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今晚有鲫鱼羹,是伊州那里送来新鲜鲫鱼!鲫鱼治脾胃虚弱,你一定要多喝一碗!”
秦秾华目光仍望着玉溪,景还是那个景,少了个人,叫她心里愈发思念。
她淡淡道:“……父皇离宫一事,你告诉醴泉了吗?”
结绿一愣:“说了呀……不能说吗?”
“能说,应说。”秦秾华朝她看去,笑道:“你和醴泉在我身边多久了?”
“我来的最早,公主刚出生不久,我就被调去照顾公主。”结绿揭开食罩,将鲫鱼羹在内的食碗一个个摆出:“醴泉是公主七岁那年,从怜贵妃……穆才人那里救下的。算起来,伺候公主也有十几年了。”
秦秾华笑道:“你们也算彼此知根知底,不知你觉得醴泉此人,作夫婿如何?”
结绿一怔,眼神下意识飘飞,红霞跟着飞上脸颊。
“公主又取笑结绿!”
“我是觉得,你们性格很像,婚后应该也能琴瑟和鸣。”秦秾华笑道,右手在她面颊一抚而过:“你若心中无意,怎的脸上这般滚烫?”
“我只想一辈子跟着公主……再说,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我……”
秦秾华轻声道:“傻姑娘,他怎么敢看不起你,只是我心里舍不得将你嫁给一个阉人,只要你喜欢,便是王公大臣也嫁得。”
结绿小心瞧她脸色,弱声道:“其实阉……也没什么不好。人好就行了。”
“好啊,回去我就把你许给乌宝。”
“公主!”结绿脸庞再次通红,这次纯粹是气的。
两人说话间,秦秾华已经用完一碗鲫鱼羹,结绿收拾碗筷正要走出马车,忽然回头道:
“公主,我和那个呆木头,哪儿相像了?”
秦秾华笑道:“你们都不自称‘奴婢’。”
结绿以为她在开玩笑,配合地摆出一张生气的脸,冲她行了一礼:
“我知道公主嫌弃了,奴婢这就学起!”
傻姑娘将空盘交与他人后,自己坐在马车前室喝起已经凉了的鲫鱼羹,一脸无忧的神色。
秦秾华敛了笑意,看向蹲在溪边盥洗双手的醴泉。
半晌后,关上了车窗。
当天深夜,圆月高挂,一声狼嚎远远响起。
在外围守夜的将士东倒西歪,昏睡得人事不知。
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入无人之境,堂而皇之走进长公主休息的马车,半晌后,抱着熟睡的长公主走出了营地。
一群身着夜行衣的男子等候在外,见到醴泉,他们纷纷低头,避出一条通道。
醴泉将人小心放上马车后,一群悄悄现身于夜色里的人,又悄然无息地离开了,陷入沉睡的营地无人知晓。
车队避开回青州的路,避开回伊州的路,一路往西而去。
夜色在马蹄声中流逝,窗外,晨光微熹。
秦秾华缓缓醒转,看见陌生的车厢和面前的醴泉,没有丝毫意外。
她避开醴泉伸来搀扶的手,自己扶着车壁坐了起来。
“你要带我去哪儿?”
醴泉眼神一黯,低声道:“带你回家。”
秦秾华笑了:“我的家,你走反了。”
醴泉没有说话。
秦秾华推开窗,醴泉没有阻止,似乎胸有成竹。
窗外山林密布,荒无人烟,的确是个适合绑架的好地方。
“我不想和你一个车。”秦秾华道。
醴泉沉默片刻,起身往车外走去。
他推开车门,走到马车前室,驾车的黑衣人立即腾出一片地方给他。
“你不用对我抱歉。”
秦秾华忽然道,醴泉回头看她。
她端坐榻上,交叠于腿上的双手苍白如雪,在很多年前,这双还小小的手扶着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很抱歉。
从开始到结尾,他都在骗她。
他愿意为她而死,但必须为狐胡而生。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使他反而抿紧了嘴唇。
他默默与她对视,她恨他也好,厌他也好,他终于可以摆脱十三年间沉默的煎熬。
“我……”
他嘴唇动了动,空中忽然响起嗖的一声。
胸口一凉,源源不断的冷风灌入胸膛,他低头一看,一支箭羽插在胸口,刺目的鲜血正如小溪流出。
“我也骗了你。”
她最后的声音传来,车门关上。
车队大乱。
无数真武军从山林之间涌出,为首那人眉眼冷厉,手中重弓的弓弦还在颤抖。
他弃弓转枪,枪花一闪,红缨和他,一齐冲入大乱的狐胡车队。
第127章
一度被厮杀声充斥的夜晚重新陷入了寂静。
马车厢内, 端坐的秦秾华和半躺着的醴泉相对无言,抱着药箱的刘命坐在秦秾华所坐长榻的另一头,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你从一开始, 就是辉嫔的人?”
“……她不是辉嫔。”
“我身边还有狐胡奸细吗?”
“……我不知道。”
“她已经知道控兽处的人员和分布了?”
“是。”
“你还告诉了她什么?”
醴泉轻轻闭上眼,胸口上的冷箭还未剔除, 鲜血从伤口缓缓流下。
“……她想知道的一切。”
“峡谷往西,能去的地方只有那么几个。”她看着他的表情:“你是要带我去乌孙?”
醴泉沉默不语。
“狐胡现在有多少兵力?”
“……”
“朝中有何人投靠了狐胡?”
“……”
“你知不知道,只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才能活下去?”
他神情平静:“……知道。”
秦秾华沉默许久, 低声道:“你跟了我十三年……我给你的, 难道不比她多吗?”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效忠的, 不是她。”他从秦秾华身上收回视线, 满是冷汗的苍白面孔转向窗外的无边夜色:“……我效忠的,是狐胡女皇, 是狐胡复国的希望。”
“若我说……她并非真正的狐胡皇族呢?”
“……那又如何?”他说:“只要能让狐胡复国,她就是我们的女皇。”
秦秾华还在沉默,他忽然主动看向她:“女皇……女皇和你很像。”
他呼吸明显急促, 每一次说话, 都有一股热流从伤口涌出。
“你们都雄才大略, 有治国之才, 若是没有这些……若是没有一开始的换子,女皇会是一个好母亲, 好皇帝, 你也会是一个好太女, 好……好皇帝。”
“她设计我和中了春/药的燕王困在一个山洞,这是一个好母亲会做的事?”
“她……她不知道燕王中了药。春/药……是燕王自食其果,她让郳音带来的……只有钗和信。”他抽着气,断断续续道:“钗……是狐胡宫廷御用……是让你嫁祸福王用的……”
“她……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你……”
“让我以大朔公主的身份寄生在朔明宫中,就是把生的希望留给了我?”
“不……不是……”他艰难摇头:“她……”
“她如何想,这不重要。”
“为什么……你是狐胡的公主……你回去,就是狐胡的太女……”
“狐胡已经亡了。”她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道:“没有狐胡公主,也没有狐胡太女,一个灭亡的国家,更没有皇帝可言。”
醴泉眼中透出失望:“如果……朔也亡了……如果大朔被梁灭亡,你也能毫无芥蒂地做一个梁人吗?”
秦秾华笑了。
“你……你笑什么?”
“你以为,我为什么是大朔的公主?就因为我长在朔明宫中吗?”
“是为……什么?”
“我为大朔公主,因为我爱的人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秦秾华道:“如果大梁灭朔,我会为了我爱的人,与国同生共死。”
“那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
“自下而上的反抗暴政是革命,自外而内的施展暴力是侵略。我和你反抗的,并非一物,怎会没有区别?”秦秾华沉声道:“国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人,又何来国之一说?如果原本应该为百姓遮风挡雨的国家机器成了人们身上的附骨之疽,不必梁来插手——我自会倒戈相向。”
“狐胡从侵略而生,因革命而亡,掐断狐胡命脉的,不是大朔,是狐胡贵族自身。狐胡皇朝末期,已是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大朔建立时,全国记录在册的耕地共有九百余万顷,而狐胡厉帝登基时,狐胡耕地只有三百余万顷,这消失的六百余万顷你可想过去了何处,为何消失?”
“……”
“狐胡皇室霸占着天下三分之二的土地,却要求天下百姓供养偌大的国家机器和贪得无厌的狐胡宗室,若非狐胡暴虐无道,何以农民起义如原上野草,烧之不尽?何以高祖登基后,万民归附,天下安定?”
秦秾华逼视醴泉,像是要透过那双泛起波澜的眸子看进他的内心:
“你出生时,狐胡已经覆灭,你想复国,但你清楚你想复的国,是怎样一个国吗?”
“……”
“只要天下安定,这个国究竟姓朔还是狐胡,有何不同?”
醴泉定定地看着她,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现在溢出了勉强的笑意。
他半是遗憾,半是欣慰地看着她。
“你若……生在紫庭……该多好……”
“紫庭……是人间仙宫……聚满天下奇珍……绥灵帝心性恬淡,从不打杀无辜宫人……也不用皇权压迫朝上官员……是他的仁,让心怀叵测之人有机可趁……公主也是……”
“以后……莫要这么大意了。”
一把匕首从他垂落的右手腕间落出,无声无息躺进地上的绒毯。
秦秾华怔怔地看着他,他一动不动,望着地上那把闪着寒光的刀。
许久,车内鸦雀无声。
刘命神色为难,小声道:“……他死了。”
她如梦初醒,鸦睫一颤,水光划过半空。
刘命在山上的时候就见惯了生死,更别提擅自下山的师兄弟往往死得凄惨无比,眼前这一幕,实在对她形成不了冲击。
她心无波澜,出于对活人的同情,礼貌性质地问道:“要不埋进土里试试?”
“……不用了。”
车内的空气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秦秾华忍受不住,起身走下了马车。
大道尽头,天地一线,红日已经升到树梢之上,生机勃勃的冬日朝阳照耀着鲜血染红的大地。
天地间,一片鲜红。
秦秾华站在马车边,视野因刺目的阳光而波动发颤。
一只手从后覆住了她的眼,少年捂着她的眼睛,将她转向自己,拥进脱下甲胄的怀里。
他身上的气息和微弱的血腥味混杂在一起,形成真正的,完整的,既能代表秦曜渊,又能代表伏罗的气味。
他不用说话,他的存在,他的气息,他就如无处不在的空气,让秦秾华感到发自内心的安心。
秦秾华在他衣服上眨了眨眼,让布料吸走她短暂的脆弱,再抬起头时,她已神色如常:
“那些黑衣人呢?”
“本来留了两个活口,结果吞毒自杀了。”秦曜渊道:“尸体都埋在了密林里。”
他拿出一枚玉佩递给她:“醴泉在营地里留下的。”
玉佩做工精细,质地清透不凡,中间刻着一只抓有毒蛇的鹰。
秦秾华在上一世见过这样的玉佩。
“……他是想嫁祸太子。只有太子手下的死士,才有这样的信物。”秦秾华道:“这玉佩,是留给你看的。”
秦曜渊接道:“为了让我率部打进玉京。”
秦秾华把玉佩还给他。
“用心良苦……别辜负了。”
“真要打回玉京?”
“狐胡余孽借用太子之物想要引我们手足残杀,好在我们的瀛王英明神武,堪破了敌人诡计。”秦秾华笑了笑:“假瀛王在金雷追踪镇国长公主去向,真瀛王随我去乌孙一游——狐胡余孽在你眼皮子底下把人掳走,此仇焉能不报?”
“夺妻之仇,确是不共戴天。”秦曜渊道:“只是,谁来假扮瀛王不会露馅?”
秦秾华将刚刚下车的刘命拉了过来。
“朝食什么时候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