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大吃一惊,正要说话,秦茹已是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
她估摸着是跑进来的,满脸通红,又气海榴说的话,一双眼睛都快冒火了,怒道,“你胡说八道,分明是你撞在深哥哥身上的,明明是你要勾搭他,你还敢说他非礼你!”
海榴扭头望着秦茹,见她发髻都散乱了,提着裙子,一身灰突突的,哪里像个大家闺秀?海榴的眼里也不由得露出几分轻蔑来,问道,“二姑娘,奴婢不知道您说的深哥哥是谁?”
秦蓁也忙问吴氏,“太太,今日家里来了客人吗?”
吴氏道,“是有客人,是广恩伯府世子前来送节礼,来了就走了的,怎地还留下来了不成?”
她说完,一双厉目朝秦茹瞪去,若非都知道秦茹的确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见了她此时的样子还以为,秦蓁是她亲生的,秦茹是继女呢。
“你还不跪下吗?”吴氏声音严厉,问艾婆子,“林世子原来没有走,去了后院?他一个男子去后院做什么?”
秦茹不得不跪了下来,膝盖落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音,连秦蓁都为她皱了一下眉头,她跪在地上望着吴氏,眼泪长泪直流,哭道,“母亲,是我,是我叫世子爷去的,我有话要与世子爷说。”
她就是怕海榴来找她母亲,这才急匆匆地跟着赶了过来,特别是她看到了她姐姐也跟海榴在一起后,越发害怕。她虽然是母亲亲生的,姐姐从来不曾叫过一声母亲,可在母亲这里,姐姐才是那个亲生的,而她不是!
她也曾嫉恨过,找母亲哭诉过不平,可母亲说,姐姐没有了亲娘,才是那个可怜的,她是母亲亲生的,为何要与姐姐争?
她为什么要和姐姐争?
南边北地最好的最流行衣服和首饰,姐姐从来都不缺,而她从来都是捡姐姐挑剩了的,三天两头,姐姐都能收到父亲从不同的地方给她带回来的好东西,当地的土产,当地的衣服首饰,笔墨纸砚,男孩子女孩子的玩意儿,姐姐从来不缺。
姐姐还有满京城闺阁女孩儿们心目中最好的梦中情人,广恩伯世子林深,他有着最好的家世,他是最英俊的郎君,他有着最温柔的笑,也是最风流倜傥的少年郎。
为什么姐姐能够有这么多,而同是镇远侯府嫡女的她,却永远只能笼罩在姐姐的阴影里活着?
她十二岁了,可母亲并不急着为她议亲,就算议亲,难道京城里还有比深哥哥更好的男子了吗?
“你有什么话要与你姐夫说?”吴氏凌厉的目光如刀片一般刮过女儿的脸,心里的愤怒与失望如翻滚的岩浆一般随时都可能喷薄而出。
秦蓁被“姐夫”二字膈应了一下,她清了清嗓子,见吴氏正生气,连握着她手的手都紧了一些,便将要说的话咽了下去。
她有时候也挺好奇的,秦茹是吴氏亲生的,为何吴氏对她总是不冷不热。反而她这个不是从吴氏肚子里爬出来的“女儿”,吴氏对她是真尽心尽责,照顾得无微不至,但凡她要什么,吴氏从来不会说“不”,贴了嫁妆都会为她买。
但吴氏又不像是捧杀的意思,从未见她在秦蓁跟前挑唆鼓动什么,总是交待秦蓁身边的嬷嬷们好好教养秦蓁,不许教唆主子做不该做的事。
秦茹也很明白,母亲刻意强调“姐夫”二字有何用意?她真想一吐为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大声说“什么姐夫?深哥哥根本就不想娶秦蓁这个母老虎”,可是,她想到深哥哥离开前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她抿了抿蠢,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去,道,“深哥哥想偷偷儿瞧瞧姐姐,正好我与深哥哥认识,他就托到了我跟前,还说姐姐回来京城都三年了,也不曾见姐姐与他有什么来往,是不是姐姐不满意这桩婚事?”
秦蓁摇摇头,“我没有不满这桩婚事,我听说林世子丰逸俊秀,一表人才,是京城郎君中的佼佼者,又是我母亲当年为我定下的婚事,不论是从孝道抑或是从人选来说,我都没有不满的理由。”
秦蓁每说一句,秦茹脸上的苍白便多了一分,她抿着唇,全身都在打颤,眼泪更是如决堤的水不要钱地往外淌,到了最后,她大约实在是撑不住了,双手扣住地砖的缝隙,趴在地上,不敢抬起头来。
怎么会这样呢?若是姐姐死活都不肯退这门婚事的话,她该怎么办?深哥哥又能怎么办?
秦蓁淡淡地朝秦茹瞥了一眼,将她的绝望看在眼里,转而对吴氏道,“太太,二妹妹的话也有道理,我打小不在京城长大,回来这三年也不曾与广恩伯府有任何来往,想必那边对我猜测也是格外多,心存不安也正常。”
吴氏点点头,看也不看地上跪着的女儿,她想了想道,“这样吧,端王府太妃五月初五日要在相国寺做三天水陆道场,远亲近友,一些世家都是要去送礼的。咱们府上也不例外,我先与广恩伯夫人约了,到了那日你与我一起去,也叫他们见识见识,我们大姑娘有多好看!”
吴氏说完,朝旁边的婆子媳妇们一笑,大家都会意过来,纷纷围着秦蓁说些好听的话。
秦蓁笑了笑,摆摆手,“太太,我也正有意要见广恩伯夫人,今日我身边的大丫鬟受了这样的委屈,我若不为她讨回公道,将来我还如何驭下?还有谁愿意跟着我这样窝囊的主子?将来谁还敢跟着我陪嫁到广恩伯府去?到了那会儿,少不得,太太要帮我说几句了!”
吴氏愣了一下,原本广恩伯夫人对这桩婚事已是不满意,托了几次人来传达不满。她这一次打听好了广恩伯夫人去相国寺给端王府送礼的日子,原就是想借这个机会,好好说道一下这桩婚事,并许诺将来会给秦蓁厚厚的陪嫁。
秦蓁平日里为人是清高些,可她一个小姑娘,打小儿没了母亲,家里和外祖家的人多疼疼原也没什么,偏偏也不知为何,外头对她的评价竟很差,若退了婚事,她也这么大了,以后还怎么说亲?
侯爷回来,她又如何交代?
吴氏皱着眉头,地下的婆子们更是惊呆了,姑娘真的是被宠坏了,哪有还没过门,就要上门去找未来的婆婆给自己的丫鬟讨回公道的说法?
但谁都不敢出面说,艾婆子更是悄悄儿地朝后退了两步。院子里发生的事,没有瞒得过她的,今日这事,事出有因,但她却不敢吱声儿。
“你这孩子!”吴氏朝地上的海榴溜了一眼,很是不满,“你这四个丫鬟,若将来跟着你过去,也是要伺候姑爷的……”
秦蓁的唇角往上翘了翘,眼角余光瞟过秦茹,冷笑一声,“他配么?我答应这门婚事,不过是看在我死去的母亲的份上,还敢觊觎我的丫鬟们?他算哪根葱?若太太是怕出了事儿将来不好与父亲交待,太太大可不必担心。后日,我会随太太去见广恩伯夫人,太太只需顺着我的话说便是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朝地上的秦茹伸出手去,“妹妹,听说林深生得虽好,却是一副小白脸面孔,是不是啊?”
秦茹的膝盖疼得厉害,也抵不上心上的痛,深哥哥那么好的人,竟然要娶秦蓁这样儿的,天理何在啊?
她紧紧地抓住秦蓁的手,想冲秦蓁这张叫她日夜嫉妒不安的脸吐一口口水,然后再吼一声“深哥哥生得再好也与你无关”,但她只敢皮笑肉不笑地说,“姐姐见过就知道了!”
姐妹二人从吴氏的院子里出来,朝东面走了几步后,便要在这穿堂里头分手,秦蓁朝南,秦茹直接进娇阆院。
“姐姐,我有几句话要和你说,能去你那儿坐一会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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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秦蓁笑眯眯地看着她,想了好一会儿,似乎一直在犹豫,说服自己,最后在秦茹不安的眼神中,终于点了点头,“好吧!”
缀锦院一共三间,但每一间都很大,后面拖了左右各三间的厢房,足够秦蓁一个人住了。从北边厢房中间的明间进来,从游廊上穿过,拐过弯,再从一个小花厅进去,穿过一道琉璃旋转门,便是明间了。
楠木雕花桌椅,屋顶上挂着几盏精致的宫灯,北边的次间是秦蓁的书房,中间用一道博古架隔开,上头摆放着青玉活环耳盆红珊瑚盆景、玉石仙人栩栩如生,黄玉雕佛手花插。东边靠墙放的黑檀木长条几放着一尊白玉雕三狮钮龙首活环三足香炉,淡淡的香烟从里头袅袅地升起,整个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子令人神清气爽的甜香。
堂屋中间,放着一张楠木雕花小八仙桌,桌上是一套霁红鎏金缠枝海棠茶具。
二人在桌边坐下,新荷很快捧了茶来,将一个越窑月光白茶盏递给秦蓁,又将一个珐琅彩月季绿竹小杯递给了秦茹。
三年来,这是秦茹第一次来她姐姐的屋子里,也是让她见了世面。她常听府上的下人们说,她这个姐姐是多么娇贵,今日总算是见识到了。她双手托着小杯,一缕清雅的茶香混合着如意甜香钻入了她的鼻端,只觉得比起自己花了大价钱购来的上等百合香,不知道要好闻多少。
“姐姐,你这香炉里焚的香叫什么名字?”
秦蓁端着茶碗抿了一口,她今日才说了一箩筐的话,早就渴了,又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这才笑道,“是我自己制的,也没取名字。只香也比不得别的,不敢送给妹妹,你若想要,我把方子给你,你自己照着制吧。”
秦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因三年前,秦蓁才回来,还是很欢喜她这个妹妹的,可她处处都很讨厌秦蓁,秦蓁吃穿用度,身边的丫鬟婆子都比她的好,且她一回来,爹爹和娘亲就不会再只喜欢自己一个了。
秦茹生了嫉妒心,面儿上和姐姐好,暗地里总在爹爹和娘亲那里告姐姐的状。
但告状的话,爹爹和娘亲从不曾信她,直到有一次,她抓住了机会。姐姐叫人把院子里结的樱桃送去给她吃,她故意在上面抹了泻药,吃了后,拉脱了水。
可惜的是,她到底年纪小,做事不周全,露出了马脚,她身边的人又没什么骨气,爹爹一怒,她们就全招了,最后倒霉的反而成了她。
秦蓁从此以后对她这个唯一的妹妹也是敬而远之了。
秦蓁从不说无缘无故的话,这会儿拿“香”来说事,也不过是提醒自己,她们之间曾经有过的过往。
“我不敢要姐姐的东西,姐姐的都是好的。”她环视秦蓁的屋子一圈,“我听说,姐姐屋子里的摆件每随节气而换,样样儿都是珍贵的,便是制香,用的怕都是上好的香料,妹妹就算拿到了方子也未必买得起。”
秦蓁还没有说话,新荷就嗤笑一声,不屑地朝秦茹瞥了一眼过去,“二姑娘何必说这些酸溜溜的话呢?姑娘所吃所用都是夫人留下来的嫁妆,府上给了姑娘一两,也不会只给二姑娘半钱,每都是一样儿的。二姑娘说的好似太太偏心眼儿,把钱花在了咱们姑娘身上,咱们姑娘也没占二姑娘你的份子。”
秦茹顿时气得脸都黑了,对新荷道,“有你这么跟主子说话的吗?我和姐姐说话,有你什么事儿?”
新荷横了秦茹一眼,秦茹越发气了,她姐姐屋里的这些丫鬟,真是个顶个地厉害,才见识了海榴,已经叫人大开眼界了,现在才明白,原来海榴还不是唯一。
“姐姐,你看看这丫鬟……”
秦蓁又喝了两口茶,这才将茶碗放到桌上,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沾了沾嘴角,“我身边的丫鬟最是了解我,通常她们说的都是我想说又不便说的。二妹妹,你有什么事赶紧说吧,这会儿天不早了,我该歇午觉了。”
秦茹的气焰便小多了,这才相信,平日里府上那些传言原来都是真的,也难怪她屋里的丫鬟个个儿都羡慕她姐姐屋里的丫鬟们,说她姐姐身边四个大丫鬟那是比寻常官宦人家的小姐还要尊贵。
也难怪,今日海榴敢扇广恩伯世子的耳光,都是她姐姐给惯使的。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姐姐越是这样,深哥哥才越是会坚定与姐姐退婚的想法,她才有希望得到深哥哥。
秦茹深吸一口气,决定暂时不再计较方才新荷的态度,眼里扬起了得意,道,“姐姐,你知道为什么自从姐姐回来之后,广恩伯府每年送节礼都只派一个嬷嬷来,份量也是全京城的勋贵家里最轻的一份,偏这一次,深哥哥亲自来了?”
秦蓁眼角一挑,方才偷窥后,她还有看不透这个妹妹的心思的?鄙夷地朝她看了一眼,冷笑一声,道,“二妹妹有话便说吧!”
“深哥哥今日跟我说,他想和姐姐解除婚约,深哥哥他想娶的人是我,不是姐姐。他这次来,是专程找机会来看我的。”
秦蓁有些好笑,“这婚约是他广恩伯世子想解除就能解除的?他和别人的,我不知道,但他和我的婚约,不是他说解就能解的!”
“凭什么?”秦茹太在乎林深了,满京城里,对她来说,最合适的夫婿只有林深,她一心盼着深哥哥与姐姐解除婚约太久了,以至于,她没法沉得住气,腾地站起身来,“婚姻是结两姓之好,难道广恩伯世子不喜姐姐,还非要把姐姐娶进门不成?”
“这件事就不劳你操心了,就算我嫁不了林深,你也休想嫁给他。”秦蓁将手里的茶碗递给新荷,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扶了扶鬓边的金镶珠玉石点翠簪,用金丝金片缠绕出的海棠枝叶花朵形状,上面歇着一只白玉雕刻的松鼠,华贵至极。
秦茹盯着那发簪看了好久,才回过神来,她有些失神,问道,“为什么?”
“镇远侯府还没有落魄到府里的女儿任人挑选的地步。”秦蓁鄙夷地盯着她,“你不要脸面,父亲还要,镇远侯府还要!”
她父亲一代战神,年少成名,一生跌宕,人生低谷中不堕志向,谁知,却养出了这样一个女儿来。秦蓁自己都替父亲心疼,吩咐新荷,“送二姑娘出门吧,我要睡了!”
她说完,就朝南面的卧房走去,人高的穿衣镜做成的活动门,临窗有炕,后檐是小小一张海棠雕花填漆床,悬着淡粉双绣花卉虫鸟的帐子,床上绫罗红被。秦蓁已是打着呵欠在床沿坐下。
她的乳嬷嬷跟着进来了,红罗跟在后头手里托着个缠丝花卉纹秋菊盘,嬷嬷将秦蓁发上的钗簪都卸下来放在那盘上,又在脚踏上跪下,将她腰间挂的累金丝香囊卸下,托起她白玉般的手,褪下腕上的蜜蜡十八子手串。
秦蓁便打着呵欠,没骨头一样歪在床头,嘟起嘴,一脸不耐烦。她乳嬷嬷边哄着,“姑娘耐心些,就快好了,戴着这些睡会伤了人的。”
待妆饰都卸完了,红罗端着盘子出去了,嬷嬷这才帮她宽了衣,抱着她挪到床上去,秦蓁头才沾着枕头,便睡着了。嬷嬷轻轻地帮她掖好被子,又在帐子里仔细寻了一遍,没见虫蚊,这才放下帘子,扎好,蹑手蹑脚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