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霜选的是那顶大红色的喜帐,一则这样大块的图案容易操作,二来也有模子可寻,用不着她推陈出新,只需照着既有的章程就好。
凝霜将纱帐折成三叠,正小心对着绣架用功,忽听窗外传来轻轻的一声笑,她不禁起了警觉,“谁在那里?”
不会是哪个没眼色的小厮跑进她院里来了吧?那她非禀了老夫人赶出去不可。
正狐疑间,那人却已敏捷的越窗而入,“是我,好久不见。”
凝霜心道明明十天前才见过,怎么搞得跟十年似的?但既然看清是萧易成的面目,她自然不可能再嚷嚷——万一引来人反而不妙。
凝霜故作镇定的道:“世子不在前厅见客,来我这里做什么?”
比起两人私定终身之前,她待萧易成的态度反而生疏许多,自然是为了避嫌。而且她也觉得自己那时候头脑发热,才会轻易答允他的求婚,这会子冷静下来,婚事虽退不掉,可她务必得尽好一个宗妇的本分,爱情是排在名声次要的。
萧易成听到这段心声,眸光微微冷了些,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人便已到了凝霜身侧,轻轻将她的纤腰抱住。
凝霜经这变故陡生,几乎化作石膏像,又不敢嚷嚷,生怕将丫鬟仆妇们引来,只能小声喝道:“你做什么?”
萧易成下巴搁在她肩上,身上那股清淡的香气如影随形一般缠绕着她,他好整以暇玩弄着凝霜鬓边一缕秀发,语气轻佻道:“你说我要做什么?”
凝霜的心跳都快停止,这个登徒子,该不会,该不会……她可不想大着肚子去拜堂,那她这辈子的脸都丢尽了!
萧易成听到她这番奇思妙想,险险笑出声来,这女子脑中究竟装了些什么?他都还没想到深一层呢!
但逗弄未婚妻对他而言无疑是种乐趣,萧易成贴近她耳畔,密密道:“孔圣人都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霜霜莫非没听过?”
这是他第一次唤她的小名,凝霜只觉得耳畔酥酥麻麻的,身子亦忍不住轻轻战栗起来,佯怒道:“女子无才便是德,请恕我才疏学浅,世子爷还请先回去吧,再晚怕是该闹起来了。”
“放心,不会出事的。”萧易成深知这种事由萧夫人出面更容易些,若是他在,保不齐傅家还会百般刁难——好比正式入洞房之前的闹新郎程序。
他贴着凝霜颊侧,将这段精妙的比喻轻轻吐露出去。
凝霜骨子里再怎么现代,可毕竟经过十几年古代生活的熏陶,早已潜移默化受到影响,知道什么话该听、什么话不该听。
她扭头轻轻啐声,“流氓!”避免让萧易成瞧见她脸上的红晕来——因为这种荤段子她连懂都不该懂的。
萧易成只觉得小娇妻十分有趣,有心想再尝尝那两片润泽柔嫩的唇瓣,却也知晓毫无可能——小姑娘必定早有了提防。
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看着绣绷上的针线活注视片刻,问道:“我瞧你女工甚好,能否给我绣个香囊,我那个早旧了。”
说罢,将腰间的荷包拎起给凝霜看,确实色泽暗淡,连接口处都有了些微磨损。
凝霜嘴硬道:“承恩公府莫非连个绣娘都没有么?未免太寒酸了些。”
“可我就喜欢你绣的。”萧易成拉起她十根纤长如玉的手指,整个人几乎贴到她后背上去,“你若是答允这件事,我近段时间就不再来烦你了。”
当然,他没设立一个具体的期限——万一三两天就按捺不住了呢?萧易成可不想自掘坟墓。
凝霜毕竟年轻,未能识别他的话术,当即点头,“那好吧,只你可别急着要,这玩意虽说小巧,其实颇费功夫的。”
“好,我会耐心等你的。”萧易成在她腮颊上轻轻啄了下,还未等凝霜反应过来,便已如乳燕投林一般穿窗而去。
凝霜抚着烧红的脸颊,觉得自己这辈子怕是都不得清净了。
第25章 缘定
程夫人到达花厅时, 傅老太太同萧夫人正有来有往谈笑风生, 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 俨然已成了亲家,程夫人便笑道:“难怪府里这样热闹,原是来了稀客, 老祖宗也不命人知会我一声。”
话里有些隐约嗔怪, 但因着她这番亲切的口吻, 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程夫人说罢福了福身, 自顾自的坐下来。
傅老太太脸上便有些淡淡,“你不是身子不好么?怎么不好生歇着。”
程夫人明眸善睐八面玲珑,“两位老姐姐亲自前来, 媳妇又怎能不出来待客, 岂非有失礼数?老祖宗您说是么?”
和萧夫人一同前来的还有安国公夫人崔氏——崔氏是京中有名的全福人,萧夫人特意请她来保媒,足可见得这次提亲的分量——两人对视一眼, 都觉得南明侯府这位大太太恐怕并非善茬,难怪老太太都惧她三分。
难怪临出发时,成儿会反复叮嘱, 生怕自己误了他的事似的,敢情他也知晓此行未必容易。不过萧夫人执掌公府多年,又同皇后交好,城府自是非同一般,哪怕再不待见程夫人, 她仍是微笑道:“你来得正好,正说起我家那孽障上次遇险,亏得尊夫与三老爷倾力相救,方保住我儿一条性命,因此今日特来道谢。”
程夫人经这一番奉承,舒服得浑身毛孔都熨帖起来,心道或许是她想差了,此事未必没有转圜,便道:“瞧您说的,我家老爷向来心肠仁厚,哪怕路上遇见叫花子都舍不得视而不见,非掏出几个铜子儿不可,何况尊府的公子,那更是非同一般了。”
老太太心道这人越活怎么越蠢了,拿萧世子同乞儿作比,这是抬举还是贬低呢?
萧夫人却不计较,只笑道:“所以我今日不敢空手而来,这两箱银子,还望尊府笑纳。”
老夫人看着仆妇抬上来的白花花的银锭,心道还是承恩公府会做人,这样大的手笔不说,若送些别的古董字画之类,还怕别人不喜,现成的银子却是无人不爱的。
程夫人亦露出喜色,为了好生将傅凝妙打发去庄子上,她赔了不少体己,正愁没路子赚回呢,可巧萧家就送上门了。可见三房跟自己处处一样,程夫人又有些不甘,反正之前的声势已造了,倒不如索性让三房自认倒霉吃这个哑巴亏,趁此机会挑明了也好。
她便盈盈道:“两个大人倒也罢了,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功劳,世子爷能够脱险,多亏婉儿目明心细,又怀着一颗慈悲心肠,这才如雪中送炭一般,也不枉我素日教导她的苦心了。”
老太太听她自吹自擂,直气得眉毛倒竖,这程氏到底有没有一点当家太太的容人之量?人家好端端的前来致谢,你呢,却忙着同自家人争高低轧苗头,这般内斗岂非叫人看了笑话?
只是老太太好面子,又不能当面呵斥,只好干瞪眼。
程夫人说完话,便轻飘飘的喝着茶,似乎要等萧家拿个说法来。
萧夫人并不接茬,反倒莞尔,“说起府里的小姐,我却从未见过,不如将她们叫出来,也好让我和崔姐姐帮着参详参详。”
其实是见过的,只不过那回皇后宫中隔着帷帐,二女并不知情。
崔氏笑道:“两位小姐正当芳龄,听闻俱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就连我都有些好奇呢。”
程夫人愈发心喜,暗道这不正是机会么?可见连萧家也还没拿定主意该选哪个呢。
她不敢马虎,抖擞精神就命人去后院传话,不料傅凝婉称是身子不爽已经睡了,三请四接也不肯来,程夫人只好暗骂烂泥扶不上墙——这时候自矜身份做什么,蠢得要命!
凝霜原也打算推脱,可想着迟早得见的,早死早超生,故而还是大着胆子前来,见面便娇怯怯地向萧、崔二位都行了礼。
崔氏头一回见到这样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欢喜得不知所以,竟慷慨解囊从发上拔下一枚珠钗送给她,外加两枚小巧玲珑的金锞子。
凝霜红着脸接过,道了谢,又至萧夫人跟前。
萧夫人似乎早有准备,也没说什么,只笑着朝她点点头。
凝霜悄悄打量这位婆母,只觉她凤目威严,脸上的气度却是和蔼可亲,心中恐惧不由打消大半——萧夫人或许是个很厉害的角色,但,那只对于外人,对亲人似乎是很好的。
目前看来,她半只脚已踏入亲人的行列。
正胡思乱想间,凝霜忽觉腕上一凉,却是萧夫人不知何时将一枚沁着玉色的洁白镯子套到她手上,她认得,正是萧易成耍赖久久没还给她的那枚。
敢情他还记着那番话哩,凝霜心里不由甜丝丝的。
程夫人不知镯子的来历,却一眼认得不过是旧货,心道莫非萧家想给一个下马威?那可再好不过了!
她决定推波助澜,假意为自家侄女儿鸣不平,“萧姐姐,这玉色看来不似全新,莫非是那等养久了的古玉?”
是个人都听得出她话中的幸灾乐祸意味,的确有一种玉质是愈养愈温润的,但,没人会拿这样的东西来当见面礼。萧夫人专程来送旧物,不是故意给傅家三房没脸么?
孰知萧夫人却微微一笑,“妹妹好见识,但这件事你却弄错了,本就是二姑娘的东西,何谈相送?不过是先前偶然被犬子拾到,犬子托我转还回去罢了。”
说着便拉着凝霜的手,温和而诚挚的道:“阿成说,他还未亲自谢过你救命之恩,因此今日特意托我来说这些话,还请你莫要怪他失礼。”
至于萧易成为何亲自不来,那自然是因为两家正要说亲,他不宜露面。
凝霜羞答答的垂头,心道萧易成其实已偷偷溜去后院了哩,不知萧夫人怎么会觉得他老实的?这大概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程夫人看着两人一见如故,自个儿已然呆若木鸡,她正要出言质问,老太太却已轻咳一声,“老大家的,算了吧。”
在她看来,无论是傅家大房还是三房得了体面都不要紧,程夫人这样刨根究底,只会让别人觉得傅家不识好歹。
程夫人当然不肯听那老货的,目光如火一般,“萧姐姐,您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救命之恩?”
崔氏心道这莫不是聋子,说得这样清楚了,还装成听不见。
她正要出来圆场,萧夫人却已摆摆手,淡淡道:“自然说的是二姑娘对成儿的救命之恩,否则我今日为何来提亲?”
程夫人如遭雷击,她再顾不得什么体面,急遽道:“就因为一枚镯子吗,谁知道二丫头几时同令公子勾搭上的,要说信物,婉儿还从皇后那里……”
话音戛然而止。
老太太因她言辞不善,本待出言相劝,这会子见她呆若木鸡的模样,便知什么也不用说了,她叹息道:“老大家的,你还不明白么?皇后娘娘何等聪慧,岂是你能糊弄过去的?算了吧,是你的就该是你的,不是你的,你千方百计也夺不走,事到如今,你还执拗什么呢?”
原来如此,早在婉儿进宫那日,她们傅家大房的脸面便已成了摆设,萧皇后只用一枚鎏金嵌玉的镯子就试出了所有底细,亏她还沾沾自喜,做了好几月的美梦,不知有多少人背地里笑话她呢!
程夫人只觉脸上火辣辣的烧,心中更是羞愤难言,难怪婉儿今日怎么也不肯出来见客,敢情她也怕人拆穿,这死丫头!
萧夫人怜悯地看这妇人一眼,“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程夫人,事到如今,你就成全成儿跟二姑娘的婚事吧。”
这种同情的眼色更令她生不如死,好像她多么可怜似的,不行,她不能沦为人家的笑柄,程夫人心中,一个念头渐渐明晰起来。她微微肃身,镇定自若地微笑道:“还有一件事,萧姐姐想必不曾知道。”
萧夫人蹙眉看着她。
老太太暗道不好,这贱妇摆明了想把三房的名声也拖下水,好叫二丫头的婚事泡汤——天底下怎会有这种人?自己不好过,竟也不叫别人好过。
老太太暗骂两声,正要出言呵斥,无奈程夫人口快如刀,又尖又利的道:“正是在上巳节那日,二丫头独自从城郊回来,险些叫一伙强人掳去,萧姐姐,这件事你可有听说?”
老太太微微阖目,心道这下是完了,本来一切遮掩得好便可当成无事发生,那贱妇偏偏要捅出来,还嚷嚷得众人皆知,二丫头纵使立身清白,如今亦如美玉沾上了污点,终究不那么圆满。
程夫人得意地环顾四周,她就不信,哪个婆母会愿意要一个险些失了贞洁的儿媳妇;三房不是喜欢同她作对么?如今便该叫他们知道,得罪了她,后果只有死路一条。
然则出乎程氏意料的是,萧夫人脸上并未呈现多少震惊之色,她反而轻轻将凝霜搂入怀里,抚着她的背柔声道:“好孩子,如此说来,阿成那日救下的女子正是你?这可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八辈子都修不来的缘分呐!”
崔氏原本愣愣听着,这会子便喜笑颜开,“哎呀这可真是巧了,二小姐救过世子爷,世子爷机缘巧合下又救了二小姐,难怪人都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依我瞧呀,两人可不正是天生一对么!”
老太太也终于放心,含笑道:“这话很是,断不会有错的。”
满室的喧嚣中,唯独程夫人呆呆站立,仿佛还未消化眼前其乐融融的景象。她忽觉喉头腥甜,一口血蓦地喷出,整个人亦软软地栽倒下去。
第26章 狗粮
众人唬了一跳。
老太太有些不乐意, 起先还以为大儿媳妇冷不防来这出是在装病, 直至命人上前在人中处死命掐了两下, 程夫人只是不醒,这才相信她真晕倒了——想是急怒攻心。
当务之急自是请大夫诊治,萧、崔二位眼看傅家要乱一阵子, 自是不便久留, 便相继起身告辞。
老太太有些讪讪, “那么二丫头的婚事……”
大房闹出这种丑事, 连她都觉得面上无光, 外人心里指不定怎么笑话呢。
萧夫人温言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改日我就命人将聘礼抬过来, 还请老太太做主将二姑娘的生辰八字写与我, 好拿去请普陀寺的高僧合一合。”
老太太这才吃了定心丸,只要婚事不受影响就好,一面忙忙地布置下去, 又着人请最好的大夫来看程氏——虽说程夫人只是凝霜的伯娘,她死了用不着守孝,可若府里这当口闹出丧事, 终究也不够圆满。
凝霜也就心安理得的继续绣嫁妆,她对程夫人本就无多少感情,自然懒得前去伺候汤药,再说,程夫人还有她那个宝贝女儿傅凝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