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安心头一动:“先生?”
“正是谢小公子。”静竹并不明白定安心中所想,将一红漆提盒取来,“谢公子这两日有事不在宫中,但也记挂着殿下,有的没的托人从外面带回些小玩意儿。殿下看看,可有喜欢的?”
定安望着那些零散的小玩物,有泥塑的小人儿,描着花鸟纹的陶勋,还有风葫芦九连环一应之物,大约是想哄她开心点。
定安随手碰了碰那些东西,这才想起自己病倒前是谢司白将她带回来的。她微微失神:“先生怎么知道我在那里?”
她话
跳得太远,静竹住了声,一时没反应过来。
“先生知道我去了玉阳宫?”定安又问。
静竹一直有意避及谈到这事,冷不防定安先提出来,她慌了神,支支吾吾的,不知该怎么应对。
定安却并不在意她的回答,她收回视线,转而望向雕花长窗上的棂花纹,从前的那些事突然间她似乎全都明白了。定安喃喃道:“母妃当初叫我去寻先生……会不会早就料到了有这一日。”
静竹一愣:“殿下?”
定安没有回应,只是道:“我想见先生。”
“可是……”
“我必须要见到他。”定安抬眼,眸中清寂,“有些事,或许只有先生才能告诉我。”
静竹被她眼中的坚定所震撼到,她还从来没见过小殿下这副模样。沉默半晌,她只能是应了句:“好。”
静竹派人去了景轩门,不久即得了信。定安尚在病中,不过入了夏,再凉凉不到哪里去,只给她穿了件月白底子宝蓝镶边的薄披风。定安怏怏无力,仅由着静竹引路,一路沉默,不大爱讲话。
谢司白并不在青云轩,定安头一次比他来得早。她坐在花厅中,春日替她看茶。定安心不在焉,糯糯道了声谢。春日走后,她就默默盯着墙上的一副字帖看着,那是先生的手笔,她自是认的。
就这样不知看了多久,庑廊外终于有了动静。定安起身回头。已至掌灯时分,月色如练,清泠泠的,比宫灯还要亮眼,从雕花长窗一直照进了中堂。屋子里暑气渐渐重了,放冰釜还不到时候,只系起了帘子,月光便再无遮拦地落在厅中。
定安望向不远处的谢司白,他穿着件织金云纹白衣,长身玉立,月色之中尤为的清冷而与世隔绝,直叫人担心这画里的人,一眨眼的功夫就要消失了。
“先生。”
谢司白站在原地,没有再往前走一步。秋韵剔了剔灯芯,向定安见礼后即是退下。
一时只剩下谢司白和定安两个人在。
“你好些了?”谢司白问,语中平波无澜,就好像这只是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没有前因,没有后果。
定安没有说话,仅是点了点头。
谢司白却是看出她的心神不宁,话里明见着不真切,心下明白她
有事而来。
谢司白踏足厅里,月光陡然一转从他身上而过,留在了外面。
“坐罢,同我不必拘礼。”
定安不动。谢司白看她一眼:“有什么话直说吧。”
“先生……”许是在病中,定安说这话有些喉咙发干,有些艰涩,“先生一早就清楚我母妃从前的事,对不对?”
正因如此,谢司白与她见面时,才会三番两次隐晦地提及过往。陈妃当年盛宠,永平帝千金博得佳人一笑,还有快雪时晴帖。细细想来都是谢司白告给她的。
谢司白并不否认:“对。”
“母妃曾说……她同您有旧恩,是怎样的旧恩?”
谢司白不说话了。他抬眸,一派的风轻云淡:“这对帝姬来说,很重要吗?”
定安不见退让:“很重要。”
谢司白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稍敛起袖子,定安先前的那盏茶早凉了,他替她重新斟过一盏。
“先生。”
“昔年教坊司,陈妃娘娘救我一命。”谢司白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目光只专注在青花纹的茶盏上,语气淡漠得如同再说旁人的事。
“……教坊司?”
定安年纪还小,尚不能完全理解,但也清楚往日宴上的舞姬乐手皆来自教坊司,那里全是女子。
“先生怎么会……”
谢司白垂眸,并无言语。定安见他这副神情,后知后觉是个忌讳,慌忙住了口。
“抱歉……”
“你猜得没错。”谢司白没有抬头,只是打断她,“我不仅清楚,还置身其中。”
“置身其中?”定安一僵,“我母妃的事?”
“你母妃只是其中的一环,并非全局。”谢司白不疾不徐接着道,“皇上骗了陈妃不假,他要的不单是陈家的支持,而是一早做打算,要在上位后清洗其余几家势力。”
定安愣愣的,她困在宫中,到底见识浅,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是非曲折。
谢司白这时才抬头,他看着定安,眸中清明:“先帝时外戚乱国,后有世家分庭抗礼,声势渐渐壮大,在民间的声望亦是高过皇族。功高震主,这是君王最不能容忍的。你母妃在的陈家正是其中之一。”说着他略一停顿,收回了目光,“当时陈妃娘娘恩宠盛极,你父皇不见得完全没有
过真心,你母妃并非输在情爱,而是输在了身份。”
情浓时她的身份是将心上人送上高位的利器,情淡后,却成了一剂毒药,她就这样吃了这么些年。
定安没了气力,俨然垮了一样:“原来如此……”
周嫔到底是居于一隅,眼界有限,这些事她也只能看到一二,并不完全悉知内情。谢司白说完这些,定安才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从前的恩恩怨怨,鲜明如昨日。
静默片刻,定安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吗?”
谢司白自来时就这一副模样,置身事外一般,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直到定安问了这一句,他才神色微动,看向定安时眸中隐有波澜:“为何这么问?”
定安没有回答,自顾自道:“先生可是……白家的人?”
谢司白终于有了些反应,他微蹙下眉头,看着定安的眼神稍有些冷冽。定安心知自己猜对了。她其实并不清楚这些,不过是从周嫔那里听来一个白家,直觉而已。
“我从前姓白。”良久谢司白先敛回视线,重又变得刀枪不入,悲喜不明,“不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定安见状不再多言。
谢司白看她一眼,声音平静:“要问的都问完了?”
定安摇了摇头,相比于刚来的时候,她更要坚毅不少:“我还有一事。”
“什么?”
“先生苦心为我谋划多时,悉心提点教化,许是一开始就另有目的吧?”
定安说得不卑不亢,并不因此徒生芥蒂。
谢司白不禁对她又高看几分,他微眯了下眼:“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你,可还记得你是怎么答的?”
曾几何时在青云轩,谢司白确实问过她“那你可知我为何要帮你”一语。
定安点头:“……当时我说‘先生帮我,是要我帮你’。我还记得。”
“对。”谢司白看着她,“我要你帮我,也只有你能帮我。”
定安微微一愣。
“宫外我自来不缺人手。”谢司白道,“隐患在宫内,唯独这里我插不了手,所以需要一个人代为周旋。”
“我是最合适的,对不对?”陈妃去了,她在宫中无依无靠,是帝姬,又是陈家的人,方方面面来说,都再合适不过
。
谢司白并不隐瞒自己的心思,轻轻嗯了一声。
“原来先生是要我做你手里的一柄剑。”所以才这样费心栽培她。
“算是。”谢司白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骗你,就算到了今天,选择仍然在你自己手上。你但凡还有半点于心不忍,不愿走上这一步路,不如就趁此做个了断,你仍做回你的帝姬去,从前种种,一概不作数。”
定安怔怔。
“开弓没有回头箭。”谢司白神色淡漠,“你仔仔细细想清楚。”
定安静默不语,片刻她才起身,向着谢司白恭恭敬敬行过大礼:“母妃的仇,我不得不报。”
谢司白问:“想好了?”
定安不觉越过谢司白肩头看向院外,月光沉沉浮浮,横斜庭院里,映得地上水光斑驳。
“想好了。”她道。
当夜,又是下过一场大雨。那是夏至前的最后一场,滂泼着几乎淹了半座宫城。院中的泡桐彻底过了花期,紫白的花朵零零碎碎落满一地,顺着水流,终于是不知飘向了何处。
仅三月后,河内遭大灾,京中下发赈灾粮,时年十一月,将近年关,又遭逢雪灾。在国师谢赞代为持礼下,永平帝下罪己诏,正式改年号为建明。
同年,周嫔病死玉阳宫,无人问津。
卷一完
第30章 、30
卷二风波起
*
建明五年夏, 六月当头的时节, 天气热得发闷。
邵太后靠在一鸦青织金绣云纹引枕上,身边立着两个穿宫装的小宫女, 一左一右地轻轻打着扇。太后前不久才从普济寺祈福回宫, 路上紧赶慢赶,由着周遭各府衙调度冰用, 就这样还是热着了,一连几天病恹恹的有气无力。
定安坐在邵太后塌下矮椅上,同她念着手里的经文。太后如今越发上了年纪, 旁的事一概不理, 只一心礼佛。定安跟在她身边这样久,也是深习佛法。闲时太后最喜欢这样听她诵经, 常常听着听着就是一个下午。
定安正讲到心不染一法那段,外头有人打起了悬在门边的天青明纱帐子, 塌上的太后抬了抬眼皮,瞥见是习秋。习秋手里还托着个景泰蓝的陶瓮,她进了里面, 将瓮放下, 身后宫女端着托盏上前来,习秋这才揭开瓮盖,从中舀了碗粥羹。
定安听到声响, 停了诵经。习秋托着那粥羹过来:“这是小厨房新送过来的,娘娘不如尝几口?”
太后嫌恶地蹙了下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几日着实没胃口, 闻了那些粥的羹的,只觉着反胃恶心。”
她自回来就落了这病,太医署的方子吃了几副,不见多好,这些天几乎没怎么进食。
习秋道:“娘娘还没听我把这话说完,这粥羹用的是桂花和银耳,又是用冰块降凉了才送来的,清爽可口,很是开胃。娘娘尝一尝就知这好处了。”
她这么一说,邵太后来了些兴致:“用桂花入了银耳羹?这法子听着新奇。”
习秋与定安默契地相视一笑。定安起了身,给习秋腾出空位来。宫女扶着太后坐起身来,习秋服侍着她用过几口,见邵太后没再说什么,因笑道:“娘娘觉着可还行?这当头倒不要我拿走了。”
邵太后笑着觑她一眼:“都这一把年纪了,讲话还这么滑头。行行行,本宫就夸一夸你费心了,找了这好玩意儿来。”
习秋又笑了:“娘娘可夸错人了,这法子可不是奴婢想出来的。”
邵太后奇道:“不是你又是谁?总不会是你逮着那个小宫女硬要人家出的主意。”
她话
一出,旁边两个小宫女俱是抿嘴低头,定安眼中也隐有了笑意。这缘由还是在普济寺的时候,习秋见寺中素斋做得好,太后爱吃,走前专门去问灶上的大和尚要了食谱。太后听了这一说,又气又笑:“旁人来寺中斋戒祈福,都为着佛理,独你一个是打着人家膳食的主意。可真叫我怎么说你好。”
习秋知邵太后在调侃自己,也不介意当着小宫女的面当了笑料,只摇了摇头,笑说:“娘娘这就猜不对了。这法子是十六殿下说给我的,她见娘娘几日不进膳,是急坏了的,不知从哪儿得了这么个宝贝,就让奴婢试着给娘娘做一做,到不想还真合了娘娘胃口。”
邵太后倒是没想见,她看着后面的定安,甚感安慰。这几年定安时时跟在她身边,感情深了,渐渐是连熙宁都比不上的。熙宁她还有着皇后皇上那两处,定安却只有太后,亲疏因而生了分别。
邵太后道:“好孩子,你费心了。这话也不早点说,若说了我是看在你的份上也要尝一尝的。”
习秋道:“这可不是。谁不知道娘娘最疼殿下,若知道有这个缘故,就算不爱吃定也是要硬吃下半盏。奴婢觉得这是个好办法,正该治一治您这食不下咽的毛病,倒是殿下不愿屈着您,因而才向奴婢叮嘱了,不许提她这一茬。”
邵太后被她逗得直发笑:“听听这话,这些年我是宠你宠过头了,也不知吃了你多少算计。”说着,又看向定安,“旁人都是有一宗巧要讨一百宗的好,你这孩子做了好事倒还不许人声张了。”
定安掩上书卷,也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我哪有您讲得那样好,不过是害怕皇祖母不喜欢,害怕怪罪我头上,才不让姑姑说的。若是皇祖母喜欢了,我自也是要邀功的。您瞧,您现下是爱极了的,我可不就要来讨赏了。”
邵太后听着她打趣的话,愈加失笑:“你们这一个个的巧舌如簧,不清楚的还以为我养了戏班子,整日里只听着你们逗笑就罢了。”
这样说着闲话,邵太后将将也用下半碗的桂花银耳粥。她挥挥手,不想吃了。习秋放下碗盏,让人端了茶盏来给太后漱口,边说道:“这是一道,那里还有一道,娘
娘可要尝尝?”
太后慢悠悠用帕子擦了擦嘴角:“还有一道什么的?”
习秋不直说,卖了个关子:“娘娘见了就知道了。”
身后的小宫女又端了个粉蓝官窑的瓷盅,揭了盖子,香气扑鼻而来。
习秋道:“这叫酸笋鸡皮汤,宫里是不做这东西的,奴婢私下觉着娘娘吃甜的吃腻了,喝一碗汤汤水水,倒也解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