。”
谭振兴更大声,“卖水咯卖水咯……”
“卖柴咯卖柴咯。”
谭振兴:“……”这不是学他吗?
谭振兴恶狠狠瞪其两眼,对方摸着脑袋笑,“几位公子卖水呢!”
看容貌气度,怎么看都不像卖水维持生计的,更像哪家放出来体验生活的公子,那人咧着嘴问,“几位公子可要买柴?”
谭振兴:“……”他们以前就是卖柴的,做买卖做到他们头上,不是关公门前耍大刀吗?谭振兴摇摇头,没有说话,继续往里吆喝叫卖,那人也怪,紧紧挨着大,不宽的巷子,竟是被两人给堵住似的,谭振兴斜眼,退后两步让其先行。
说来也怪,那人跟着不走了。
谭振兴:“……”
要不是今日穿了身符合他秀才身份的衣衫,真想开口骂他两句,他忍着不发作,朝前伸手,“兄台先走吧。”
那人摇摇头,冲他弯腰,“阁下先走吧。”
好吧,谭振兴挺直腰板往里走,继续吆喝叫卖,“卖水咯,卖水咯。”
“卖柴咯,卖柴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