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玉帝姬——蒋沉沉
时间:2020-06-13 09:18:19

  长玉扶着安美人,却见安美人捏着那一张绢帛,脸上血色都褪尽了,嘴唇青着哆哆嗦嗦的。
  “母妃!”长玉慌了神,赶紧扶着安美人起来。
  安美人一手撑着炕边的小几,好半天才慢慢坐了起来。长玉叫了她好几声,她却置若罔闻一般,没有丝毫的反应,只失了魂一样呆呆坐着。
  安德禄飞快抬眼瞧了安美人一眼,又飞快地垂眸下来,嘴角上勾起一丝细微的笑容,悄无声息地往后退出了西偏殿中。
  长玉从没见过安美人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急又慌凑在她面前:“母妃,母妃你到底怎么了?”
  安美人却只是呆呆坐在那里,手里死死捏着适才安德禄递来的那张绢帛,一双莹如墨玉的眼睛空空洞洞地瞧着前方。
  长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从安美人手里将那张绢帛抽出来。
  展开一看,她整个人也顿时僵在原地。
  这张绢帛四周绣凤凰纹路,绢帛上由魏皇后亲自题写了赏赐长玉的物件,还一一题明了缘由,最末留有魏皇后凤印。
  那张绢帛从指尖飘下去。
  她原本想再瞒一阵安美人的。
  长玉心头涌上恨意。
  她知道魏皇后就是故意的。安美人大病未愈,魏皇后就特意赶紧派人来甘泉宫禀报这个消息,这是要生生气死她,要逼死她。
  “母妃……母妃你听我说。”长玉硬生生将伏波不定的心绪压下,伸手想要去跟安美人解释。
  安美人拂开长玉的手,失魂落魄地就往殿门外的方向走。
  长玉赶紧从后面死死抱住安美人的腰,慌了神,“母妃!你别着急!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安美人背对着长玉,一手去拨开长玉的手,嘴里发出些悲鸣的咿咿呀呀声。
  长玉冲到安美人身前,一把又将安美人抱住,仰着头,一双眼睛眼眶都红了,摇着头看着安美人,手里比着手势,哽咽道:“母妃你要去哪?长玉不是故意骗你的。”
  安美人脸上神色恍然,半晌,她的手落下来,轻柔地抚在长玉瘦削的脸颊上。
  长玉捧着母亲的手,仰头看着母亲,红着眼眶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安美人那双神情哀恸的眼睛当中涌出泪光,泪水划过她面颊,一颗颗砸落在长玉的脸上,砸落在长玉心口上,像是有千斤的重量。
  安美人颤颤打着手势:“母妃去求你父皇……母妃这就去求你父皇……”
  父皇。
  长玉脑海当中的汪洋漩涡里,逐渐浮上一张模糊不清的男人面孔,那张脸究竟长什么模样,长玉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个男人的眉稍下也有一颗红痣,和她的一模一样。
  大燕第八朝明昭皇帝,一个有三千后宫与近五十个孩子的男人,她薛长玉的亲生父亲。
  长玉记事后的印象中,上一次见父皇还是在她三岁那年的的除夕,此后更多的回忆里,唯有永远在黄昏鸦鸣时,伫立在宫门前等着父皇前来的母妃纤瘦单薄的背影。
  “……求父皇?”长玉垂眸,喃喃道,“父皇还记得我们吗?”
  安美人垂眸,眼神悲哀望着自己一脸沉默的女儿,良久还是伸手,将她搂进了自己怀里。母女二人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偌大的宫室之间,谁也没有说话。
  长玉伸手将母亲搂紧了些,把头搁在母亲单薄瘦削的肩窝上,一双沉黑的眼睛静静看着幽暗的宫室。
  更小的时候她便默默发誓过,来日定要出人头地,才可护着母亲和自己。可到如今这境地才知,世事又岂是人想想就能如愿这般简单的?
  可真要她认命,却又不甘心。
 
 
第9章 
  安美人扶着长玉的肩,又哭了一个下午,方才让长玉劝住。
  长玉叫了燕草在小厨房里烧了一些饭菜,母女二人就着几样小菜吃了饭,长玉又亲自在院子里将安美人夜服的药煎好,亲自服侍了安美人用药。
  诸事毕,已是申时将近,宫门下钥时的击鼓声从盛京宫四角连绵传来,风雪靡靡复起,长街外巡夜的小太监们点起两边的红纱灯,光影明灭。
  安美人服了药之后便有些困倦,长玉服侍着她好生歇下,才静声静气地从内殿退出去。
  至外殿,一片漆黑。
  长玉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光亮,摸黑在殿中的圆桌上点燃了一豆灯火,烛光明灭,勉强将附近方寸地照亮。
  长玉坐在小凳上,一双手撑着下巴瞧着那一豆灯火出神。
  薛长敏、陆淑妃、魏皇后、李贤妃、福姑……一张张面孔从她的面前飘忽来去。
  薛长敏与陆家公子的婚约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魏皇后又绝不可能让自己的女儿上奉贤殿接风安定帝姬,难道就真该她薛长玉去做这替罪羔羊?
  午后明明是雪后艳阳天,入夜之后的风雪却格外盛大,窗外簌簌落雪,压断满庭枯枝败叶,那声音听得长玉脑仁疼。
  她揉了揉眉心,身后捏住圆桌上的灯盏,起身往内室去歇息。
  刚跨了一步,却骤然听见门外锐利呼号的风雪声里似乎传来一声女孩子惊恐的尖叫声。
  长玉皱眉,脚下的步子顿了顿,下意识循着尖叫声的来源看。
  那声音是从燕草和碧丝所住的耳房处传来的。
  长玉迟疑了一下,可又想到外面现在这样大的风雪,还是决定不出去问了,由着她们闹,等明日早上雪停时,再叫那两个小宫女进来,攒齐了错处才好一块儿教训。
  谁知道过了一阵,却听见院子里传来踏雪而行的慌乱脚步声。长玉刚转过身,背后紧封的梨花木门就被拍得震天撼地响,只听见风雪里燕草吓破了胆地在外头不停嚎哭着:“……九帝姬!呜呜……九帝姬!”
  长玉怕她动静实在太大惊了安美人,连忙将手里的灯盏放回桌上,匆匆将殿门拉开一条缝。
  跪在殿前拍门的燕草一惊,往后跌在雪里,手中捏着的灯笼摔在一旁。
  殿外冷风钻进长玉的衣襟里,冷得她一个哆嗦,少时,才阴寒着脸对燕草道:“好没规矩的丫头!安美人在里头歇息,你嚷什么?”
  燕草手脚并用地爬上来,一双手扶着门框,仰头看着长玉,一双眼睛里净是惊惧之色:“九帝姬……九帝姬,您,您快去瞧瞧吧……碧丝她……碧丝她……”
  长玉对这个叫碧丝的宫女已经毫无好感,明日雪停,非得揪她出来好生说教一番,“明日再说。”
  “不是!九帝姬……碧丝她……碧丝她……”燕草吓得话都不会说了。
  “明日再说。”长玉冷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实在无心听下去,冷道,“明日把舌头捋直了,再来说话。”说着面色冷然,伸手欲关门。
  燕草一个激灵,哐当一声拉住门,几欲哭出声:“帝姬!碧丝……她死了!”
  长玉微微一怔,半晌垂眸,轻声道:“死了?”
  下午派差事的时候,长玉记得燕草告诉她,这个碧丝说自己难受得快死了,她还当是那丫头躲懒而已,没想到……
  “怎么死的?”长玉想了想,还是多问了一声。
  燕草抖得像张筛子:“……碧丝之前在淑妃那儿受过了皮肉伤,一直就没痊愈,这些时候天又愈发冷,她已经风热好几日了,一直高烧不退。刚才她一直说自己冷,奴婢就去小厨房接了些热水回来想喂她吃些,没想到回来……回来的时候碧丝就断,断气了……”
  长玉回想起今天碧丝来时,倒却是一张病恹恹的神色。细想一番,又道:“你们在昭阳宫伺候多久了?谁把你们分去昭阳宫的?”
  “回九帝姬,是贤妃娘娘负责拨的人,原来一起的有四个人,只是进去后又……病死了两个,奴婢与碧丝勉强伺候了十日,因处处被昭阳宫的菊姑姑寻错处,便被送到九帝姬这儿来了。”
  “怕不是病死的吧。”长玉垂眸道。
  燕草瑟瑟哭着,不敢吱声。
  大燕明昭朝,陆李二家,一为武将之首,一为文臣之峰,两家分庭抗礼之势在大燕已是妇孺皆知。而陆李两族之间的党争从前朝延续到后宫,便演化成为陆淑妃与李贤妃的针锋相对。
  如此想来,燕草碧丝这两个丫头也不过就是侥幸从陆淑妃手里钻出来之后,碰巧分到了这甘泉宫来。
  长玉垂眸,又好生瞧了一眼胆战心惊跪在跟前的燕草,半晌才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先凑合着一晚,明儿再找人把她抬出去。”说着就要关门。
  “帝姬您等等!求您等等!”燕草不知哪儿突然来的胆子,一把将门拦住。
  “还有何事?”长玉冷道。
  燕草突然伏跪下去,重重朝她磕了一个头,才闪烁其词道:“……奴婢斗胆,请在殿内角落里歇一夜,奴婢实在不敢和一个死人待在一起,求帝姬开恩!”
  长玉皱了皱眉,“……准。”
  “还有一事求帝姬……若是帝姬允准,燕草此生肝脑涂地服侍安美人与帝姬!”燕草急急道,“这天实在太冷……奴婢还是得回去把被子抱来……”
  “那你就去。”长玉实在不耐烦了。
  燕草缩瑟着,怯懦道:“可……可……”
  长玉懂了,这小宫女是害怕,不敢一个人过去了。
  长玉看了一眼阴风怒雪的天,又扫了一眼面前可怜巴巴跪着的小宫女,寒声道:“你想差使着本帝姬配你去?你胆子倒是挺大。”
  这话没说完,长玉就“哐”一声把门摔上了。
  燕草惶惶瞧着紧闭的大门,不敢吭声,回头去看灯火朦胧的耳房处,又觉得一阵无名惶恐。
  冷风刀子把她脸上的泪都冻住了,她裹了裹身上的棉袄,往后退到柱子后对的背风处,想就这缩瑟着将就过一晚。
  燕草的眼刚闭上,却又听见耳边“哐”的一声。
  她惊醒过来,眼睛冲着门边看去,但见主子披了一件厚实的对襟褂子,手里捏着一把伞。
  燕草一脸呆愣坐在那里看着长玉。
  长玉也冷冷瞧着她。半晌,她抬腿把边上的灯笼踢到燕草脚边。
  燕草还呆愣愣地像个木头,掖着自己的棉袄不知所措时,却听长玉没甚好气冷声道:“不拿你的铺盖卷儿了?愣着做什么?”
  燕草这才反应过来,九帝姬这是要陪她去拿被子回来,顿时一张小脸上憨憨地笑了两声,捏着灯笼爬起来,满声感激:“奴婢谢九帝姬!”说着抬眼,正望见长玉站在廊下撑开伞。
  长玉背对着燕草,声音听着不大近人情:“别谢我,好生服侍安美人可是你自己说的。”
  燕草连忙上前立在长玉身边,将伞接到自己手里,感激笑道:“奴婢不是有心求大富大贵之人,既来了安美人这儿,必然要好好伺候美人的。”
  长玉被迎面风刀子吹得打寒颤,懒得跟燕草再说了,径直下台阶往耳房的方向走,燕草连忙跟上。
  主仆二人穿过院子到了耳房边,收了伞上了台阶。
  耳房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灯火明灭不定,在简陋的墙壁上投影出摇曳的暗影。
  进了屋子,长玉便看见一动不动躺在炕上的碧丝。
  长玉倒是不怎么怕这些的,左右不过是死了,也不是变了要吃人的妖怪。
  倒是燕草胆小,瑟瑟躲在长玉背后,好半天才出来,敛声屏气地赶紧去了柜子便收拾自己的棉絮。
  长玉站在一旁等燕草收拾,眼睛却一直盯着炕上那具刚死不久的尸体。
  神差鬼使的,长玉就走了上去。
  仔细端详一番碧丝的脸,倒是张干净秀气的面容,脸上神情倒也平静,看上去不像死了,倒像是睡着了。可将手放到碧丝鼻下,却感受不到一丝气息。
  碧丝确是死了,可到底死前也不算太痛苦,走得还算安详。
  长玉收回手,退了出去,站在门外撑开伞等燕草出来。
  可还没过半晌,长玉却又听闻内室的燕草穿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
  长玉一惊,手里的伞“啪嗒”一声摔在地上,她回头,猛然见燕草摔在炕边,手里被褥掉了一地。
  燕草跌在地上,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着,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一边往后爬,一边战战兢兢地道:“帝姬……帝姬……”
  长玉冲进室内,皱着眉:“又做什么?”
  燕草一脸见鬼了的神情,颤颤巍巍地转过头来,指着眼前不远处炕上已经死透了的碧丝:“……碧丝,碧丝她刚才手动了一下……”
  长玉不信,她探过碧丝的鼻息,确实已经死了。
  “你看错了。”长玉冷声,“收拾好赶紧走。”
  燕草抖得像个筛子:“帝姬……我真的看到了!碧丝她的手真的动了一下!是……是碧丝冤魂索命来了!是淑妃害的她!碧丝她诈尸了!”
  长玉听的燕草满口的怪力乱神,心中已经是不悦,上前一把揪住燕草的胳膊,恨声:“疯了不成!?”
  燕草坚持自己看见了,睁着眼惊恐地尖声:“帝姬!一定是碧丝含恨回来了!可……可她就算诈尸还魂回来,也该去昭阳宫啊!奴婢和她无冤无仇!”
  长玉懒得和她争论,径直甩开燕草的手,上前一步,直接当着燕草的面,捏着碧丝冰冷的手摇了摇,冷声道:“看见没,死透了。”
  燕草战战兢兢盯着长玉的身后,瞳仁暴睁,一张脸越来越白,最后开始泛成青紫。她张大嘴想尖叫,可是喉咙就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卡住,只能发出一些支吾的音节。
  燕草举起颤抖的手,指向长玉的背后。
  长玉一愣,缓缓回过头去。
  但见明明已经死透了的碧丝此刻却披头散发地坐在她身后,脸色惨白如纸,一双空洞的眼睛无神木然地隐在散乱的发丝后,就这么静静地、死死地盯着她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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