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害怕,也在慌张,这双眼睛清晰地传递出他的心绪。
任谁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心境都不会是平淡无奇,时于归立马用空余的右手拍了拍顾明朝抓住自己的手,对着眨眨眼故作玩笑地说道:“是不是被吓到了,没事的,而且我也不是毫无防备的,你看……”
她掀起衣袖露出里面的黄金甲,笑得畅快地说道:“不会有事的,我都保护着……”
“对不起。”他伸手轻轻擦了擦时于归渗出血迹的脸颊,看着她因为刺痛微微皱起的眉,那抹红色血迹被白皙娇嫩的脸上映照得更加刺眼,像是一把剑狠狠捅向自己心中,视之可怕,触之疼痛。
他明明早已从谢书群那边知道乐浪公主的事情,也知道当时长安县东面那具无名尸体极有可能就是乐浪公主杀的,可见这个高丽句公主不像表面一般柔软可欺。
她是一把还未出鞘的刀,一旦出鞘必定见血,是一个不安风的因子,可他一直觉得这把被谢王两家支配的宝剑还未到出鞘的时机,所以拖延至今未对他人陷落半分,直到今天他在太子那边听到公主去找了乐浪公主,这才主动交代这些事情,索性来得还算及时,只是当时看到公主被击飞的身影还是下意识呼吸骤停。
若是来迟半步又该如何是好。
他心里疼痛之际,负有千金之重的巨石拉着他直入深渊,可握住时于归的手又轻柔之际,生怕抓疼她。
时于归笑容一僵,傻傻地看着顾明朝,面露迷茫之色。
“说过不会有下一次的,是我失言了。对不起。”他神情是那般痛苦,动作又是这般轻容抚摸着她的脸颊,眉心簇起,眼底似火光在跳动,懊悔与责备在心里酝酿成巨大风暴。
时于归只觉得这话耳熟,愣了一会尚在不知所措间,突然想起当初顾老侯爷的青龙长/枪被顾闻岳送给杨家做投名状的时候,她为了从杨坚手中拿回那柄长/枪故意以话激他,迫使他划伤自己闹大事情这才借机拿回长/枪,当时顾明朝坐在马车上,神情自责又慎重,连痛苦的神情都跟现在如出一辙。
——不会有下一次了。他说。
时于归心底一软,就像被人浸在酸梅汤中来回翻滚着,又甜又酸。她握紧顾明朝的手,笑迷了眼,坚定说道:“这次与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来找她的。”
“当然和他有关。”太子不知何时来到两人边上,视线在两人覆盖的手上打转好几下,这才勉强拔出视线,凉凉说道,“啧,别看我,这事你们自己解决,说多了还以为哥哥我棒打鸳鸯呢,快手松开,大庭广众的,大家都看着呢。”
顾明朝听着太子的话,下意识一用力,手指便在时于归脸上留下一道红痕。时于归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眼睛斜着太子殿下,用着同样的口气凉凉回道:“你都说是我和顾侍郎的事情了,要你多话。再说了,千金难买我乐意,我这手松不松我自己说了算,要你管,有本事你去牵柳姐姐去啊。”
太子殿下见她生龙活虎和往常一般伶牙俐齿,令人招架不得,恨不得暴打一顿,心中担心也算放下,闻言冷哼一声,略带得意地说道:“叫什么柳姐姐,往后要叫嫂子了。”那嘚瑟的表情真是令时于归咬牙切齿,看得人直牙酸。
“纳采我还没送过去呢,什么嫂子,羞不羞。”时于归不甘心地冷笑,拆起台来毫不手软。
时庭瑜被抓住软肋,一时间也奈何不了时于归。他斜了一眼顾明朝,直截了当地说着:“虽说情有可原可也得自己交代清楚。”说完,背着手施施然地去了圣人那边,觉得不掺和这两人的事情。
顾明朝垂下眸,还未说话就被时于归捂住嘴。年轻的公主嬉皮笑脸,完全没有贵女风范地捂住他的唇,眼尾处的红痣在发亮,琉璃色的光泽在眼底熠熠生光,令日光都黯然失色。
“没什么好说的,我大概猜得到,我今日也是为了验证这个,至少我们还可以证明一件事情,跟你说的人并没有骗你啊。”时于归的聪慧可是被安师亲自盖章的,她敏锐又大胆,举一反三之能力不可小觑,她今日一见到太子带着顾明朝来就觉得不对劲,又察觉一向沉稳不动于色的顾明朝心绪波动之大掩都掩不住,这才明白过来,也许两人是早已知晓,“世事难料,我不知你打算但我信你啊。”
大抵是没有人可以把信任说得这般轻描淡写,比秋日的风还要清爽,眉梢上连笑意都跃然而上,令人欢喜。
“对不起。”顾明朝哑声艰难说道。
“不过事不过三,不可以有第三次了呢。可以吗,顾侍郎。”时于归见气氛太沉重故意皱着眉,她学着市井中小孩拉钩的办法,小心牵起顾明朝的手,拉着他的小拇指,笑脸盈盈地说着。
手指相交的温度并不灼热可就像冬日里的一盏热茶,饮下之后只觉得浑身发热,明明是最轻微的力气却像是一根绳索把顾明朝从溺水的环境中猛然拉起。
“咳咳。”太子煞风景的咳嗽声响起。
时于归不耐烦地看着他,没好气地说道:“秋咳要不得,哥哥可要小心了。”
时庭瑜无辜中枪,气得牙痒痒,呛道:“少给我缠缠绵绵,都注意点身份,八字还没一撇呢。”
公主懒洋洋地斜了他一眼,露出不屑笑来,把玩着顾侍郎的手指,对着自家哥哥意味深长地说道:“平日不好说,今日可就不一定了。”
时庭瑜面露迷茫之色,虽不知道时于归又要出什么幺蛾子,但还是警惕吩咐道:“别给我惹事,你哥哥还有个婚姻大事等着你来办呢。”
时于归淡笑不语,直笑得面前两个男人头皮发麻。
“不与你胡说,父皇叫你过去,后宫之事你终究身为女儿,不许胡闹,见好就收。”时庭瑜甩甩袖子,扔下一句话就要走,临走前,视线看向一旁的顾侍郎,皮笑肉不笑,“走吧,顾侍郎,圣人寝殿不许外人久留。”
顾明朝还没说话,就看到时于归理了理鬓发,斜了太子殿下一眼,慵懒顶撞着:“什么外人,下次记得改口。”
时庭瑜闻言一头雾水,一副见鬼的模样。顾明朝看着两人无奈地摇了摇头,掏出一方手帕细细替她擦着脸。
“伤口不深,但也不许碰水。”
时于归粗鲁地一把薅住手帕,连连点头,把两人推走,不耐烦地说道:“走啦,快走,耽误我表演,赶紧的。”
等太子和顾明朝出了浮华殿,御林军也跟着出了偏殿,浮华殿门口很快又恢复寂静,圣人坐在王顺义搬来的椅子里,看着不远处三人的大闹,见时于归脸上血痕,又见她对顾明朝态度,眉心簇起。
“去拿些药送去千秋殿。”圣人淡淡说着。
王顺义点头称是。
“既然这么喜欢那就依了她吧。”圣人看着顾明朝替时于归擦脸,叹气说道,“当真与她母亲一模一样。”
当年谢温也是这样毫不顾忌世人眼色,世俗目光与她而言一文不值。她若是喜欢一人,便可以夜雨独自一人仗剑送行,也可以牡丹花宴上借花叙情,坦坦荡荡,清清白白,任何污秽嫌弃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都觉得是玷/污,耀眼得连日光都阴沉,连牡丹都逊色。
王顺义脸上露出真切笑来,细声说道:“公主知道必定会高兴的。”
“我高兴什么?”时于归用手帕捂着脸虚弱地走过来。那模样和刚才与太子顶嘴盛气凌人的样子截然不同。
圣人见她走近,穿着红色长裙,大眼下垂,委委屈屈的样子。他嘴角微微僵硬,大概是还没想好如何与脾气见张,刚与他冷战半月的女儿说话,一时间气氛僵在那里。
王顺义赶紧开口打着圆场,心疼说道:“哎呦,公主可得要院首好好看看,圣人心疼死了。”
时于归大眼睛看向身影僵硬的圣人,丝毫没有顾忌地凑上去,眼睛水汪汪的,盈盈水光默默笑意,皱皱鼻子,假装不高兴地说着:“明明是父皇做错了,他还与我置气,怎么会好端端心疼我呢。”语气天真娇俏,好像现在站着的时于归依旧是年幼时在圣人怀中撒娇打滚的人,一点不高兴都要说出来,颐指气使。
圣人突然放松下来,伸手按住她脸上的手帕,仔细擦着,把血迹磨得干干净净,板着脸严肃说道:“那事我不与你细说,你也不必操心,但你今日去找乐浪公主这事当真是胡闹,若是出事如何是好。”
时于归哦了一声,无所谓地说道:“我就是来见见她的,谁知道她竟然会武功。”这一句话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惠安帝哪会不知道她的小伎俩,后宫朝堂之事他素来明白得很,只是说与不说的道理。
譬如现在他有诸多教训的话要讲,可到最后看着这双眼却只能沉默,这双眼睛只要深深看过去,就像是透过这具年幼的身体看向那个陪伴自己半生的人,那人的眉眼,那人的神态,镌刻在自己心底,连责备的想法都不忍冒出来。
半响之后,圣人最后低声说道:“不论如何,所有事情都不会变的,太子依旧是最尊贵的太子,你也依旧是大英至高无上的千秋公主,你如今只需要准备好太子婚事,之后把自己的事情提上日程,我答应小六儿今后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好吗,以后也切莫这样以身犯险。”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刚车回家更新迟了!明天开始纠错字了。
第161章 顾家旧事
今日朝会上发生了两件令众人津津乐道的事情, 无论那件都引起朝会上的议论不休,太子一派据理力争,保守派极力反对。第一件事便是礼部提议借着太子喜事提拔一些能臣干吏,这本无可厚非, 只是其中一人惹起不少争议, 那人就是顾明朝。
顾明朝年纪轻轻便以官居四品刑部侍郎, 已是少有的事情,如今礼部以他三年来办过的重案要案为由, 认为其可担大任,便建议其越父承爵。要知道承爵大都是一代接一代, 上一代仙逝后才会子承父业, 万万没有上一任还在世就让儿子顶替的道理。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是大英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事情。顾明朝不过是二十出头便以是刑部侍郎,本就是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如今若再开了承爵先例, 只怕今后福祸难倚, 可他确实能力出众, 政绩极为耀眼,每年吏部考核都被钦定为上等,只是因为年纪问题便一直搁置在那边。
最后还是圣人拍案定下, 下旨顾侍郎越父承爵。虽然圣人御口亲断镇远侯早已瘫痪在床不能行侯爷之职,顾侍郎年少有为,前途不可限量, 且侯府如今只有一位嫡子,便特许了这一状况,但镇远侯的爵位在长安属末流,顶着镇远二字继承人却是一介文臣, 毫无实权,难免令人看不起。
可圣人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众人不得不开始衡量今日朝会的举动,圣人为何这次格外抬举顾明朝。原来圣人感念镇远侯一脉为大英建功立业,立下赫赫功劳,虽家途生变,令人唏嘘,但子嗣不乏英勇之辈,令人敬佩,顾侍郎能力出众,文武双全便让他兼了忠武将军的职位。
忠武将军虽是一介闲职,却是实打实圣人身边的职位,是个红职,这可比镇远侯这个名头来得更有意义。
不少人猜测大概是因为顾侍郎如今是太子身边红人,圣人为扶持太子一脉这才破了这个先例,加官进爵,格外恩宠。
第二件事便是有人检举江南道钦差谢书华玩忽职守,压迫当地富商交钱交粮,大肆搜刮民脂民膏,导致江南道民不聊生,灾情加重,要求押解谢书华,立刻召回长安城审讯。
江南道的事情已经在朝会上被拎出来反复争论过无数遍,从一开始的派遣钦差到自行救灾再到如今钦差被人检举。只因为其地理位置涉及王家,钦差人选又是谢家人,是以一直处在风口浪尖,无数人诟病张望。
果不其然,朝会上就是否涉嫌欺压富商与民众和是否立刻召回长安开始争论起来,谁也不能说服谁。谢书群站在一旁不出声,宛若舆论焦点的那人不是自己的亲弟,王太尉更是冷静,好似钦差是否被召回对他毫无影响一般。两人沉默的态度让今日的朝会越发激烈,太子殿下眉心微蹙,不见喜怒,倒是今日突逢喜事的顾侍郎开口说了句。
“无凭无据道听途说,不可妄言。江南道灾情复杂,事无唯一,法无不变,谢侍郎救灾之法只需可行便是利民。”
“你怎知是救灾之法而不是害人之法,天高地远,奏折上的东西还不是谢侍郎自己说得算。”
顾明朝笑着摇了摇头,神情温和:“若不是救灾之法,千秋、长安两县的城门口灾民只怕是挤都挤不进来了,不然,这两月张御史进长安城上朝哪有这般容易。”被他点名的张御史住在长安县,每日都要敢个大早赶朝会。
原来,江南道爆发水灾瘟疫之时,比塘报更快带来消息的是,江南道各地流民以及来玩客商。两月前,两县城门口挤满灾民,京兆府尹和两县县令不得不紧闭城门,杜绝他们入城,直到圣人派出钦差救灾的事情传了出去,这才有大批人随着钦差队伍回了家乡。若是谢书华救灾不力,这些人只怕又一次涌上长安才对,可这两个月两县门口却是一如既往的安静繁荣。
张御史哑口无言,心有不甘,讪讪反驳道:“这些如何能判断谢侍郎所行之事,万一他断了灾民的路呢。”
一直沉默的谢书群抬眉,深沉如海的眸子冷冷扫了张御史一眼,垂眸厉声说道:“张御史慎言,江南道六百万人口是一个钦差卫队可以拦得下来的嘛。人后相轧,不免令人寒心。”
“可过往行商也未见歌颂谢侍郎的。”又有人质疑。
“如今江南道瘟疫横行,行脚商为钱不要命吗去哪里做生意。”谢家一派有人嘲笑着。
圣人揉了揉额间,浑身不耐,每逢救灾这些事情就会换汤不换药地被拿出来反复争辩,谁也不服谁,最难过的是,他还得耐心听着。
“口上之争有何用,众位爱卿有何高见。”圣人打断底下人的话,威严问道。
“不若派个监察使去监督谢钦差,以防差错。”
“不可,两位都是圣人亲派,若是发生争议听谁的,军前两命最为致命,万万不可。”
“无人制约又如何能行,一步差错便是万民沸腾。”
顾明朝皱眉,提出建议的人并不是谢王两家人,也不属意太子殿下,是舒亲王提拔上来的人,完全的保皇派,按理是不会参与此事纷争,如今掺和进来不知是否是圣人授命。
谢书群也皱起眉来,他想得和顾明朝相似,可他看对面王太尉神情,捕捉到一丝迷惑不安,不由想得更深一点。