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了一支蜡烛,取了纸笔来,将记忆里头这几年的大事一一记了下来。
谢杳一面咬着下唇,一面写着,落到纸面上才发觉早几年的她竟没记得多少——也兴许是那时候她无心于朝堂之事,并未留意。
记完了这些,她又理了理一些还算熟知的朝臣,全然做完时,天边已露出一线鱼肚白。
谢杳躺在榻上,琢磨着该如何顺理成章地接触到政务——前世她是借了东宫的势,如今显然行不通了。
还未思量出个所以然,谢杳先是体会到了她对这副身子过分压榨的后果——第二日晌午她一醒,嗓子便哑得说不出话来。等她全然调养好,谢夫人有喜的喜讯已传了满府。
这日一大早,谢杳被前前后后打扮了一番,塞进了马车里——镇国公夫人在她病中来瞧过两回,谢府怕过了病气,拦着未曾叫谢杳露面。
她这一场不过是寻常风寒罢了,能劳动国公夫人如此费心,谢永心里虽犯着嘀咕,但也不好不识抬举,正预备着挑个时间备上厚礼领谢杳去登门拜谢,没成想仍是国公夫人快了一步。
国公夫人在自家府中摆了宴,请的便是京城里有名有姓的人家府中未出阁的女儿——这显然是要引荐谢杳的意思。
彼时谢夫人盯着那烫着金边的请帖瞧了半天,又仔细瞧了瞧自家姑娘,陷入了沉思。于谢杳而言,这本是好机缘,只是镇国公处境微妙,为人母的免不了还是担心。
谢杳本人倒是自在得多,无论是镇国公府还是沈夫人,她都是熟透了的。再者,所宴请的这些个官家小姐,大多同她这时候差不多年纪——不过一群孩子罢了,何况她那怕人的毛病再怎么说,也比上一世好些了。
因着两家邻近,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马车便到了。谢盈前些日子也染了风寒,不过好得比谢杳慢一些,这回便没跟来。
沈夫人身边伺候的丫鬟早早在门口相候,见打了帘子出来的是谢杳,便迎了上去,举止间不卑不亢,却也热络周到,引着谢杳往里进。
“夫人,谢家小姐到了。”丫鬟领着谢杳步入后厅,便去了沈夫人身后候着。谢杳来得不算早,厅中的小姑娘们个个儿笑语欢颜,本好不热闹,谢杳这一进,却陡然安静下来。
她今日一身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本是不大适合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家难免撑不起这衣裳的气场来,显得老成。可谢杳往那儿一站,被衬得平添了三分贵气,抬眼间凤眸一挑,仿佛天生便尽是雍容。
谢杳刚见了礼,便被沈夫人亲拉着,坐到了她身边儿。沈夫人见她手腕上仍戴着前几日自己所赠的玉镯,笑意愈盛,“你这孩子,病这一场清减了不少,可好好调养了?”
谢杳被握着手,能清晰感受到沈夫人手上曾握剑磨出的茧,她一双手宽厚温暖,谢杳一时舍不得松,将脑海中前世沈夫人逝世那些回荡不休的画面硬择出去,压住心头酸涩,带着笑一一应答。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不觉便多说了一阵儿,直到下面一小姑娘开口玩笑道:“国公夫人当真是偏爱谢家妹妹,妹妹一来,这话都紧着她说,我们这些个有心作陪可都插不上空。”
沈夫人一笑,“数你嘴巧。往后你们一道儿,可要多关照你谢家妹妹些。”
那小姑娘笑吟吟应下,沈夫人向谢杳一一介绍过一遍去,头一位便是方才说话这个,名唤於春雪,年方十三。
乍一提及这名字,谢杳是有点印象的,只是当年两人并未深交,她对於春雪的了解还不比对於家了解得多。
江南於家,乃是富甲一方的大户。早年于江南经商起家,后虽进了京,於家的根也还是扎在江南一带,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族。
这一圈儿小姑娘互相认下来,时辰也不早了,便开了宴。
谢杳默默夹了一筷子辣炒鹌鹑放到嘴里,莫名觉着那於春雪看自己的眼神有些敌意。因着有沈夫人这层关系,旁的小姐们纵使只是装装样子,也个个儿对谢杳热络得不得了。唯独於春雪……谢杳仔细回味了回味她的眼神,分明是不屑得很,装都装得十分不走心。
谢杳今日本就是主角,各色眼神都往她身上飘,饶是如此她还注意得到於春雪,可见她的敌意着实不轻。宴席过了一半,谢杳被打量得浑身不自在,寻了个借口暂离了一会儿。
她估摸着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正是心浮气躁的时候,便刻意放缓了步子,果真被人从后面追上。
於春雪十分不客气地直呼了谢杳一声,而后道:“站住!”
谢杳也果真站住了,笑盈盈地回头看她。
於春雪被这一笑先磨掉了一半的火气,哼哼唧唧道:“一瞧你便是娇生惯养的……怎么会欢喜你这种?”
谢杳方才也郁闷着,照常理说,这是她们第一回 碰面,即便不喜,也没来由有这么大的敌意。这时听了她这含糊一句话,皱了皱眉,难不成是因着沈辞?这个念头不过一转,谢杳唇边笑意陡然冷了下来。
没成想於春雪瞥了一眼她手上玉镯,咬牙切齿地接着道:“镇国公夫人可是疆场下来的,女中巾帼,我便想不通了,夫人怎么会独独高看你一眼?”
谢杳一愣,突然有些质疑自己先前对十二三岁时心境的揣测——这种醋是算什么的?还是说这堂堂於家小姐心眼比常人要小一圈?
於春雪本就气不顺,从谢杳的眼神里莫名读出几分不可理喻的讶异来,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竟是直接动了手——且那架势瞧着像是练家子。
谢杳见势不妙,快步往后退,可又哪能与习武之人的速度相比,不过眨眼间,於春雪便到了她面前。
就在谢杳认命地一闭眼前,鸦青色衣角闪过,沈辞屈指在於春雪攻过来的手臂上一点,於春雪登时卸了力道,身形一滞摔在地上。
而沈辞半搂着谢杳一掠身,松开手时谢杳已在五步开外。
沈辞紧锁着眉头,问谢杳道:“可有伤到?”
谢杳看他眉间染上两分熟悉的戾色,浑身一激灵,忙不迭摇了摇头,“於家姊姊就是同我开个玩笑,你别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沈辞:我是那种容易暴躁的人么?
谢杳:突然想起来我好像还没正儿八经送过阿辞东西。改明儿我叫人打一面镜子,送给阿辞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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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教坊
那边於春雪从地上起身,摔这一下倒是冷静下来,自知理亏,低着头挪过来,先向沈辞见了礼,“请世子殿下安。”而后便向谢杳告罪。
谢杳正要开口,却被沈辞往身后一护,只听得沈辞冷然道:“若非看在你是女儿身的份上,绝不会是摔一下这般轻巧。自个儿的胳膊管不住,不如我替你卸下来?”
於春雪更不敢出声,只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
沈辞的手被身后的小姑娘偷偷捏了捏,方敛了脾气,只道:“你挑个日子,亲去谢府上告罪,此事便了了。”
於春雪惨白着脸应了是,便先告了退。
等到於春雪走远了,谢杳踮起脚按了按沈辞的眉心,“你看你,这么点小事都要生气,这样下去脾气会越来越差的。”
“小事?”沈辞挑眉看她,还带着怒气,“若不是方才我回来得及时,以你的身量,得结结实实吃一顿亏。”
谢杳揪着他衣角摇了摇,哄闹情绪的小孩儿一般道:“我知道我知道,阿辞最好了,阿辞若是能再温柔一些,脾气再好一些,就更好了。”
沈辞一下被顺下毛去,谢杳一面在心里感叹果真年少时的沈辞要好哄得多,一面问了两句於春雪。
於春雪是於家四小姐,正房嫡出,一副样貌生得也讨喜,府上自然格外放纵些——偏生於春雪是个不爱红装爱武装的,自幼将镇国公夫人奉为信仰,沈家甫一回京,她便日日来镇国公府守着,好容易见着了沈夫人。
京城长大的小姐少有她这般的,且她眼高于顶,对这些个娇滴滴的官家小姐向来不屑一顾,自认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不过于武学上,她倒确实有些天赋,沈夫人也因此对她格外关照一些。
谢杳总算是明白她的敌意从何而来了——自己视为信仰的沈夫人偏偏对自己瞧不起的人另眼相看,委实是要心理不平衡的。
沈辞将人送回了席上,叮嘱了不准她再独自一人乱跑,这才放下心来去做自己的事儿。
宴席后半程确是没再生什么事端,谢杳回府后将於春雪这档子事告与了谢夫人,本是想着提前知会一声,於家哪日当真上门了,谢夫人也好早作准备。
没成想谢夫人听了若有所思,摩挲着手中茶盏,“杳杳,你外祖家亦是行商起家,才在京城站稳了脚跟。”
谢杳点了点头,这她是知晓的。不过略一寻思,便明白了两分,“可是外祖家同於家还有些交情?”
“交情谈不上,生意场上多少有些来往。”谢夫人将茶盏放到案上,“当年我仍是陆家待字闺中的小姐,结识了略长我几岁的於家大夫人,商贾之家没那么多的规矩,不过是性情合得来,也便走得近一些。”
“后来因着一桩单子,两家明里暗里相争,我同她也为此吵了一架。年少气盛,说是老死不相往来,自那后也确是再未来往过。这一晃,也近二十年了。”
谢杳摸了摸鼻子,“本也是小事,早知如此大可不必让於春雪登门的。”
谢夫人摆了摆手,“毕竟是世子发话,於家这一趟是非来不可的。再说,世子这也是为了给你找面子。”
不过隔了一日,谢府上便收到了拜帖,正是於家的。
於家大夫人亲领着於春雪登门,该尽的礼数都尽了,便留下来喝茶。厅里谢杳与於春雪面面相觑,皆是察觉出了两家母亲微笑着的面孔下仿佛凝固的空气。
许是两位夫人也正嫌自家孩子碍事,道是不打不相识,让谢杳与於春雪到后园中去玩儿。
两人如蒙大赦,从厅中出来皆是松了一口气,又互相瞥了一眼,颇为默契地各自往旁边挪了一步。
谢杳在前头领着她往后园走,於春雪一边磨蹭着跟上,一边道:“你莫要以为有世子替你撑腰,我便怕了你。”
谢杳头也没回,只“嗯”了一声。
於春雪提起裙角,快步追上她,“我向来看不惯你这种,”她找了找合适的词儿,“矫揉造作的人。”
谢杳终于掀了掀眼皮,“嗯。”
於春雪仿佛一拳打在棉花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末了只忿忿哼了一声。
而后无论她说什么,谢杳不外乎就是“嗯”,“你说的是”和“对”,杜绝了一切能吵起来的可能性。
谢杳看着於春雪那气得直跳脚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莫名心情大好。两人都心道是总归日后也见不了几次,忍忍便过去了。
然世事大多难料。
谢夫人同於夫人这隔了近二十年的一面见完,竟是冰释前嫌,全然只把那句老死不相往来当做是气话。而这一来,谢杳同於春雪隔三差五便要见上一面,且要在两家夫人殷切的目光中,为了不拂了母亲面子,强装作姐妹情深。
这日里於家大夫人又携女来访,说是城东新开了一家首饰铺,叫於春雪带她谢家妹妹去打两套首饰。
於春雪亲亲热热扶着谢杳进了马车,而车帘放下来那一瞬,两人便心照不宣地各自坐在一头。
马车行着,谢杳掀起一角帘子来看,谁知掀得正是时候,外头那透着浓重脂粉气味的楼阁即便是大白日里也热闹得紧。
於春雪见状凉凉开口:“你可是朝臣之女,那种地方少看。”
谢杳自然知道那是何地的,但十二岁的谢杳却不该知道,不过她如今装傻充愣已是娴熟至极,当即便问道:“什么地方?”
於春雪好容易在她面前找到了一点存在感,矜傲地一扬下巴,“迎云阁,那可是京城里最负盛名的秦楼楚馆。”
谢杳含笑看着她,不是很理解她突如其来的矜傲是缘何而起,又是如何以这神色同她介绍歌舞之所。
然於春雪却会错了意,只当谢杳这表情是对她所言不以为意,便又道:“实则这京城里头,最为出彩的并非是迎云阁,而当属教坊司。”
教坊司三字陡然勾起了谢杳的记忆。她记得上一世,她与沈辞的第一夜晨起时,便听得有人回禀,说这教坊司是穆家所设,目的是探听朝中重臣。
於春雪压低了声音,“教坊司中的女子,有些是犯了刑律的朝臣家眷,有些是打小便养在里头的,还有些是按着京城里地位显赫之人的喜好特意寻来的。”於春雪面上似是有些不忍,顿了顿才接着道:“她们便是被□□出来,送到买家府上作妾的。且传闻教坊司出身的女子终身为奴,这一世都无甚翻身的机会。”
谢杳沉吟片刻,试探问道:“那你可知,教坊司背后之人是谁?”
於春雪摇了摇头,“最初教坊司只是用来处置那些罪臣家眷的,只是不知何时开始,演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背后之人还当真未听说过。不过教坊司牟的可是暴利,纳的商税也极高,背后之人定是有权有势的罢。”
谢杳默然,只点了点头。
於春雪一挑眉,“你对这个怎的如此感兴趣?”
谢杳眼瞧着颇实诚道:“我见识短。”
於春雪又是被一噎,好在这时那首饰铺也到了,两人便下了马车。
东市正是京城里头最热闹的,出名的吃食数都数不过来,挑了一阵儿首饰,闻到熏香都遮不住的香味儿一阵阵飘进来,两人登时便觉饿了,径直逛了起吃的来。
正巧不远处便有一家做梅花烙的,恰是谢杳喜欢的那一口,谢杳刚拿到手上,便打开油纸,咬了一口,外皮酥脆,甜而不腻,只一口便有梅花馅儿的清香溢出来。
正在这时,只听得不远处於春雪惊恐的一声“谢杳,闪开—”,因着太急都喊破了音。谢杳只来得及回过身去,看见一匹惊马眨眼间便在自己身前,马上那人拼力扯住缰绳,马蹄高高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