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程迟已经离自己远去了。
*
傅凝妙这一病就是半个多月,许是尝到了装病的甜头,哪怕大夫都说她是偶染风寒,其实并不要紧,傅凝妙也要表现得好像大病难愈一番,时不时还要晕倒两回,把府里扰得家反宅乱。
程夫人嫌她聒噪,懒得搭理她,只命人开库房送去两只人参,程迟就没那么好运了,时不时就被傅凝妙请去闺中小坐,简直如久病床前的孝子一般,偏他还推脱不得——他身为男子的责任感,亦不容他出面指责表妹是在装病。
所以也只好这么混着了。
开春之后,程迟本就功课吃紧,加之那古鹤先生为人严苛,轻易不许学子散漫,偶有休沐之时,也多半会被傅凝妙打扰,根本谈不上跟凝霜说话。
甘珠身为义仆,眼见自家小姐好好的姻缘被搅黄了,几乎气得半死,“您说这三姑娘打的什么主意,回回表少爷来咱们院里说话,都被她乔张做致请去,我就不信落个水而已,她还能病到现在,表少爷也不是大夫!”
凝霜心知傅凝妙戏瘾大发,面上只淡淡一笑,“由她去罢。”
“可她分明是装的,只表少爷一人蒙在鼓里罢了。”甘珠愤愤不平。表少爷常不在京中,故而不知底细,三姑娘本来也不是府里养大的,她娘不过是个外室,偷偷被大老爷养在城外庄子里,后来东窗事发,程夫人着实气恼,可为了顾及贤惠名声,这才不情不愿将人给接回来,那时候三姑娘便已十分泼辣,和野地里的猫犬一般,上树下河样样来得,怎就这样娇弱了?淹一点水而已,倒弄得要死要活,真是矫情。
“婢子定要拆穿三小姐的诡计。”甘珠义愤填膺道。
凝霜笑着将她拦住,“算了,大伯母都没多说什么,咱们何必多事。”
程夫人许是顾及府中女孩子的名声,才由得傅凝妙这样任性妄为,而不揭穿她假意投水——若知晓傅家的姑娘用这样下贱的法子去谋婚事,那才真是丢尽脸面。
不过,考虑到程夫人对自己的嫌恶,凝霜觉得对方也有可能顺水推舟,故意给她难堪——就算程夫人不愿傅凝妙做她的侄媳妇,可也不介意将其当枪使。
只不过,凝霜现在对于嫁给程迟的愿望倒不那么强烈了,程迟的温柔是他的优势,可也是软肋,试想她日后做了程迟的妻子,也要看他对别的女子言笑晏晏么?
凝霜知道,自己骨子里是一个占有欲非常强的人,她要的是一段洁净无垢的感情,如果得不到,宁可没有,只是这么一来,她的前途可谓相当渺茫。
世间安得双全法。
*
许是害怕弄巧成拙,将对方的耐心耗尽,傅凝妙的病终是渐渐好了起来,不过药还是一碗不落地喝,没病也要喝出病来,务必要利用这段愧疚感将程迟的心牢牢抓住。等两家正式交换庚帖,她这桩心事才能落地。
这一日适逢程迟休沐,傅凝妙决定趁着身子大好,亲自去历山书院看他,若能被古鹤先生的那些学子们瞧见就更好了——她并不害怕流言,若流言坐实了自然更好,那程迟就不得不娶她了。
正喜孜孜的命人寻几件鲜亮春衫出来,冷不防却见傅凝婉幽灵般飘忽而入,傅凝妙倒唬了一跳,拍着胸口道:“大姐你做什么,想吓死人?”
半月不见,她觉得傅凝婉的脸色苍白不少,比自己这个病人更像个病人——说起来花灯会之后就很少见傅凝婉出来,难不成她也病了?可没听人说起呀!
傅凝妙正自嘀咕,就见对方缓缓抚摩那几件光滑绸料,轻声道:“又去见程迟?”
傅凝妙脸上难得显出些红晕来,羞答答道:“哎呀,大姐你真是的,这种话何必说出口?咱们心知肚明不就行了。”
傅凝婉冷笑一声,“你以为迟表哥真会娶你?”
傅凝妙的笑容僵在脸上,难不成这位大姐也想跟她抢男人?不对呀,她不是爱慕那个劳什子世子么?
再不然,就是程夫人向她透露了什么隐秘?
傅凝妙越想越觉得可能,遂拉住傅凝婉的衣袖,撒娇道:“好姐姐,可是太太同你说了什么,你可否指点迷津?”
傅凝婉并不正面回答,只淡淡甩开她的手,“论身份,二妹是嫡出,你不过是庶出,论亲缘,三婶自小在程府长大,关系非同一般,至于你么……你不会真以为程迟当你是亲表妹么?”
傅凝妙不由涨红了脸,她当然知道她娘当初不过是个见不得人的外室,纵使这几年交由程夫人抚养,可到底并非亲生,外头人也不会将她当嫡出女看待,不过……
傅凝妙不服气的道:“那二姐的出身又比我好到哪儿去?”好歹她爹的的确确是傅大老爷,傅凝霜的爹却只是个商户呢!她就不信程家会选傅凝霜而不选她!
傅凝婉睨她一眼,目中微露讥讽,“从前或许还能相较,可自从二妹得皇后召见之后,你以为你二人仍可同日而语么?”
萧皇后再怎么不得宠,她也是母仪天下尊贵无匹的皇后,有了她的青睐,便是出身再平凡的女孩子,也如再塑金身,说一门好亲事的希望自然也更大些——谁不想和宫里攀上交情呢?
傅凝妙死死咬着牙关,目光不可遏制地流露出惶恐来,这会子她已对傅凝婉所言深信不疑,试想若不是程夫人无意吐露了什么,傅凝婉才会巴巴地跑来说这些话——程家势必要跟傅家二房结亲了!傅凝霜那个贱人什么也不用做便可坐拥婚事,而她呢,尽管费了这些努力,却还是落得满盘皆输的下场。
她不甘心。
傅凝婉叹息一声,恍若无意的道:“程表哥与二妹郎才女貌,恰似一双璧人,他们若是成亲,想必京中亦是一桩美谈,何况二妹一向贞静贤淑,程家自是满意无比,想来绝无二话,这女孩子最重要的不就是名声么……”
仿佛一道电光从耳边闪过,傅凝妙灵机一动,名声!对了,只要她坏了傅凝霜的名声,程家自然再不肯要她,那程迟不就是囊中之物了么?
她被这个发现激动得全身颤抖起来。
傅凝婉半点没发觉她的异样,只絮絮道:“下个月便是上巳节,三妹你虽已大好,仍需留神,万勿再着凉受冻,否则这踏青出游的机会怕是得错过了……”
傅凝妙装作恭顺的听着,心里却已打起了主意,她当然不会错过,要说机会,没有比这次最好的了。
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嫁妆莫过于贞洁,她就不信,等傅凝霜褪去那层冰清玉洁的外纱之后,程迟还肯娶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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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上巳节
凝霜对于即将到来的上巳节兴致缺缺,一来她本就不擅长曲水流觞吟诗作对,而她一贯的艳丽装束怕是与诗会上的清雅气氛不大相符,难免被贬为俗气;二来,她最近与程迟少有见面,两人之间其实生分了不少,相处起来难免尴尬,她怕程迟再来找她,当然,他要是不来,凝霜同样丢脸——上巳节是有赠送兰草的习俗的,且多半是对心仪的女子。
她倒是想不去,可程夫人发了话,凝霜也不好推脱,若是以生病为借口——偏赶着傅凝妙的病好了,她却接着病了,一听就是故意。
至于傅凝婉么,她这些日子比以往更加沉默寡言,凝霜本来疑心那夜与萧易成的谈话被其听去,细查情状,又似不然——以傅凝婉的个性,若真怀疑她跟萧易成有私,必定老早就到程夫人那儿闹去了,如今却没听到半点风声。
如此平静自然甚好,只是凝霜总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出于一种纯粹的直觉,仿佛有什么将对自己不利:是萧易成要来提亲,还是程迟打算退亲?两者对她而言都算得噩耗。
哦,后者或许算不上,毕竟她跟程迟就未定过亲。
甘珠见她呆呆托着腮凝望窗外,只当她为了衣裳发愁,遂劝道:“小姐放心吧,以您的姿容,不管什么衣裳都能驾驭的,还怕被她们比下去吗?”
说着便寻了件湖蓝色的马面裙出来,齐肩虚虚一比,赞道:“小姐容貌端正,气质超群,穿这件正好呢!”
凝霜却望着镜子蹙起了眉,她果然不适合这样的颜色,非但压不住过分显眼的五官,穿上去生生显出一种名妓从良的既视感。
果然还是适合自己的最重要,凝霜丢开那件裙装,一转首,就看到角落里搁置的大红灯笼——仍是萧易成送她的那盏。
那日回来,凝霜几番想扔,却总是下不去手,若萧易成别无他想,倒像是辜负人家一番好意;那灯笼也古怪,明明好些天未经擦拭,依旧红得亮眼,跟抹了诛砂一般,像极了萧易成在京中的存在感。
她跟萧易成算合适么?凝霜很不愿意朝这方面设想,却又不得不想,毕竟这世萧易成对她的态度亲近了许多,乐观点看,或许她与他能过上好几年相敬如宾的夫妻生活,可,在那之后呢?纵使世界线发生偏移,一个人的寿数是由上天注定的,难道她注定要落得个鳏寡孤独的下场?
做寡妇再怎么自在,也无非守着牌位过日子,用几十年清苦的生活去换几年的满足,值得么?
凝霜只觉烦恼不已,一想到在外很有可能遇见萧易成,就更令她感到焦躁——那人岂止阴魂不散,现在几乎连梦里都不肯放过她了。
想到自己几回梦见花灯夜上的景况,两人甚至拉起了小手,凝霜便觉面红耳热,她再不肯承认自己对萧易成已经有了爱情的萌芽,只认为那是单纯异性间的吸引——谁叫他长着那样一张好脸,简直造孽。
甘珠的打岔将她从神游中唤醒,“小姐,表少爷来找你。”
凝霜终于冷静下来,“告诉表哥,我更衣之后就出去见他。”
她最终还是没有改变固有的风格,穿着一袭嫩黄绣缠枝莲纹样的锦绣襕衫,简简单单,却又明艳大方。要是程迟不能接受,就由他吧。
程迟见到小姑娘时眼前着实一亮,倒不如每一次见面都能有新的欢喜——正在发育期的女孩子,本就是一天一个样的。
“豆蔻梢头二月初,娉娉袅袅十三馀,二妹果然姝色。”程迟赞道。
凝霜莞尔,“表哥你记性不好,我过年都十六了。”
“哦,是我忘了。”程迟不好意思的摸头,仿佛每次在二妹面前都会显得几分傻气,还好二妹不计较。
两人叙了几句闲话,等出门时,程迟还是委婉地劝说她另外换套装束:并非这身衣裳不好看,只是世人总是从众居多,到时候京中女眷一色青碧,唯独她穿得这样惹眼,难免会被视为暴发户做派。
凝霜笑道:“暴发户就暴发户吧,别人想当还当不了吧。”
毕竟傅三老爷自从与承恩公府达成合作后,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傅家三房也是肉眼可见的变得越来越有钱,凝霜无须打听都知道背地里有多少人在羡慕嫉妒恨。
她乐在其中。
程迟心道表妹年轻,难免有些淘气,日后等成了家,慢慢熏陶总会好的,趁她尚在闺中,让她多高兴几回吧。遂不再多言,径自出去命人备车。
凝霜见到傅凝婉时着实吓了一跳,虽说傅凝婉一向纤瘦,但也不像现在这样吓人,她看上去简直就像骷髅架子了,袖管里更是空空荡荡——都说中国画注重写意,傅凝婉恰如那画一般,徒有其神不见其形了。
许是在她注视下有些窘迫,傅凝婉急促的缩了缩手,往里让道:“二妹来了,快上车吧。”
可惜她笑得不够真诚,因此也就少了几分亲切。
凝霜不以为意。
傅凝妙倒比之前老实了些,见她过来,不但侧身往里谦让,还十分客气的道:“二姐,请上座。”
凝霜正诧异于她何时转了性了,目光一转,就见程迟立在台阶下,目光却悄悄朝帘内张望——敢情傅凝妙是故意在心上人面前扮贤惠的。
凝霜有些好笑,对于傅凝妙的做派倒不十分抵触——她也说不上自己现在对程迟究竟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可是,有什么东西的确渐渐淡了。
马车辘辘向城郊驶去,春回大地,夹道尽是芳草茵茵,垂柳细细,比起花灯会上的喧哗热闹,别是一番清幽雅致气象。
傅凝妙闲极无聊,于是故态复萌,挑剔起凝霜的衣着来,“二姐,咱们都与民同乐,你怎么穿了这样一身华贵的衫子,这样不妥吧?”
眼中不自觉地喷出妒火来,虽说她也颇得傅大老爷钟爱,可大房里连嫡长女傅凝婉日子都过得紧巴巴的,更别提她这个庶出女了;反倒是傅凝霜这种遍身铜臭味的货色倒能享尽荣华,老天真是不公。
凝霜盈盈笑道:“为人处世皆应顺应天然,我喜欢这样穿,这叫从一而终,倒是三妹你时而浓妆艳抹,时而淡妆素裹,总没个定性,不觉得太善变了吗?”
傅凝妙敏感的意识到她在借物喻人,怕是故意说给程迟听的,忙回辩道:“胡说,我可是最专一不过的人了。”
一壁含情脉脉地望向窗外,好叫程迟认识到她有多么“磐石无转移”,可惜程迟昂首阔步目视前方,半点没留意车内在聊些什么,傅凝妙只好媚眼抛给瞎子看。
到了京郊一处庄园,自有里头的管事将马匹拉进去哺喂饲料,停好了车,众人便来到河边一溜平坦草地上,此处早已有京中闺秀们三五成群积聚在一起,或折柳浅笑,或斗草簪花,大约唯有在这日,才能显出罕有的活泼与娇憨来。
傅凝婉早寻了几个要好的女孩子一同吟诗作赋去了,傅凝妙不会作诗,也不好厚着脸皮去凑热闹——她多少有几分少女的矜持,何况当着程迟的面,愈发不能自降身份。
于是她亲亲热热的用手绢垫着坐到凝霜身边来,“二姐你在做什么?”
“吃东西。”凝霜说着就从马车上携带的东西捎下来,那是一个足有三层高的八宝攒心璎珞盒,里头各色干果、糕饼点心、乃至炸鱼炸虾应有尽有。
“二姐厉害。”傅凝妙咋舌不已,她可真舍得下脸面,这么多男人看着,她倒有心思吃东西?也不怕狼吞虎咽被人笑话。
“过奖,我只是习惯准备周全罢了。”凝霜姿势优雅地往嘴里塞了块糕,本就闲得没事做,不垫垫肚子怎么能行,何况这里可没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